亨通酒楼里,监生杜文熙无精打采地收拾着行李,准备打道回府,然后安制外放。
考完就预感自己要落榜,此时盘缠将尽,实无必要再浪费钱。
旁边,店小二抱着胳膊盯着他,生怕他不把房费结清。
杜文熙内心不爽,讽刺道:“小二哥若是着急,不妨搭把手,如此也能早一些空出房间。”
店小二皮笑肉不笑地回道:“可不敢动大官人的物件,但凡少了些许银钱,说不清楚。”
指桑骂槐,就差明说担心他拖欠房费。
全不烦忧以后可能的报复。
国子监生可以直接参加会试,屡试不中者到年限可以补官,但就跟举人出仕一样,前途有限,撑死了正六品官,比举人出仕还不如,毕竟举人中有贾俊、陈新甲几个案例。
杜文熙很想喊一句“莫欺少年穷”,奈何年过三十,实在不能说少年。
收拾完毕,提着箱子到了前面,掌柜热情地打了声招呼,道:“尚未放榜,杜先生不妨再住一些时日,万一高中了呢?”
“可能免去房费?”杜文熙反问道。
掌柜笑道:“本小利薄,实在无可奈何。”
呵!
杜文熙冷笑一声,让掌柜算账。
六两五钱又十二文。
杜文熙犹豫了一下,说道:“免去十二文可好?”
“账目在此,小人无法做主。”掌柜回道。
十二文不多,只是为什么要免掉呢?就算自己重新做帐,也是可以划拉进自己腰包的。
杜文熙没有多说,如数给了钱后,摸了摸几近干瘪的荷包,考虑怎么筹措一些钱去弄个好官职。
花大钱打点的去苏杭扬等富庶之地,常规花费就去平常地方,不花钱白嫖?云贵山区都别想,在家待着吧!
虽然没有明码标价,但是按照潜规则,去老家湘西周围做官,大概要花二百两。
沉思中出了店门,迎面走来一人,点头哈腰地说道:“大官人,小的徐三,内城徐记典当铺的跑腿伙计,听闻大官人囊中匮乏,小的特来为大官人解忧。”
“徐三哥。”杜文熙拱手说道:“如何借贷?”
“看大官人怎么借。”徐三说道:“若要现银,九进十三出,若要现官,看地方,一年后还五百两至一万两不等。”
杜文熙一惊,低声道:“太子正在清查吏治,还如此明目张胆,不怕死吗?”
徐三的两个方案,前者乃是常规借贷,没什么风险,后者直接走吏部关系,属于插手人事选调,可谓胆大包天。
“大官人说笑了。”徐三不以为意地说道:“大官人报国,吏部正常选调,何患之有?”
杜文熙想了想,道:“可能留在中枢?”
徐三立刻看傻子一样看向他。
杜文熙摸了摸鼻子,知道自己确实说了傻话。
同进士六部观政,赐进士出身外放地方,举人监生外县佐贰,这种惯例可不是花钱是摆平的。
杜文熙想了想,道:“我欲去成都,作价几何?”
徐三不假思索地说道:“成都府推官六千六百两,下属县丞二千四百两。”
杜文熙说道:“来个推官吧。”
府衙里的狗比县衙里的狼吃的好。
“三日之内必有音讯,大官人且先住着,事成之后一并结算,不成则免费。”徐三成竹在胸地说道。
信心十足。
就凭他背后的人姓徐。
国朝姓徐的无数,但是南京城里能让人深信不疑的,也就魏国公家。
虽说当代魏国公徐弘基已经交出爵位,但是这么多年积累下来的关系犹在,哪怕中枢大调整,依旧可以插手低级官员的调动与选派。
大家都要恰饭的嘛。
确定了交易,徐三直奔吏部。
吏部堂官侍郎郎中换了一片,但是基层办事的还是那些人,通过这些关系,徐三见到了文选司郎中冯辉。
不废话,直接递了八百两银子过去。
“三哥,涨价了。”冯辉摇头。
徐三不悦地说道:“冯郎中,这么多年可都是这个价格。”
“风声太紧,随行就市嘛。”冯辉说道。
徐三皱眉想了片刻,问道:“多少?”
冯辉吐出一个数字:“两千。”
“操~”徐三忍不住骂了一声,又道:“这也太黑了,我做一单才赚六十两。”
“魏国公又不会亏。”冯辉笑着说道。
“也罢,招牌不能砸。”徐三说道:“冯郎中先办着,剩下的银子明日送来。”
“在下自然相信魏国公的招牌。”冯辉说道。
商议妥当,两人告别。
冯辉刚把徐三送出吏部门口,只听有人叫道:“朝廷放榜,录取三千五百二十八人。”
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往玄武门跑去。
去看进士榜单。
虽然北方大片领土失陷,依旧有五千多举人监生参试,但一下子录取三千五百多……
看着密密麻麻的名单,徐三愤怒地说道:“一科进士比狗还多!”
