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林梢。

屋子里烛光摇曳。

“你看，食指先这样，然后小指头勾住这一根，从第二根和第三根中间反过来……就变成星星了，厉害吧？”

阿秀正在教玉珠儿玩翻花绳。

玉珠儿眨也不眨地盯着她的动作。

阿秀停了下来，笑着问，“看懂了么？要不，我再重新来一次，慢一点？”

玉珠儿嘻嘻一笑，摇头道，“不用，我已经会了！”

“真的吗？”

“这样，再这样，然后这样……你看！”

烛光映照着玉珠儿灵巧翻飞的小手，一根红绳在她指间穿梭，时而缠绕，时而勾挑，眨眼间，一个漂亮的“星星”便呈现在了阿秀面前。

阿秀惊讶地张大了嘴，“哇！你真聪明，一次就学会了！这个很难的，我之前学了好几天才学会呢！”

玉珠儿得意地晃了晃脑袋，头顶的蜘蛛银冠也跟着晃动，“这算什么，我还会编秋千、吊床、和蛛网……啊不，是绳网呢！”

差点就把自己的老底抖出来了，她吐了吐小舌头。

阿秀更惊讶了：“真的吗？你好厉害！”

受到夸奖的玉珠儿更加来劲了，“要不明天我编个秋千，让你荡一荡？”

阿秀有些担心，“你编的秋千……结实吗？”

“当然结实啦！比麻绳结实多了！不信到时你试试。”

“好呀。”阿秀抿唇一笑，“还玩翻花绳么？”

“玩，再教我几种。”

没多久，阿秀会的翻花绳花样，玉珠儿便全学会了，甚至还自己琢磨出了几个新花样。

她乐滋滋地跑去找一旁的法海炫耀。

“和尚，我会翻花绳了，来，我翻给你看。”

法海正盘腿坐在蒲团上，闭目诵经，睁开眼，无奈道：“玉施主，贫僧正在做晚课……”

玉珠儿才不管这些，直接蹲下来，将手伸到法海面前，“快看，快看……”

法海只好停下晚课，看着玉珠儿的表演，夸赞道：“玉施主真是心灵手巧。”

“嘻嘻。”

正在这时，吱呀一声，木门被人推开了。

玉珠儿、法海和阿秀同时转头看去，只见一个陌生的男人站在门口。

他身材高大，浓眉大眼，虽称不上多英俊，但十分英气勃勃，下颌处还带着两道新鲜的血痕，像是被利刃不小心割到，却丝毫不让人觉得丑陋，反而增添了一丝狂野的味道。

玉珠儿和阿秀皆是一愣。这人是谁？

看衣服，很熟悉，却又不敢相认。

男人似乎也有些尴尬，站在门口，略微迟疑了一下，有些不自在地摸了摸剃得精光的下巴。

倒是法海微微笑了一下，“燕施主，为何一直站在门外，进来吧。”

“燕……燕大叔？”阿秀一怔。

“嗯，是我。”男人简短地应了一声，迈步走进了屋内。

原来，他正是为了扮演阿才，刮掉了胡子的燕赤霞。

但他太久没刮胡子，又是用的剑，有些不太适应，一不小心就给自己划出了几道口子。

玉珠儿忍不住说道：“哇，大胡子，你刮掉了胡子，看起来顺眼多啦！”

等等，小蛛妖纠结起来。

大胡子现在没胡子了，自己还应该叫他大胡子么？

阿秀则是心中暗想：原来燕大叔刮了胡子，这么年轻！看起来不像大叔，倒像个大哥哥了。

燕赤霞被两个小姑娘盯着瞧，顿时如芒刺在背，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正想说一声让她们别看了，这时，阿秀爹娘也来了。

“衣服改得差不多了，方才那位仙师呢，请他来试试合不合身……”阿秀娘左顾右盼，忽然看到了燕赤霞，目光有些愕然，“您是……”

燕赤霞咳嗽了一声，走过去，道，“将衣服给我吧。”

阿秀爹娘这才惊呼，“啊，您就是……”

“嗯。”

原来方才燕赤霞和那女阴魂打过照面，以防万一，法海就向阿秀爹借了一套衣服，给燕赤霞换上。

只是阿秀爹比燕赤霞要矮小一些，所以阿秀娘将衣服进行了修改，将裤脚和袖子都加长了一截。

好在夜色昏暗，倒也不太看得出来。

片刻好，换好衣服的燕赤霞出来了，这时，他想到什么，皱眉看着法海，“和尚，你确定这法子能行？那女阴魂难道会不记得自己的心上人的模样？”

