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郑遵谦泣血进奏:臣归乡,惊觉家中积逋二千五百九十一两有奇,臣不解问臣父,臣父言此乃惯例。
追问之,答曰:士绅之家若照章纳税,有失体面。
臣惊愕之余再三恳请,臣父方才完纳积逋。
臣无知,以为朝廷追缴积逋乃害民之策,如今方之士绅乃害国之蠹,臣本无颜面对殿下,因此游荡乡间,却见多有因追缴积逋而破家者。
有祁门知县连鹏飞为完成额度,肆意加派于于治下,其有民姓左名大山者,因无力缴纳而被锁拿,枷于室外,几近殒命,臣不忿,趁夜救之,本欲带至行都请殿下做主,不想被狗官察觉,派衙役追捕,并有豪强土匪截杀。臣素爱交友,多得义士襄助,因而得脱。
臣请殿下严查各地官吏,以免未曾积逋者而受积逋之害……”
完了,太子要发飙了。
群臣噤若寒蝉,静待太子开口。
太子不想说话。
知道下面人为了完成指标肯定会各施手段,却没想到这么肆无忌惮。
被发现后派人追杀。
要知道郑遵谦之父郑之尹可是进士出身,官至山西提学佥事,在江浙这一片还是很有面子的。
“召郑遵谦并左大山。”朱慈烺开口。
就在宫门外,顷刻间进来。
郑遵谦肩膀上被拉了一条口子,大概是没来得及治疗,还在渗血,左大山身体消瘦皮肤黝黑,衣服上全是补丁还有一个被鞭子抽出来的长口,隐约可见伤口。
“臣叩见太子,殿下万安。”郑遵谦行礼。
左大山就瑟瑟发抖,跪在地上不敢开口。
“吴卿,替郑卿检查伤势。”朱慈烺开口。
郑遵谦道:“谢殿下,臣区区皮肉伤而已,国家大伤要紧。”
“活着才能做事。”朱慈烺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让吴甡去处理。
脱了衣裳,才发现郑遵谦是右肩膀到左胸口开了口,再深一点肯定凉凉。
诸臣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不是为了郑遵谦,而是为了各地主官。
郑遵谦伤得越重,连鹏飞越倒霉。
清洗,消毒,缝合,敷药。
吴洞云制定的标准步骤,已经在军中使用,此次皇帝亲征云南也带了专业的医护营。
郑遵谦确实硬气,被酒精洗的冷汗直冒,却一声没吭。
伤口处理完,整个人都瘫了。
待其恢复过来,朱慈烺问道:“各地追缴积逋害民严重否?”
郑遵谦回道:“臣所见只得片隅,然管中窥豹,天下间因此破家者,必然不计其数。”
“官府催豪强,豪强转嫁平民之家,甚至有不遵诏令未免一两以下积逋。
最终,朝廷得钱千万,而百姓破家者不计其数。”朱慈烺黑着脸说道。
“启奏殿下。”刘宗周出列,道:“臣请派御史巡查各府,凡是以追缴积逋害民者,弹劾而后严惩。”
“若御史与地方官吏沆瀣一气又当如何?”
诸人沉默。
不是不可能。
被留在北京诏狱里的蒋拱宸屡次弹劾周延儒,一副不共戴天的模样,因此皇帝派他监督周延儒巡视军务,结果就是两人同在通州宴饮。
御史靠不住,不,是大部分官吏都靠不住。
朱慈烺没等群臣回答,点了巩永固的名字。
“臣在。”巩永固出列。
朱慈烺说道:“锦衣卫派暗探调查各州县,凡是有贪渎害民者,直奏本宫,查实者籍家,其抄获一成为赏金,由锦衣卫内部分配。”
“殿下,厂卫之害……”
“厂卫之害在于尔等监察不力!”朱慈烺打断了刘宗周,道:“郑遵谦一在野之人尚且能发现借追缴积逋害民之事,都察院负责督查官吏,何以不察?”
“臣失职。”刘宗周拜下,摘了官帽。
这件事上,都察院确实是失职了。
“殿下。”孙传庭出列拜道:“当初派员督催积逋时,未曾涉及都察院,亦未派御史巡查,刘宪台属实无辜。”
“也罢,准其戴罪立功。”朱慈烺说道。
给足了孙传庭面子。
任命其为首辅,反对者众,若想其顺利开展工作,就必须给予足够的支持。
凡是其所请,皆准。
要是能塑造出“唯有首辅能劝得太子”的风评,孙传庭就算稳当了。
慢慢来,不着急。
朱慈烺看向郑遵谦,道:“卿揭露暴政有功,本宫当予嘉奖。”
郑遵谦说道:“臣曾为小人所惑,聚众闹事,意图阻止朝廷追缴积逋,未想积逋最多者,豪强也。
无颜领赏,只求殿下清理天下吏治,以安百姓。”
朱慈烺说道:“本宫不会分身,不可能顾忌周全,卿且随本宫左右听用,适时提醒,以查漏补缺。”
再拒绝就不识抬举了。
而且跟着太子是实现自身追求的最好途径,郑遵谦也没有拒绝的理由。
不少朝臣羡慕地看了眼郑遵谦,又看了眼自己的胸口。
想找兄弟砍自己一刀,有没有好兄弟愿意来的?
