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得没错,人非草木,难以无情,“白素贞露出一抹极飘渺的笑,平静地道,“但欲得道者,自然不能以“人”的标准来要求自己,在我看来,唯有舍弃情欲的羁绊,方有机会领悟到真正的大道。”
胡翘翘咬着唇,脸蛋因为气愤而微微发红。
这气愤,一半是因为这白蛇妖,一半是因为她自己。
她在气恼自己不知道该如何反驳。
白蛇的这一番话,她的心底深处隐隐觉得不太对,大大的不对!
可她又不知道具体是哪儿不对,又该怎么反驳。
只能摇着头道,“不对的,不对的……”
陈子均轻轻拍了拍胡翘翘的手,示意她稍安勿躁,然后上前一步,不疾不徐地道:“白姑娘,我也有一个问题,不知你可否替我解惑。”
白素贞抬眸看着他,这数千年来,她见过美男子也极多,威武雄壮的、俊美飘逸的,好似过江之鲫,但她修炼无情道后,心如止水,任凭谁也无法在她心中激起半点波澜。
可眼前这书生,还是让她有一瞬间的短暂失神。
“请。”她语气平淡。
陈子均不疾不徐地问道:“敢问白姑娘,为何要选择修行这无情道?”
这个问题,似乎触动了白素贞心底的某根弦。她愣了片刻,眼神中闪过一丝怅然,像是回忆起了什么久远的事情。
“此事,说来便话长了……”
陈子均道,“在下洗耳恭听。”
白素贞沉默了下,轻叹一声。
“数千年前,那时我还只是个刚开灵智的小蛇妖,遇到了一只龟妖,那龟妖……”
“它总是慢吞吞的,却又十分健谈,那时的我,对一切都充满了好奇,便缠着它问东问西。他脾气好,也不嫌我烦,一一解答。“
”我问它,它能活多久?它说,它已经活了好几千年了。”
“我惊呆了,当时我才活了上百年,觉得能活这么久真是太厉害了。它却笑笑说,这还差得远呢。对于天地来说,几千年也不过弹指一挥间。”
“后来,我亲眼目睹了那老龟渡劫。电闪雷鸣,狂风大作,那场景,至今想来仍让我心惊胆战。最终,它没能扛过去,只留下一个焦黑的龟壳……”
她停顿了一下,眼神中流露出几分伤感。
众人屏息凝神,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从那以后,我便开始害怕。我怕自己也像他一样,修炼千年,到头来却是一场空。所以我更加努力地修炼,想要变强,想要长生……”白素贞苦笑一声,“但我无论如何努力,都无法窥探到天道的一丝奥妙。我彷徨,我迷茫,我不知该何去何从。“
说到这里,她停了下来,目光定定地望着房间顶部。
胡翘翘在一旁听得入迷,忍不住问道:“后来呢?”
白素贞收回视线,看着众人,唇角微微勾起,轻声道,”后来,我偶然听到一个大修士讲法,他提到了‘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我当时如醍醐灌顶,茅塞顿开。我终于明白,我苦苦追寻的,就在这四个字之中——大道无情!”
她看向众人,眼神中带着一丝疯狂,“既然大道无情,那我便只有也无情,才有机会领悟到它!”
“所以,你就决定斩断七情六欲,修炼无情道?”小青开口。
“是,我知道这条路很难走,很痛苦,但我别无选择。”白素贞没有和她对视,只是继续道,“因为我知道,只有这样,我才能摆脱死亡的恐惧,才能真正长生不死,才能得到我想要的。
“为了长生,连自己的感情、还有至亲至爱之人的感情都可以不要了,那就算长生了,又有什么意义?”燕赤霞双手环胸,撇了下嘴角,“反正,老子是绝对不愿意的!”
白素贞幽幽道,“你懂什么?只有获得了永恒的生命,才能拥有无限的可能。情爱不过是过眼云烟,转瞬即逝,只有长生才是永恒的追求。”
陈子均听完,却只是淡淡一笑,摇了摇头。“白姑娘,你错了,大错特错。”
她错了,还大错特错?
这书生,好生狂妄!
白蛇柳眉微蹙,数千年修行养成的气度让她没有当场发作,只冷冷道:“哦?愿闻其详。”
陈子均不疾不徐道:“白姑娘可知‘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的真正含义?”
白素贞想也没想,“它的意思是,天道无情,视万物如刍狗,如同祭祀用的草扎狗一般,用过即弃。”
“非也。”
“……”
“白姑娘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陈子均淡淡道,“此句出自《道德经》第五章,其真意并非天道无情,而是天道至公,平等对待万物。所谓刍狗,并非用完即弃,而是指在天道面前,万物皆平等,如同刍狗一般,无高低贵贱之分。”
白素贞却微微一笑,“依我看,公子才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你说在天道的眼中,众生无高低贵贱之分,说得好听是至公,但究其根本,不就是无情么?若有情,自会有偏爱私心,只有无情者,方能做到至公无私。”
陈子均神色不变,反问道,“若依白姑娘所言,无情才能成道,那路边的石头无欲无求,无悲无喜,亘古不变,它岂不比你我更接近大道?但我从未听说过有石头得道成神的,不知白姑娘可曾听闻?”
