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后,法海缓缓收回禅杖,站定后,看着陈子均,“阿弥陀佛……书生不是佛门中人,能达到这种境界已属难能可贵。以贫僧看来,施主颇有慧根,可愿入我佛门,潜心修行佛法?我可代师收徒,许汝为我师弟。”
听到这里,胡翘翘差点跳了起来。
什么?!听这和尚的意思,他是要自己相公也去当和尚?
她立马推开车厢门,心急火燎地道,“相公,当了和尚我们就不能在一起了,你千万别答应!”
陈子均笑了起来,“多谢大师厚爱,只是佛门讲一个‘缘’字,在下自认与佛的缘法尚未到那一步,还是罢了。”
法海瞪大眼,面露难以置信之色,“什么?你不肯?你可知我是……”
拘囿于人类的寿命短暂,他以佛门的秘法保留神魂不灭,再不断转生成灵胎,每一世都带着前几世的记忆与修为,再游历世间,替天行道,累积功德。
这一世世下来,离结成佛果已然不远。
方才因眼前这书生一番话,他灵台受到触动,朝着凝聚佛果又近了一步。
佛门最为讲究因果,正因此,他主动开口邀请对方做自己的师弟,日后自己成佛,也必有机缘回报对方,这才叫因果相袭。
孰不料,对方居然一口拒绝?!
他察觉险些说漏嘴,顿了顿,改口道,“你可知我师傅是谁?嘿,多少人对这机会做梦都求之不得,如今摆在施主眼前,唾手可得,你居然还不愿意!你可知,你这一拒绝,错过了何等机缘?!依我看,如今你离得道只差一步,进则净土,退则凡尘,这世俗名利、凡人情爱本是镜花水月、梦幻泡影,何必过多留恋,不如入我佛门,断绝红尘,清心寡欲,认真修行!”
“你这臭和尚,自己做和尚还不够,还要害我相公!”2
胡翘翘气恼无比,握紧小拳头,若非她估计打不过,又相信相公不可能答应,早就扑上去了。
陈子均想了想,道:“大师,我又有一问,《金刚经》第一节,便写了佛陀着衣持钵,次第乞食、洗足敷作等日常事,请问佛陀已然觉悟,具足有六神通,为何还要如红尘众人一般,穿衣吃饭?“
法海一愣。
这问题他竟然从未想过。
“……施主是想说什么?”
“因为佛祖想要告诉众人,当下即是宝藏,一切具足,全无欠缺,何用向外觅求?我心含笑,即便身在红尘,也是般若。“陈子均淡淡道,“真心修行的,红尘缠身同样可以修行。不愿修行的,便在佛门也只是枯敲木鱼。”
“我心含笑,即便身在红尘,也是般若……”法海下意识地重复了遍,目光变幻不停。
啪啪啪!
看着法海半晌无言的模样,青蛇娇笑鼓掌。
当初这和尚也曾拉着许仙说什么慧根,要他出家,许仙支支吾吾,连拒绝的话都说不囫囵,真没用!
还是公子厉害,三两句便将这和尚说得无言以对,快哉!
法海回神,转眸看向她,淡淡道,“蛇妖,你休得意,今日我暂且放你一条生路,但你将来若是作恶,我依旧会替天行道!”
“少说大话,”青蛇长剑挽了个剑花,冷冷道,“说不定我先变厉害了,去找你这秃贼算账!”
法海笑了:“你同我算什么帐?”
“若不是你在许仙面前嚼舌根,让他去喂姐姐喝雄黄酒,姐姐怎么会现出原形,又怎么会为了救他去青山宗盗灵草,被关入镇魔塔!”
法海先是一愣,继而看着她,仿佛听见了全天下最滑稽的笑话一般,挑起剑眉,胸膛震动,发出一个惊天动地的笑声:“哈哈哈哈哈哈哈!”
禅杖上的金环也跟着哗哗作响。
青蛇被他笑得不知所措,也定定地看着他,神情僵硬地冷喝,“你笑什么,我说错了么?!”
“错到荒谬!分明是白蛇自己传音给我,让我在许仙面前揭穿她的身份,这屎盆子却被扣在贫僧的头上,贫僧能不觉得好笑么?”
小青一愣,想也没想地反驳。
“你、你胡说!”
