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后,烈日炎炎,站在太阳下片刻功夫就是大汗淋漓。
朱慈烺蹲在田埂上,拿着一根狗尾巴草把四岁的小孩子逗的咯咯笑。
孩子的父母与祖父母站在田里插着秧,不时回头看向孩子,更多的目光是看太子。
他们不知道太子的身份,却知道此乃大家公子。
“如此平易近人的公子哥可少见。”吴老汉说道。
吴六郎说道:“是啊,小二子可怕生人,见到公子却笑的欢实。”
“人也长得俊,不知道迷煞几家女儿。”吴六郎的老婆张氏说道。
若是平常,婆婆刘氏必然喝骂张氏“浪蹄子不守妇道”,此时却只是点头。
衣衫华贵,随行家奴,根本不是一个层次的人,不存在出轨的可能性。
太子与吴小二玩了半晌,悄悄往其怀里塞了两枚银元,转身要走。
“哥哥,哥哥~”吴小二恋恋不舍地叫道。
朱慈烺摸了摸他的脑袋,对着田里叫道:“老丈,大哥,让小二读书去,总强过辛勤耕作。”
吴老汉连忙上了田埂,道:“原想着留公子去家里坐坐,只是实在不好开口。”
朱慈烺笑道:“无妨的,只要你们好好过日子就行。”
“好过,好过。”吴老汉露出满嘴大黄牙,咧嘴笑道:“新上任的老爷管事,没有摊派,今年肯定能吃饱。”
“争取让你们每年都吃饱。”朱慈烺挥挥手,转身离开。
窥一斑可见全豹,应天府范围内治理的不错。
这不止是方以智干得不错,监察部、锦衣卫监察有功。
出了应天府就是太平镇。
马鞍山下黑烟滚滚,时不时传出爆炸声。
运河上船只往来不绝,江西萍乡运来的煤先练成焦炭,然后在用来冶炼铁矿。
汤若望辛苦大半年找到了矿,并且主持建设,初具规模时,被调去琼州寻找石碌铁矿了。
品秩升了一级,但是却看不到焦炭生产与使用的技术。
太子对传教士显得很包容,其实很防备的。
视察了铁矿,穿过太平府,本该进入池州府,但是拐了个方向进了宁国府南陵县。
速度很快,等南陵知县陶明轩以及一干官吏得到消息赶来迎驾时,太子已经站在县城北面的奎潭湖边看起了风景。
“臣知南陵县事陶明轩叩见皇太子,殿下万安。”
太子不说平身,只背着手看着波光粼粼的湖面。
听说大明皇帝太子都是易溶于水的,要不要把这个装逼犯推进水里?
余光瞥见凶神恶煞的护卫,陶明轩只能老老实实跪着。
真心想试一试。
哪怕试试就逝世。
实在是太子不当人。
悄无声息横穿县境,能看不能看的都看了,明显是想找茬。
把他推进水里,也算是为官除害了。
最终还是没这个勇气,也没必要为其他官吏做好事,不,要死一起死才是最好的事。
陶明轩心念百转间,太子开口说道:“孤一路行来,沿途所见田地荒废近半,作何解释?”
“殿下,此乃轮休轮作,非是荒废。”陶明轩辩解道。
太子转身,道:“可知渎职与欺君之罪孰重?”
陶明轩道:“不敢欺瞒殿下,确实是轮休。”
“真欺孤年幼不懂农事?”太子冷声说道:“轮休者,何以不见麦茬或翻地痕迹?”
陶明轩愕然抬头,反问道:“殿下,轮休不是一贯如此吗?”
他居然是认真的。
太子看着对方清澈又愚蠢的眼神,竟然无言以对。
良久,朱慈烺叹道:“不识五谷,不知稼穑,选尔为官,朝廷之过也!”
陶明轩说道:“殿下,臣虽不识稼穑,然户科典吏精通此道,未耕之地确实是轮休的。”
“户科典吏何人?”朱慈烺问道。
“臣柳思远叩见皇太子殿下。”一人起身到了前面又拜下。
如此没担当的老大,想淦。
早知如此,就该在路上把知县推进水里淹死,不管他被追责还是追封,事情就这么了了,如今全体人都要倒霉。
“你跟他说的荒弃之地乃是轮休?”朱慈烺问道。
“启奏殿下,臣不懂稼穑,臣只负责收税,臣绝对没说过。”柳思远果断否认三连。
欺瞒上官可比不作为的罪名重多了。
“田地多荒废,乃是因为赋税太高,百姓为免赋税而弃耕。”柳思远又解释道。
这是个会找借口的。
各种加征都是按照土地数量摊派的,算上以前的剿饷辽饷,很多人发现种地的收入不够纳税,自然就不种了。
没人种田就缺粮,亘古不变的道理。
所以太子果断免了两饷。
只要地方上不继续横征暴敛,百姓肯定会回来种地的。
朱慈烺说道:“朝廷布告,今年仅收春秋两税,余者皆免,何以不见复耕?导致百姓弃耕之辽饷剿饷练饷皆已经全部废止……”
陶明轩说道:“殿下,臣未接到免除三饷诏令。”
求你了,别说了。
跪在后面的师爷何景行想跳湖。
本来只是劝农不力,最多算渎职,大概率就免职,一句“未接到免除两饷诏令”,可就把所有人装了进去。
架空知县把持政令,没有这个罪名,但是看看历朝历代“架空皇帝把持朝政”的权臣是个什么下场,大约就能定罪了。
级别不一样,性质是一样的。
“启奏殿下。”县丞曹博跪行上前,拜道:“臣等失职,请去职。”
太子没理他,只盯着陶明轩问道:“尔平日政务由谁处理?”
