北凉王府。

徐凤年孤身入北莽历练，尚未归来。

赵希抟带着徐龙象来到徐家，只见到了北凉王徐骁。

徐骁是当年之事的亲历者，但依旧不清楚全部细节。

因为唯一受害人北凉王妃吴素，自己选择忍气吞声了，什么都没说。

所以他只能自己猜，其实也不用猜，那个时候能对他们一家下手，敢对他们一家下手的，只有皇帝。

具体细节也很简单，徐骁的老朋友杨太岁拉着他出去喝了一夜的酒。

趁此机会，怀孕的王妃吴素被引入埋伏，遭到了三名一品高手的围攻。他们的目标是不让她肚中那个还没出生就被批命为“有帝王之气”的孩子出生。

吴素出身吴家剑冢，自身实力并不弱，即便怀有身孕，却依旧拼死杀了出来，保住了孩子。

但这一切并非没有代价。

这位本来应该健康长寿的女剑仙从此落下病根，在勉力生下二儿子徐龙象之后便油尽灯枯，撒手人寰。

但也正因为她太强了，没有当场身死，所以给这件事留下了极大的缓冲余地。

再加上吴素本人心怀天下，不愿意刚刚结束战乱归于一统的天下，因为自己的事让北凉与离阳再起纷争，引起大乱，所以一直对那一晚的遭遇闭口不言。

她不愿意说，徐骁自然也不好逼问。直到吴素难产死去，他才察觉到事情并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轻松。

可那个时候，事情已经过去了太久，他纵然想查，也没那么容易了。毕竟北凉虽然军力强盛，却在朝中没有根基，也没什么影响力。

赵希抟带来的消息也算是解了徐骁这十几年的困惑。

主谋自然是已经去世的老皇帝，也是徐骁当年的结拜兄弟赵礼。参与出手围攻王妃吴素的则有帝师元本溪、宦官首领韩生宣以及杨太岁和柳蒿师等人，个个一品，从指玄到天象境界都有。

当年的吴素惊才绝艳，境界已经达到天象境巅峰，能带着腹中胎儿闯出死局，是因为强行拔升了自己的境界，短暂进入伪陆地神仙。

病根也是这样落下的。

徐骁听完之后，很愤怒，但并没有失控。

因为这件事他猜了几十年，就算有些出入，但大致上却差不多。

哪怕不知道那几个出手的爪牙，但只要盯着离阳皇帝报仇，也大差不差。

徐骁之所以按捺下来，原因有二：

其一，他虽然被称作“人屠”，征伐九国杀人盈野，但其实心中也很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平和盛事；