白素贞突然愣住。
她修炼数千年,苦苦追寻大道,却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如今被陈子均问到,心中竟有些茫然。
是啊,若要无情,谁能比得过石头?
可为何没见石头得道?
不,不对。
白素贞的脑海中突然闪过一道灵光,信念再次坚定起来。
她注视着陈子均,语气平静,“我也曾拜读过圣人所著的《道德经》,其中还说‘大道无情,运行日月。’,你看,它仍是说,大道无情,就如那天上的日月一般,每日运行,不受人的情欲干扰,试想,若天道也有七情六欲,又怎能称得上道呢?”
陈子均似笑非笑,“谁告诉你,‘大道无情’这四个字是这么理解的?”
白素贞一怔,下意识脱口而出,“那该怎么理解?”
陈子均道,“圣人其实是想说,大道虽无”人“之小情,却有着对众生之大情。“
白素贞皱了下眉,冷笑一声,“荒谬,什么小情大情,大道本无情!”
“是么?那白姑娘,你不妨再回答我几个问题!”
没等白素贞首肯,陈子均已经踏前一步,清冷的声音,在房间内回荡了起来。
“第一个问题,若大道无情,为何神明会造人,要补天?”
“第二个问题,若大道无情,为何神明制轮回,定生死,让这世间有了因果循环,善恶报应?”
“第三个问题,若大道无情,为何神明开天地,行日夜,生养万物,让这世间生生不息,循环往复,而不是一片死寂?!”
“第四个问题,若大道无情,当年神魔大战之时,为何诸神宁舍弃自身也要守护这世间,而不是冷眼旁观,任由魔族肆虐?!”
这一连串的问句,每一个都如同一记重锤,瞬间重重地轰击在了白素贞的心头。
为何?
为何?
为何?
这几个问题,她竟连一个也无法回答得出!
白素贞脸色苍白,茫然地看向陈子均。
千年来,她苦苦追寻无情大道,自以为窥得了天机,如今却被对方几句话,便问得道心剧震,如山崩海啸。
一旁的胡翘翘看着陈子均侃侃而谈,眼中满是崇拜的小星星。
相公好厉害呀,几句话就将白蛇妖说得哑口无言了!
于是,小狐狸忍不住偷偷朝陈子均竖起了大拇指,无声地赞叹道,“相公,你真棒!”
陈子均的余光察觉到她的小动作,嘴角微微上扬了一丝。
一旁的法海双手合十,低眉沉思,心中反复咀嚼着陈子均的话。
他忽地忆起,初见这书生的那一日。
那一次,书生一句,“我心所在,便是般若。”让他有所开悟。
如今这一连串的反问,又让他隐隐有种似乎抓住了什么,却又像隔着一层薄纱,看不清晰、摸不真切的感觉。
情……到底为何物?
佛祖曾云:“如露亦如电,当作如是观。”意思是,一切皆为虚妄,情也自然是如此。
有情所以才是众生,众生因有情而苦,苦是因为有情。
何况,佛门的至高追求是无我,既无我,何来情?
所以,他也一直这么秉持。
要成佛,不需情。
但如今,听了陈子均这一番话之后,他似乎又觉得哪儿不对。
难道……
“你的意思是,大道有情?”白素贞深吸了口气,喃喃道。
“没错,”陈子均的眸光静淡,声音也平缓温和,“所以,白姑娘你所说的无情道,不过是断情绝爱,自私自利罢了,离真正的道,几乎是南辕北辙,你若继续下去,反而之会让你离真正的大道,越来越远。”
“断情绝爱、自私自利……”白素贞垂下眸,嘴唇不知觉地微微翕动,反复地念着这两个词,娇躯微微颤抖,似陷入了一场巨大的风暴。
少顷后,她定了定神,突地昂首,盯着陈子均,再次问道,“请教公子,何为真正的道?”
这一次,她的语气中少了之前的傲慢,多了几分求教的意味。
“在我看来,世间万物,皆有其道。”陈子均微微一笑,目光悠远,“如草木枯荣,如四季更替,如日月星辰,运行不息,这都是道。同样,人有情有欲,也是一种自然之道。“
“修行之人,自然也要顺其自然,方能得道。”
“真正的无情,并非压抑情感,而是顺应自然,不为情所困,不为情所扰,心怀大爱,无情也是有情,是以真正的大道,非是断情绝爱,而是将一己之私转化为大爱,如同天道一般,平等地对待世间万物,却又心系万物,这才是道。”
是了!
法海睁大眼,心中猛地生出一种“顿悟”——他错了,大错特错!
无情只顾自己成就,终究不能窥得大道!
有情来下种,因地果还生,无情亦无种,无性亦无生……
若无情,何来慈悲心?何来佛说诸经典?何来境界修持?何来无量功德喜乐?何来无生无灭的空性?
要成佛,需有情!
但这个情,并非人的七情六欲中的任何一种,而是天地对众生之情!