“由幕僚何景行处置。”陶明轩说道:“其言为官之道首在不扰民。
无为而治者,其舜也与?夫何为哉,恭己正南面而已矣。
何师爷常以此劝臣,臣深以为然,由南陵赋税不欠一文可知,确是如此。”
朱慈烺忍不住又问道:“你是进士还是举人?”
陶明轩回道:“臣乃举人出身,天启六年补缺唐县县丞,三年任满转竹山县丞,因政绩卓越迁知县,辗转多地至今。
殿下,臣任满,必有乡老挽留,又有万民伞送行,臣清廉,所到之处皆大治。”
“如何补的缺?”朱慈烺追问道。
“当初臣与师爷一见如故,师爷劝臣无需浪费时间于科举,当出仕以报国,臣便托其报名补缺……”
我踏马现在往湖里冲,不会被认为刺驾而诛九族吧?
应该吧?
何景行真想跳湖啊。
不敢动。
只能期望天降陨石砸死刨根问底的狗太子,顺便把哔哔个不停的大傻子一并砸死。
“如此书生意气……”朱慈烺停顿了片刻,道:“孤竟然不知道该说你是傻还是天真。”
所以何景行一直跟着陶明轩呢,实在是他太好糊弄了。
师爷、县丞、典吏,三方勾结,基本就是予取予求,以至于胆子大到不给知县看朝廷政令。
也就是说,从去年到现在,南陵县的三饷摊派一直在征收的,一两以下积逋也没免除。
这些钱都去了哪里?
何景行等人的腰包里。
这才是南陵田地荒废的根本原因。
剩下还在种的,都是大户豪强,本就是利益集团一部分。
现在安静,落针可闻。
陶明轩小心翼翼地问道:“殿下,臣现在劝百姓补耕还来得及吗?”
朱慈烺没好气地说道:“免三饷布告发出,百姓自然会来复耕,无需你劝。”
种地是潜意识行为,种什么才是官府要引导的,比如玉米与番薯,大多数百姓不知道其产量与耐贫瘠,必须官府主持推广。
场面再度安静。
哒哒哒~
一串马蹄打破了安静。
冯百家疾驰到近前,拜道:“启奏殿下,臣领亲卫突袭搜查南陵各官吏之住所,于知县陶明轩住处搜的银二百两,幕僚何景行住处搜得三千五百两,县丞曹博搜得二千一百两,户科典吏柳思远等吏员皆本地人,宅院庞大,田产众多,正在清点。”
陶明轩回头,傻傻地问道:“你怎么会有这么多钱?”
三千五百两……按照惯例,搜刮的钱财都会送回家乡的,也就是说,何景行当了二十年师爷,起码搞了十万两。
他自己都不搞钱。
何景行懒得理他。
不是为了发财,谁陪你这个大傻子玩?
朱慈烺下令道:“持本宫诏令,突袭搜查宁国知府及其佐贰官之住处,搜查所得就地封存,以待各部会查。”
“殿下,要等各部审查官员抵达吗?”魏六一忍不住问道。
言外之意,全部砍头拉到,没必要浪费时间。
估算着时间,张名振已经带队抵达承天府,即将开战。
错过这仗,就不知道要等多久。
朱慈烺说道:“以后有的是仗打,打到你提不动刀,前提是国强民富。”
“臣不是想打仗,臣只是单纯觉得这事太过可笑。”魏六一矢口否认,顺便踩了陶明轩一脚。
被师爷县丞典吏玩弄至此,岂不可笑?
太子不觉得可笑,而是在考虑各地有多少这样的知县。
还有宁国府官吏,他们不可能也不应该不知道南陵县的情况,却依旧放任自流。
就算没有同流合污,渎职失职依旧罪不可免。
“很显然,地方上尚未感受到本宫整肃吏治的决心啊。”朱慈烺带着冷笑说道。
太子已经磨刀霍霍,打算从宁国府开始扫荡,而在承天府潜江县城外,秦良玉正在张名振的陪同下看着大军入城。
为了收回襄阳,东宫卫出兵一万五,天子营一万五,加上秦良玉本部八千人马以及各部一万人马,总计四万八千军队。
张献忠收没收到消息还不知道,西军却已经在汉江对岸布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