他虽知道法海超度的阴魂无数，能给出这个计划，多半是有把握和依据的，但此刻，还是有些疑惑。

法海微微一笑，“燕施主，一个人离开了几十年，相貌总归会有不小的变化，和过去长得不像，实属寻常。何况，那女阴魂已失了神智，多半早就记不清了对方的长相，唯独只是存着一腔执念，等着心上人回来。再何况，就算不行，你也没什么损失，无非就是剃了个胡子。”

燕赤霞叹了口气，喃喃道：“不管了，反正就算认出来老子不是，她也没办法拿老子怎么样。”

法海伸手握住放在一边的禅杖，站起身道，“玉施主，走吧！”

……

……

众人来到了村西头的那间废弃屋舍之前。

法海先问阿秀爹娘，“那女阴魂过去住在哪间屋子？”

阿秀爹娘忙指出了位置，是靠西的那间房。

“好了，看我的。”

玉珠儿张开双手，无数梦魇丝射出，交织成一张巨大梦网。

忽然，众人的眼前便是一花。

原本荒废的屋子，眨眼间焕然一新。杂草丛生的院子变得干净整洁，青石板铺就的小路蜿蜒通向翻新的屋舍，门口悬挂着两个大红灯笼，随着微风轻轻摇曳。大门和窗户上都贴着鲜艳的喜字。

阿秀一家人都瞪大了眼睛。

半晌，阿秀才憋出一句：“哇！这是仙法么？”

玉珠儿嘿嘿一笑，“是梦境！”

燕赤霞也有些惊讶，这么久了，他还是第一次见到玉珠儿施展梦魇之力，倒是出乎他的意料。

法海示意众人噤声，然后看向燕赤霞，低声道，“燕施主，剩下的，就交给你了。”

燕赤霞神色一凛，点了点头，一手握住剑柄，大步走到那间房外，伸出大手，轻推开了房门。

屋内是一个布置完整的新房，桌子上摆放着一对大红喜烛，此刻烛光摇曳，映照着绣着鸳鸯的新锦被，旁边还有各式各样的水果和点心，以及花生、红枣、桂圆。

而此刻，一个身穿红色嫁衣的女子正坐在床边，她面容清秀，略施脂粉，乌黑的长发如瀑布般倾泻而下。

听到动静，她动作有些呆滞地抬起头，傻傻地盯着进来的燕赤霞，眼神中闪过一丝惊喜，随即又变成了疑惑，“你……你是……阿、阿才？”

“……是我。”

女子的眼中闪过一丝惊喜，起身飞奔到燕赤霞面前，一把抱住他，将头埋在他的胸膛，哽咽道：“阿才，你终于回来了，我等了你…等了你这么久……”

燕赤霞见她哭得心酸，眼泪如珍珠断线般地从脸颊上滚将下来，也不知该怎么做，只能抬起一只手，笨拙地拍了拍她的肩。

女子一边哭，一边说，“我以前就说你别去学什么剑了，你说不舍得离开我，可是非要去学剑不可，你还说，最多十年就回来娶我……可你是不是只想着练你的剑，将说过的话都忘记啦，将我也忘记啦，你可知道，我在这里等了你好久，好久……”

燕赤霞心中五味杂陈。他依稀记得，当年离开妻子时，他也是这般信誓旦旦地保证会尽快回来，可最终却食言了。

他闭了闭眼，低声道：“对不起，我回来晚了，这些年，苦了你了。”

女子抬头，泪眼朦胧地瞧瞧燕赤霞，突然又笑了，“没关系，你回来就好，回来了就好，你看，这新房已经布置好啦，我的嫁衣也做好了，我本来以为，一辈子都等不到你了，好在，你终于回来了。”说着紧紧抱住了他。

燕赤霞僵硬地站着，任由女子抱着，像块木头似的。

过了会儿，怀里女子的哭声渐渐弱了下去，变成了低低的抽泣。

她抬起头，看着燕赤霞，问道：“阿才，你这些年……过得好吗？”

燕赤霞避开她的目光，含糊地应了一声：“还好。”

女子破涕为笑，伸手摸了摸他的脸，“还好就好，还好就好……你瘦了，也黑了，是不是吃了很多苦？”

燕赤霞握住她的手，想将她拉开，却又有些不忍，最终只是轻轻拍了拍，低声道：“没有，我一切都好。”

“那就好，那就好……阿才，你学剑学了那么久，现在怎么样了？”

燕赤霞沉默了片刻，缓缓抽出背后的长剑。

“我……让你看看。”