其二，吴素临死前叮嘱他，一定要“以天下为重”。

于是他就这么忍了。

这事儿杜青只有一个评价——龟！

以天下为重的确没错，但这话不能只对一个人说啊！

你手握三十万重兵，大可以跟皇帝谈条件嘛，让他交出身边的奸臣，否则就要进京去清君侧。

把选择题交给别人，看看他们会不会以大局为重。

而不是一个人忍气吞声，自我感动。

感动到后来有什么用呢？

你真要愿意一忍到底，为了天下太平，什么都让，那干嘛不把儿子送去京城当个纨绔驸马，把北凉撤番，交给离阳朝廷派来的大将管辖？

这不就彻底化解矛盾了吗？

不愿意吧？

你不是为了天下大局能忍吗？

怎么涉及到儿子就忍不了了？

既然早晚要忍不住，为什么不早做打算？

徐凤年跟徐骁也几乎一模一样，没有任何长远规划。要么你就怂到底，别争；要么你就硬到底，政变也好，兵谏也罢，总得有个一以贯之的核心思想。

他呢？

为了母亲的案子，将离阳皇室得罪死，毫无转圜余地；但是却又不带着北凉争鼎，最后还将天下重新还给了赵氏。

最离谱的是带着北凉数十万铁骑以及徐家死忠在战场上全部死绝，就为了给离阳赵氏留下一个毫无隐患的北凉？

这简直比寇仲还要离谱！

好歹寇仲没有把自己部下全都打光吧？

徐凤年这个真武大帝的人间体究竟在想什么，实在是让人看不透。

不过没关系，看不透就不看了。

反正他要做的事与这位原主角也没什么牵扯。

赵希抟与徐骁谈过之后，又专门找到了陈芝豹。

徐骁有个爱好，那就是收义子。

他手下最骁勇善战六位副将都是他的义子，而其中又以陈芝豹居首，甚至有个“白衣兵仙”的雅号。

可比徐骁的“人屠”好听多了。

在徐凤年真正崛起之前，他才是天下公认的北凉第二人。甚至哪怕徐凤年孤身入北莽成功归来，也没人觉得陈芝豹不如他。

只不过因为血脉关系占了便宜而已。

听闻王妃吴素之死的真相后，陈芝豹的脸色阴沉如水，一句话都没说。

之后不久，当徐凤年从北莽归来，北凉便传出了陈芝豹与徐骁决裂的消息。

离阳朝廷立刻见缝插针，拉拢陈芝豹，先召入太安城，封他为兵部尚书，而后又转封为蜀王。

与此同时，徐骁也承认了徐凤年的能力，亲自入太安城，为他请袭爵诏书。

在北莽屡有奇遇、实力堪堪达到一品的徐凤年同样怀着复杂的心思，走进了这座天下第一雄城。

龙虎山。

“徐骁父子一兵一卒都不带，就这么去了太安城？”

赵丹霞有些疑惑，“总不会真是去磕头的吧？”

“徐骁或许是想那件事为筹码，换取徐凤年安稳继位。”赵希抟亲自与徐骁谈过，比较理解这位北凉王的心态。

别看他是天下第一名将，权势最大的异姓王，但他身上的枷锁实在是太多了。

指望他全部挣脱然后掀桌子？

难！

“那徐凤年呢？就这么应下？吃自己母亲的人血馒头？”

赵丹霞冷笑道，“还有陈芝豹！他竟然跟离阳皇室走到一起去了！这就是赵丹平的计划？”

赵丹平此刻并不在龙虎山，他毕竟是青词宰相，需要常年留驻太安城。

“别急，”

辈分最大的赵宣素开口道，“丹平传信回来，他已经说动了赵楷，会在太安城绝杀徐骁父子！”

“什么？！”

赵希抟大惊失色。

“你也别急。”

赵宣素淡淡地看了他一眼，“赵楷手底下只有一个‘人猫’，此事多半不能成。但韩生宣身份特殊，他当年也是参与围攻了吴素的凶手之一，此举定会牵扯出元本溪等人。当年白衣案是老皇帝授意，如今这件事背后究竟有没有今上的手笔，谁又能说得清呢？”

这有点像黑暗森林了。

北凉和离阳，双方本就没多少信任。

如今，大内宦官首领亲自出手刺杀，你说只是一个皇室私生子授意的，与当今皇帝无关，谁信？

而且地点还是在太安城中。

这里发生的事，没牵扯都能喷皇帝管理无方，更别说有这么明显的联系。

“元本溪能同意？”

赵希抟知道太安城中，谁才是最能做主的人。

皇帝赵惇当年能从一个默默无声的皇子登上帝位，就是因为他对元本溪说了一句“愿为先生牵线傀儡”。

如今看来，他这傀儡做得挺不错，除了与北凉的矛盾以外，离阳总体还算是蒸蒸日上。

“他拦不住。”

赵宣素淡淡道。

帝师元本溪是标准的谋士，布局谋算十分厉害，但这一局中没什么阴谋诡计生存的土壤。

除非他能靠着那著名的“半寸舌”说服徐骁父子。

那样的话，就只能看陈芝豹的了。

比起困于天下大局的徐骁和习惯性随波逐流、浑浑噩噩的徐凤年，陈芝豹是全天下最想为吴素报仇的人。

为了报这个仇，他可以不管天下苍生，甚至不在乎与义父徐骁乃至北凉同袍过去数十年的情谊，也不在乎别人说他是个背主小人。

芝豹、知报！

他只是想要报答那个女子的收养之恩。

纯粹的，不掺杂一丝其他杂质的，报答。

所以，知道了真相的他，一定会杀掉元本溪等亲历者，至于会迁怒多少离阳宗室，那得看他的心情。

……

龙虎山这边的密谋如火如荼，杜青也没闲着。

依托魔皇剑的化身能给几位天师下法旨，自然也能联系他这个本体。

“计划赶不上变化啊！”