白素贞眸光微动,抬头间似有一丝明悟闪过,“我懂了。”
陈子均却摇了摇头,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不,你还不懂。”
白素贞蹙眉,“公子此话何意?”
她自认为已领悟了陈子均话中的真谛,这书生为何仍说她不懂?
陈子均笑了笑,淡淡地回,“因为,你从未有过真正的情,又怎么能明白,何为大爱?”
白素贞怔住。
许久后,她才再次发问,“情……到底是什么?”
她的声音低不可闻,仿佛是在问自己,又仿佛是在问陈子均。
陈子均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转头看向胡翘翘,小狐狸正眨巴着水汪汪的大眼睛,一脸崇拜地看着他。
他伸出手,轻轻揉了揉她的小脸,“娘子,你可知什么是情??”
“好比翘翘喜欢相公,相公也喜欢翘翘!这就是情!”胡翘翘想也不想地抱住陈子均的胳膊,在他脸上亲了一口,“啵~”
陈子均看着她,笑意更浓,又转头看向白素贞,“你看到了吗?这就是情之一种。”
白素贞沉默良久,终于缓缓开口,“那依公子之见,我需要去真正的体验人间男女的情爱?”
“白姑娘太过偏狭了,”陈子均又摇了摇头,“这“情”之一字,并非只有男女之情,还有亲情,友情……甚至连一棵草、一朵云……只要心中有情,这世间万物,喜怒哀乐,何处不能用情?”
白素贞静默地坐在房间中央,素白的衣衫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冷光,双眼中,情绪翻涌。
这时,方才带几人来的那修士轻咳了一声,“几位施主,探望时间快到了,若还有想说的话,请尽快。”
陈子均将目光转向小青,“你还有什么话想对白姑娘说吗?”
小青薄唇紧抿,最终摇了摇头,眸色复杂。
“那走吧。”陈子均牵起胡翘翘的手,转身离去。
小青深深地看了白素贞一眼,毅然地拧开视线,跟了上去。
法海则是双手合十,对着白素贞微微颔首,随后也和燕赤霞一起,离开了隔间。
随着隔间铁门的“哐当”一声关闭,房间内再次陷入了死寂。
白素贞缓缓抬起头,空洞的眼神里,渐渐涌动着深邃的光。
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在她唇边绽放。
下一刻,她身躯如流沙般溃散,重塑成一个白袍灰发的少年。
少年的容颜完美无瑕,宛若天工雕琢的玉石,灰色的眼眸中,星辰流转,深邃莫测。
他微微侧首,目光投向房间的阴影深处。
那里,不知何时,竟出现了另一个“白素贞”。
与方才的“白素贞”一模一样,却又截然不同。
真正的白蛇,匍匐在地,瑟瑟发抖,甚至不敢抬头直视这灰发少年。
“原来是你……”少年静静地注视着陈子均离开的方向,轻声呢喃着,“天道……有情么?看样子,现在的你,比我想象的,要更有意思……”
话音刚落,少年的身影便如同一缕青烟般消散,没有留下丝毫痕迹,仿佛从未出现过。
压抑许久的窒息感终于消散,白素贞这才敢动弹。
她爬起身,冷汗已浸透了衣衫。
空荡荡的隔间里,只余她一人,那令人窒息的威压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白蛇深吸一口气,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在小青几人到来的前一刻,这奇异的少年便在她毫无察觉的情况下,突然凭空地出现在了隔间中,而后,她就发现自己无法动作,也不能发出任何动静,只眼睁睁地看着对方变成了自己的模样,连气息和声音都完全一直,甚至,连她自己都分辨不出。
要知道,她已是神通境的大妖,实力在这世上,也是屈指可数的,
但在那奇异少年的面前,却如蝼蚁般无力。
更古怪的是,小青他们也竟然完全看不到她,只能看到那少年变幻成的“白素贞”。
这少年究竟是谁?
为何拥有如此恐怖的实力?
……
与此同时,陈子均和胡翘翘一起走出了镇魔塔。
而后,他转头,深深地看了这座白塔一眼,眸中透出一抹一闪而逝的异样。
方才在隔间内,他分明感觉到一股极淡的,却又浩瀚无垠的气息一闪而过。
莫非……是“他”来了?
这个念头让当时的他心中微微一凛,又不敢确定,只能不动声色地继续下去,那一番话,虽是说给“白素贞”所听,其实,也有一半,是所给“他”听。
只是,若真是“他”,为何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难道是冲着自己来的?
若真是如此……
陈子均将视线转回,静默地遥望着头顶上的那似是高不可及的天空。
“他”会看出自己的真实身份么?
若“他”真的有所察觉,那又会怎么做?
自己,又该如何做?
“相公,你在想什么呀?”胡翘翘的声音突地响起。
陈子均收回思绪,看着她,微微笑了笑,“没什么。”
以自己对“他”的了解,目前来看,应该问题还不算大,至于以后会如何……
世事瞬息万变,谁又能说得准呢。
姑且走一步,看一步吧。
“娘子,既然来了临安城,我们就在这里玩上一段时间,再去京城,如何?”他轻轻搂住胡翘翘,说道。
“好呀!”胡翘翘顿时眉开眼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