他走到院子中央。

月光如水，倾泻而下，将院子照得如同白昼。

燕赤霞深吸一口气，缓缓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出妻子的音容笑貌。

再次睁开眼时，他的眼中已是一片清明。

他开始舞剑。

剑光如雪，在月光下划出一道道优美的弧线。

时而轻柔如水，时而迅猛如雷。

时而大气磅礴，如银河落九天，时而精妙绝伦，如游龙戏凤。

月光下，他的身影飘逸如仙，剑招变幻莫测，仿佛将漫天星辰都融入剑中。

女子站在一旁看着他，眼神中充满了温柔。

她想起了很多很多年前，那个青涩的少年，在离开前，也曾在她面前舞剑，意气风发，英姿勃勃。

躲在暗处的阿秀一家，也被这惊人的剑术所震撼。

阿秀爹张大了嘴巴，喃喃道：“这…这…这是神仙吧？”

小小的阿秀则是屏住呼吸，不敢发出一点声音，只是盯着燕赤霞看。

燕赤霞一遍又一遍地舞剑，每一剑，都是心中的思念和悔恨。

酣畅淋漓，忘乎所以，直到东方传来第一声鸡啼，才猛然惊醒。

停了下来，长剑嗡鸣，似乎有些不舍。

他转头看那女子所站的位置，却发现此刻院落已经恢复了破败，而那女子的身影渐渐变得模糊，如同清晨的薄雾，开始消散。

“阿才，你回来了，我真的很开心。”

她的声音也轻柔如雾。

燕赤霞忽然鼻子一酸，低声道，“是啊，我回来了。”

女子轻轻地说，“但是，我现在要走了……谢谢你，让我在最后一刻，能再见你一面。”

燕赤霞突然问道：“你怨我么？”

女子摇了摇头，微微一笑，清秀的脸上出现了一抹淡淡的微笑。

“我只要知道你还好好的，就满意了……你、你的剑术现在如此精湛，将来一定能做一个大英雄……这样，也很好……”

最后一个字落下时，她已经彻底消失。

“阿弥陀佛。”法海缓缓走了过来，“她执念已消，已经前往轮回界了。”

燕赤霞怔怔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阿秀远远地看着他，见他一张脸上的神色似乎又是怅然，似乎又是凄楚，过了会儿，竟然有两道泪水夺眶而出。

她心中觉得很是古怪，燕大叔分明和那个女阴魂是第一次见面，为何对她的离开表现得如此伤心？

还有，一个大男人，生得那么高，却哭得那么难过，她以前跌了一大跤，膝盖破了个大口子，也没像他哭得这么难过。

实在滑稽，又实在……

可怜。

玉珠儿拍着小手，脆生生地笑道，“这么大的男人还哭鼻子，羞羞脸，羞羞脸！”

突然，后衣领被法海拎了起来。

她两条腿踢巴踢巴着，大喊道，“和尚，你干什么？”

法海道，“玉施主，慎言。”

“和尚坏！放我下来！”

阿秀见燕赤霞的眼泪不断滑落，她突然也有种心酸之感，终于忍不住了，走过去，轻轻递上了那块旧手帕。

“大叔，你别哭啦，擦擦眼泪吧。”她小声说。

燕赤霞扭头看了她一眼，接过手帕，哑声道，“谢谢。”

阿秀微微一笑。

这时，一个小身影从破败的院墙后探出头来，正是阿秀的弟弟小宝。

他瞪着圆溜溜的眼睛，满脸崇拜地望着燕赤霞，像是看着天神下凡。“大叔，你真的是神仙吗？”

“神仙？”燕赤霞一怔，随后摇了摇头，“我若是神仙，又怎会连自己的妻子都保护不了？”

小宝似乎没听懂他的话，跑过来，依旧一脸崇拜，“我看到你刚刚舞剑了！咻咻咻，好厉害！我也想学剑！大叔，你收我为徒吧！”

燕赤霞将手帕还给阿秀，将长剑插回剑匣，才叹道，“学什么剑，那是天下最没用的东西。”

小宝不服气地挺起胸膛，小脸涨得通红，“怎么会没用！学会了剑，我也要去杀妖怪，行侠仗义，保护大家！”

“行侠仗义？”燕赤霞反问，“你知道学剑要吃多少苦吗？还有，你以为妖怪那么好杀么？恐怕没杀成妖怪，你自己先丢了性命，到时候你爹娘怎么办？你姐怎么办？”