“三哥,事情难办了。”冯辉也是脸色难看。
三千多多进士,与统计的缺官员额相同,也就是说,本次会试直接招满。
这次可以通过安排职位捞钱,以后可就没得捞了。
考绩不再是吏部职责。
心烦意乱的两人竟然忽略了殿试没进行先把名单公布了的事。
杜文熙却很疑惑。
会试定名单,殿试定排名兼进一步,但这只是表面。
殿试最重要的作用是告诉诸位新科进士:你们是皇帝的人,要知道为谁效忠。
天子门生嘛。
尽管没什么卵用。
“恭喜大官人。”掌柜拱手行礼,道:“大官人得中进士,飞黄腾达指日可待,小店特送一桌席面供大官人宴请宾朋。”
“免了,咱没钱。”杜文熙毫不留情地拒绝了掌柜的攀附。
虽然只是三甲赐同进士出身,却已经是正儿八经的官身,而且有可能成为一方大员甚至入阁的。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掌柜不得不为早间的行为付出代价。
杜文熙拒绝了。
早间爱搭不理,午间高攀不起。
“杜文熙!”门外走进一官,叫道:“杜文熙出来。”
“下官在。”杜文熙应道。
石嶐说道:“皇太子诏令,选杜文熙入东宫卫,管文书整理收纳传递,即刻上任。”
杜文熙一惊,问道:“上官,下官是生员,不通军事啊。”
“只是整理收纳传递文书,无需通晓军事。”石嶐说道。
去还是不去?
杜文熙只犹豫了三个呼吸,伸手接了诏令。
冒襄在前,不敢不从。
何况东宫卫里任职,肯定能见到太子,若是得太子赏识,立马飞黄腾达。
掌柜的听到杜文熙任命,又惊又怕,连忙取了十两银子,捧到石嶐面前,道:“官人体谅,杜官人家道中落,身无余财,小店代为奉上喜钱。”
杜文熙瞄了眼掌柜,点了点头。
两清了。
掌柜立刻松了口气。
东宫卫,太子亲军,不要说文书有大把机会见太子,就说里面任何一个军兵都有可能成为一路主将。
宁愿指着内阁辅臣骂,莫要得罪东宫一条狗。
石嶐推开掌柜,道:“东宫办事,绝不收受贿赂,掌柜莫要让我坏了风纪。”
十两不够吗?
掌柜的咬咬牙,又让小二取了十两来。
此时不把银子给够,不只会被杜文熙怀恨在心,还会被石嶐记在心里。
东宫只手遮南京,随便一个属吏就能让他背后的东家吃不了兜着走。
石嶐拉着杜文熙就走,根本没把正眼去看掌柜。
陋习如此,非短时能改。
慢慢来吧。
眼看要到东宫,杜文熙拉住石嶐,道:“典曹,下官有事说。”
“但说无妨。”石嶐说道。
“放榜之前,有魏国公府上人名徐三者……”杜文熙把交易一五一十地说了。
石嶐听了,严肃地问道:“可是真的?”
杜文熙说道:“若有半句虚假,甘愿领罪。”
就指望通过这事给太子留个深刻印象呢,不论好坏,只要被太子记住就行。
“此事非同小可,当面奏太子。”石嶐说道。
两人进了东宫,正要见太子时被拦住了。
“殿下正在抚慰代王之子朱贻垒。”亲卫曹智说道。
石嶐一愣,问道:“大同久无音讯,朱贻垒何以忽然到了南京?”
就算他能穿越虏贼占领区,也该通传当地官府,由朝廷派人迎接入南京,而不该隐姓埋名直接跑南京来的。
曹智说道:“已经查验了金印与宗籍,确实是朱贻垒。”
“你稍等片刻。”石嶐吩咐一声,进了东宫书房。
东宫属官就是这点好,可以免通传而直接见太子。
此时,朱贻垒正在哭诉。
“臣先父王大开府库,尽出钱粮鼓舞士气,大同军民奋力抵抗,建虏死伤无数。
然而先是火药耗尽,随后粮食耗尽,不得已勾建虏尸体入城为食,然而杯水车薪,军民忍饥挨饿,士气大堕,见势不妙,臣先父王令臣潜行出城,以报代藩传承。
臣泪别而去,在十余亲卫掩护下进入山中,未及南下,噩耗传来,大同总兵姜瓖开门接应建虏入城,大同失守。
臣先父王与代藩四千余口无一幸免,左佥都御史巡抚大同卫景瑗以下诸多官员殉国……呜呜呜……”
看朱贻垒泣不成声,石嶐一肚子疑惑不好问出来。
朱慈烺叫道:“来人,送朱二哥下去休息。”
朱贻垒是庶二子,若无变故,成年后封郡王,此时却是无官无职的,太子便以家人间称呼,以示亲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