盘坐在大雪坪顶端，他发出长长的喟叹。

按照最初的计划，他还准备跟离阳皇室打好关系，去太安城里收割一波龙虎山祖师，分散消化天上仙人们的势力呢。

结果魔皇剑比他想象中要猛得多！

竟然凭借一己之力，就已经把天门那边的事情全搞定了。

弄得本体这边一下子变得没事可做起来。

绝地天通的计划也在稳步推进，让龙虎山众人去推进串联，绝对比他这个毫无根基的人出面强。

“那就随便走走吧，太安城即将上演一出大戏，不看可惜。魔皇剑中还缺几个魔将，看看谁是有缘人。”

杜青离开徽山，一路向北。

路上倒也听说了不少江湖上的最新消息。

徐凤年去了一趟北莽，搅得那边不得安宁也就算了，竟然还搞出来一个魔教教主。

而且还是他前世之身的情人。

“话说这徐凤年是不是也有东方一族的血脉啊？”

杜青随意发散思维，一般人不管转世几次，喝不喝孟婆汤，灵魂应该都只有一个。无非是旧的记忆被掩埋，不同的记忆诞生出不同的性格，本质上还是一个人。

但徐凤年不一样，他是实锤的真武大帝转世，但前世却有很多。

什么八百年前的大秦皇帝，四百年前的无名道士……

合着真武大帝就一直待在下界，跟吕洞玄一样？

而且天上的真武大帝和大秦皇帝还真就是两个不同的个体。

这意思莫非是，每一次转生人间，真武大帝都是在切割自己的灵魂？

有这种越转生灵魂越多特性的，杜青只知道一家，别无分号——那就是东方灵族。

因为他们不遵守天地之间的轮回法则，自己私设轮回，才导致这样的异象。

徐凤年又是为什么呢？

想不明白，他也不纠结，太安城已经近在咫尺。

不过在城外郊野，他遇到了两个人。

其中一位是青衫文士，身边跟着个负剑的妙龄少女。

粗略一观，两人身上的气运竟都十分浓厚，尤其是那名女子，竟隐约呈鸾凤之形。

“曹长卿？”

“阁下是……”

青衫文士回头，眼神略有些凝重。

“杜青。”

“原来是天下第一当面，失敬。”

“诶，”

杜青随意摆摆手，“你既然已经弃文从武，何必再讲究这些繁文缛节。怎么，这是要第四次杀入皇宫，取离阳皇帝的狗命了吗？”

“非也。”

曹长卿摇摇头，“只是听说这边有热闹，过来看看。”

“无论谁要给离阳找不自在，你肯定都要帮场子，是吧？”

杜青哈哈一笑，看向他身后的少女，“这位就是西楚公主？”

“见过前辈。”姜泥行了个剑礼。

“初次见面，没带什么礼物，我送你们一个好消息吧。”

杜青指了指不远处影影绰绰的太安城，“率领虎狼之师攻灭西楚的人屠徐骁父子，马上就要在那里授首了。”

“怎么会？！”

姜泥瞬间破防，清冷仙子的形象直接崩碎，恨不得当场御剑过去救援。

“杜先生，”

曹长卿一把拉住这个不省心的小公主，沉声道，“此言当真？”

“自然。”

杜青悠然道，“十几年前，离阳皇帝伙同元本溪等几个走狗，趁北凉王妃有孕在身，暗算围攻，害得她落下病根早早逝去。如今徐凤年知道了真相，如果不报仇的话，那还算人吗？”

他若有深意地看了一眼姜泥。

她作为西楚公主，父母可都是死在北凉军手里的，结果最后竟然跟北凉王世子谈恋爱？心里就不膈应吗？

皇家再没亲情，也不至于这样吧？

杜青就是有意拿话点她，想看看她会做出什么反应。

结果姜泥一点都没往自己身上联想，一门心思只是在为徐凤年着急。

“帝师元本溪？！曹叔叔……”

姜泥抓住曹长卿的袖子，满眼央求。事实上，他们两个之所以会过来，就是因为姜泥听说了徐凤年要入太安城，怕出岔子，特意求曹长卿过来掠阵的。

见状，杜青不得不对北凉王一家的调教能力拍手赞叹。

能把一个亡国公主调教成这样，这份手艺，绝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