“阿弥陀佛,出家人不打诳语。”
“不可能,姐姐为何要这么做!”
“因为,你姐姐原本修的就是无情道!”法海看着她,眸光冷冽,一字一顿,如当头棒喝,“她要借此事,还掉许仙的前世因果,同时斩断夫妻情,斩断姐妹情,成就无情大道!”
如晴天一声霹雳,炸响在小青的耳边,她踉跄后退了几步,手中长剑落地。
“我不信!”
“信不信,由你!”
法海说罢,转头看向陈子均,合十道,“敢问施主尊姓大名?”
陈子均还礼,“鄙姓陈,名子均。”
“阿弥陀佛——”法海再次合十,唱了声佛号,“今日得遇陈施主,是贫僧之幸,望日后有缘再见。”
陈子均含笑还礼,“大师客气了,祝大师早得圆满,证得佛果。”
法海微微一笑,直起身,握着禅杖,“多谢,那贫僧先行一步了。”
说罢,他转过身,继续飘然前行。
青蛇还在原地怔楞,眼角有光,只是喃喃。
“不可能,不可能……”
她不愿相信法海的话,若法海说的是真话,岂不是代表,白素贞也要斩断与她的姐妹情,她为白素贞的日夜担心忧愁,全是笑话?
一时间,她思潮乱涌。
若无法海这一番话,她本不会怀疑,但现在存了疑心,再回头看过去的事情时,确实疑点重重。
一个千年的蛇妖,什么人没见过,却会对一个虚有其表、懦弱无能的男人动心,就因为,对方是她前世的恩人?
她对任何事都淡漠无比,为何对就一个仅有一面之缘的男人,情感炽热到要以身相许?
还有,她明明知道喝了雄黄酒会现出原形,为什么要听许仙的话喝下去?用幻术将许仙蒙骗过去不行吗?
除此之外,她身为千年蛇妖,手中又有高僧舍利,真的不敌青山宗那两个凝魂境的小子么?连逃跑都不做到?
还是……
她根本就是想借此了断与许仙的夫妻情,还有和自己的姐妹情?
青蛇越想越心痛,只觉得整颗心被一层一层,把真相撕现,鲜血淋漓。
无情道……
是啊,她早该看出。
也许从始至终,白素贞和自己交好,结拜姐妹,还拉着自己一起去钱塘县,都是打着利用自己,修炼无情之道的念头!
她掩住了面,指缝开始湿润。
唉,为什么,为什么妖怪像人之后,就会拥有人一样的七情六欲,为被背叛而痛苦,为被利用而难过。
她多希望,自己还是峨眉山下那条无忧无虑的小小青蛇!
胡翘翘也听到了法海的话,知道小青此刻定然十分难过,她下来牛车,走到小青的身边,轻声安慰。
“小青,你也不要相信那个和尚的一面之词,万一他说的不是真话呢?”
虽然,她自己也觉得这可能性不大。
青蛇沉默片刻,抹了把眼泪,倔强道,“嗯,我不信,一定会亲自问过姐姐。”
她跃到车辕上,涩声道,“公子,翘翘姐,可以走了。”
牛车继续前行。
车厢内,陈子均轻轻摸了摸胡翘翘的头发,“娘子刚才被吵醒了?”
“嗯……”
“还困吗?”
“有一点。”
“再接着睡一会儿?”
胡翘翘的手揪住他的袖子,软声道,“可是我怕……”
“怕什么?”
“怕我睡醒后一睁眼,发现相公被刚才那个坏和尚抓走了,当了和尚。”
“啊……”陈子均差点笑出声,“不会的。”
“反正……我不敢。”她眨眨眼,撒娇道,“除非相公陪着我睡,这样我才放心。”
“怎么陪?”
胡翘翘想了想,拱进他的怀里,然后躺下来,把脑袋垫在了他的大腿上,再拉住他一条胳膊,抱得紧紧的,“像这样,我把相公压在下面,再抓住你的手,即使那个坏和尚来了,也不能一下抢走你了。”
陈子均笑了,“好主意。”
胡翘翘闭上眼,喃喃道,“坏和尚,居然想要我相公出家,哼,不知道他已经娶妻了么?”