小宝皱着眉头，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可是大叔，如果人人都只想着躲在家里，那妖怪谁来杀？我爹娘，我姐姐都明白这个道理的。他们都说，男子汉大丈夫，就应该做一个顶天立地的英雄好汉！”

燕赤霞愣住了。

小宝扑过来，抱着他的大腿，“大叔，你就收我做徒弟吧！我一定好好学！”

“小宝，你太没礼貌啦，”阿秀连忙一把将弟弟拉了回来，有些紧张地道，“大叔都说了不愿意，你别胡闹了。”

话虽如此说，燕赤霞瞥过去，却在她的眼中看到了一抹期盼。

这时，阿秀爹娘跑了过来。

阿秀娘赔笑道：“仙师莫怪，孩子不懂事，就爱听那些神仙故事，成天想着斩妖除魔……”

“是啊是啊，仙师别跟他一般见识，小孩子胡说着玩儿的。”阿秀爹说。

“我才不是说着玩的！”小宝涨红了脸，握着拳头，眼眶里有眼泪在打转，“我是真的想学剑！”

燕赤霞迟疑了下，抬起手，摸了摸小宝的脑袋。

一愣。

这孩子，竟然生有灵窍？

他沉默了下，蹲下身，直视着小宝的眼睛，语气低沉地问道：“你想学剑？”

小宝用力点头，“嗯！”

“不怕吃苦，也不怕被妖怪吃了？”

“不怕！”

“可你爹娘和你姐姐不同意。”

小宝立即望向了爹娘和阿秀。

阿秀爹娘听到燕赤霞的话，蓦地一怔，似是意识到了什么。

听这口气，仙师真的有收小宝做徒弟的意思？

顿时脸上露出惊喜之色。

“仙师如果愿意收小宝，是这孩子的福分！我们当然同意，一百个同意！”夫妻俩异口同声地说。

阿秀也点点头。

燕赤霞看着这一家三口，眼神复杂，半晌才道：“若他可能同那阿才一样，一去不回，你们也愿意吗？”

阿秀爹娘愣住了，阿秀也紧紧地攥住了小宝的手。

过了会儿，阿秀爹下了决心般地说道：“大侠，如果小宝真的有这个机缘，我们愿意让他跟着您学艺，即使……”他顿了顿，深吸一口气，“即使日后真的无法再见，我们也相信，那那时候，他会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燕赤霞看向阿秀，问道，“你呢，也这么想吗？”

阿秀低头看了看弟弟，没有说话，显是在思考，过了会儿，她才轻声道：“他要是能变得和大叔一样厉害，一定会帮助到很多人，我也会很高兴的。”

小宝顿时咧开嘴笑了。

燕赤霞抿了下唇，看着他，“你叫什么名字？”

“小宝！”

“我是说大名。”

小宝一愣，阿秀娘忙道，“叶知秋。”

“叶知秋……我记住了。”燕赤霞又转向阿秀，“你呢？”

阿秀怔了怔，不明白为什么问她，但还是柔声道，“我叫叶秀。”

“嗯，”燕赤霞点点头，沉吟了下，又对小宝道，“不过，我现在还不能收你做徒弟。”

小宝的脸顿时塌了下来。

“为什么？”

“因为，我马上要和刚才那个和尚，去一个很危险，很危险的地方，如果我能活下来，会再回来这里，教你学剑。”

“嗯！”小宝重重点头，“师父，你一定要回来！”

……

天色微明，燕赤霞和法海的身影已经消失在茫茫晨雾中。

山风拂过，带来一丝凉意，仿佛在为两人的离去送行。

走了半晌，法海打破了沉默，嘴角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燕施主，你当真决定收那孩子为徒了？”

燕赤霞冷哼一声，将背上的剑匣紧了紧，“所以，老子会活着回来。”

法海微微一笑，双手合十道：“好。”

山路崎岖，两人一路无语，直到翻过一座山头，燕赤霞才再次开口：“和尚，到底我们什么时候去兰若寺？”

“不急，”法海停下脚步，眺望远方，“我们先去一趟此地的镇魔塔，那里应该可以兑换到你需要的符箓材料，之后便可出发了。”

“好。”燕赤霞言简意赅。

玉珠儿却大声道，“不行，玉珠儿的肚子饿了，要先去吃早饭。”

燕赤霞道：“先去镇魔塔！”

“不，先吃早饭！”

“镇魔塔！”

“早饭！”

“镇魔塔！”

“早饭！”

一大一小一人一妖怒目对视，接着，一起望向法海。

“和尚！”

法海咳了一声，道：“那便先吃早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