“诸卿!”
太子严肃的声音让诸臣收回了思绪。
“祁门,南直隶所属,等同于天子脚下,郑遵谦左大山遭遇,足见天下吏治之坏,何以治之?”朱慈烺问道。
“启奏殿下,严刑峻法而已,臣将组织都察院、吏部、刑部等派员巡查,发现一起处置一起,无论官职高低,皆严惩不贷。”孙传庭展现了自己的狠辣。
人不狠站不稳。
如果下面人不尊敬这个首辅,那就让他们怕,就跟干晋商一样,反正有太子支持,逮谁干谁。
“善。”朱慈烺点点头,道:“复北必先治南,而治理地方,吏治为第一要务。
逮捕祁门知县主簿并各科典吏,州府官吏降级下放,吏部选派官吏填补空缺,以宋应昇知徽州府事。
昭告天下,崇祯十年前旧案不论,十年后有贪渎者,自首者可退赃赎罪,仅革自身功名,流放琼州,不连累家人。
冥顽不灵,查实者斩,并追赃籍家,禁五代科举。
检举揭发者,查实后赏赃款一成,不足十两者补足十两,若求功赎罪者,免流放。”
李遇知出列道:“殿下,只怕地方官吏为毁灭证据二铤而走险。”
朱慈烺说道:“东宫卫与黄蜚部即将进行都,且本宫与军机处已经商议妥当,将弃天津。”
诸臣愕然。
天子营能打,有目众睹,但是东宫卫在北京撑了那么长时间,实力同样可观,加上天津守军和黄蜚部,没有皇帝的南直隶也乱不了。
没必要把天津扔了。
太子不想放弃天津,奈何粮食消耗太多。
三万军民,即便水路运输效率高,每个月四万石粮食是少不了,因为建虏环伺,城内军民无法出城耕种,全凭南方接济。
一年要五十万石。
把这些粮食节约下来,完全可以去打襄阳。
当然,放弃天津,建虏只要堵住直沽就可以放心攻略山东,但是这么长时间的准备,鲁王唐王还挡不住,只能说该他们倒霉。
很多朝臣不考虑这些,只跟着说“殿下圣明”。
太子从来不在朝堂商议军机,说出来就是通知,只能执行。
“拟诏,擢瞿式耜凤阳总督,改方以智应天府尹,召回马士英,迁吏部右侍郎,教导新晋举人进士施政之法,以免为小吏、豪强所欺。
吏部法部会商典吏异地调用与升迁之法,务必不能让豪强世袭本地典吏职位,并令其中优异者可升为官。”朱慈烺说道。
“臣遵旨。”×2。
李遇知与新任法部尚书李明睿应下。
“张慎言。”朱慈烺点名。
“臣在。”
“朝廷布告推广番薯玉米种植,各地为完成指标,或有害民之举,卿为农部尚书,当仔细考量。”
“臣遵旨。”张慎言拜下。
朱慈烺环顾诸人,道:“治国理政,吏治为先,必常抓不懈方能保证国家昌盛。
诸卿即便未历地方,亦为人父母,当知父慈方能子孝,若是官吏残暴,百姓只能造反求存。
流寇之起,建虏做大,与吏治大有相关。
即日起,凡是中枢拨款,有敢以漂没为名截留贪污者,无论数额,皆剥皮揎草,并陈本衙。”
“殿下圣明。”诸臣战战兢兢地拜下。
漂没这个词一出,大家就知道不能糊弄太子,不然真的容易成为稻草人。
“诸卿还有何事?”朱慈烺问道。
很多人心不在焉。
到底是抗拒从严回家过年,还是坦白从宽牢底坐穿?
真是令人难以抉择。
还没法找人商量。
因为商量此事就是告诉别人:这里有个贪污犯,赶快揭发领赏。
至于曾经的同伙,就怕他们为了免罪而抢先自首并求立功。
狗,实在是太狗了。
真想让皇帝做个亲子鉴定,那么直的性格生出这么狗的太子,不能不令人怀疑这是个假太子啊。
想想就罢了,说出来就是玩九族消消乐。
太子可不在乎臣子们怎么想,直接宣布散朝。
今天重磅消息比较多,先让朝臣们回去消化一下,军机处的事情明天再说。
散的是大朝会,孙传庭、郑芝龙、尤世威、李昌龄几个留下来开个小会。
一是接应天津守军南下,并且安置百姓,二是给直沽送补给,三是收复东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