陈子均抬起手,一下一下地梳着她的头发,“是啊,为了娘子,我也不可能出家的。”
牛车走得平缓,头顶上传来的相公手指温柔的触摸,好舒服啊。
胡翘翘慢慢又睡着了。
她做了一个梦。
梦中,相公被法海抢走,还被逼着当了和尚。
她一怒之下,也出家成了尼姑。
然后冲到那什么金山寺,拿着拂尘,指着法海,怒气冲冲地道,“臭贼秃,竟敢和师太我抢相公!”
她飞起一脚,将法海踹进一条臭水沟,法海“呱”地大叫一声,变成了一个癞蛤蟆,不知蹦到哪儿去了。
再接着,她飞奔到相公身边,将他的手握在自己的胸前,无比深情地道,“相公,翘翘来救你了!”
相公感动道,“我就知道,娘子一定会来的!”
“那当然!”她踮起脚,闭上眼,撅起唇。
相公用手捧着她的脸,慢慢低下了头……
等等,和尚和尼姑能嘴碰嘴么?
好像不太好吧……
管它呢,反正是做梦……
胡翘翘正胡乱地梦着,忽然耳边传来了砰地一声。
她吓了一跳,睁开眼。
第一反应是看陈子均还在不在。
发现她还好好地枕着陈子均的大腿时,松了口气。
这时,她才发现,原来那方才砰地一声,是车窗被风吹得碰撞的声音。
胡翘翘又看了眼天空,天色阴暗,乌云汇聚,风也刮起来了。
“是要下雨了吗?”
陈子均开口说,“小青,看看这附近有没有地方避雨。”
牛车虽然有顶棚,但冒雨赶路总是不太方便,如果弄个驱雨咒或是避雨术什么的,也不是不行,不过违背天时、引人注意的事,还是能不做就不做的好。
很快,小青的声音飘进车厢:“前面有个茶棚,应该可以避雨,公子要过去么?”
“嗯。”
前方果然有个茶棚,四根木柱,上面扎着稻草、棕毛粗麻、油纸、棕丝等混在一起做成的雨棚,可以很好地防雨遮阳,下面摆着几张桌子,方便路过的人喝茶。
陈子均让小青将牛车绑在了茶摊旁的大树下,树叶能挡一部分雨,又取出牛用的蓑衣,替老牛披上,方才同胡翘翘、小青走进了茶摊,寻找空桌。
三人刚坐好,紧接着一声雷鸣,完全不给人准备的时间,大雨便已经倾盆而落,天地一片漆黑,仿佛女娲补天之时漏下了一道缝似的,水哗哗往下泼洒。
……
“好大的雨啊……”
法海拧眉,晃动手中的红漆禅杖。
禅杖忽然变成了一把红色的大伞,挡住了这倾盆的雨柱。
他迈步继续往前走,没走几步,忽然错愕地停下。
前方不远处有个一身红衣的小女娃儿,雪白肌肤,点漆大眼,头上带着个蜘蛛银冠,雨水鞭打着她小小的身躯,头发与衣服都已经湿透。
法海双眼精光一闪,已经看出它的原形。
是个蛛妖……
咦,它身上怎会还有功德?
小女娃儿看到他,似乎有些畏惧,哧溜一下,钻进路边的树丛。
法海静了会儿,脚上的草鞋踩着雨水,啪嗒啪嗒走过去,沉声问道:“要打伞么?“
小女娃儿盯着和尚看了片刻,没感觉出多少恶意,才小心翼翼地钻了出来,但不敢靠近,离他一米远。她直觉这个和尚比她厉害得多。
法海晃了下手中的雨伞,伞面便又变大了几分,足够遮住他和它。
一个高大和尚打着伞,一个还没到他腰高的小女娃儿与他相隔一米,一起站在伞下。
雨水砸在伞面上,噼里啪啦地响。
过了片刻,法海先打破沉默,“你从哪儿来的?”
“白崖村。”小女娃儿低头把玩着柔嫩的手指头,“你知道么?”
法海摇摇头,又问,“你要去哪儿?”
“……不、不一定,”小女娃盯着绣花鞋面,回答的有些心虚,“就随便走走、看看。”
一僧一妖没再说话,身边只有清亮连绵的雨声。
许久后,和尚忽没头没脑地说,“你的运气不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