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很明亮，像一面擦拭干净的银镜，清冷的光辉倾泻而下，笼罩天地。

陈子均和胡翘翘来到了郊外的一处无人空地。

随后，他从虚空中取出了一块巴掌大的黑土。

黑土上，一株雪白的莲花亭亭玉立，散发出柔和而圣洁的光晕，在它的两侧，还生长着三个白玉般的莲蓬，同样圣洁无暇、空灵玄奥。

“相公，这是什么？”胡翘翘好奇。

“这土名为息壤，是伏羲为了对付魔族共工而炼制的一种神土，拥有无限生长之能，同时可催生世间万物。”陈子均说道，“至于这莲花，叫做造化玉莲，每千年才能提升一品，到了三品之后，哪怕是死人，只要命魂尚在，也能用它救活过来。”

他顿了顿，解释道：“人死之后，六魄与命魂的联系便会断绝。失去六魄的供养，命魂便如无根浮萍，无法独自存活。而这造化玉莲，不仅能够修复肉身六魄，还能重塑六魄与命魂之间的联系。”

“哦……”胡翘翘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问，”那相公拿它们出来做什么？“

陈子均笑了一下，“你看着便知道了。”

说完这句，他的眼神变得凝重了几分，抬起一只手，轻轻一挥。

旋即，数十具狐尸忽然凭空出现，齐整无比地排列在空地上。

这些狐尸中最小的，也有黄牛犊般的体型，显然，每一只都是狐妖。

每一只，都是皮毛雪白，月光照耀之下，仿佛地面瞬间被大大小小的雪团给覆盖，但这雪白中，又夹杂着一些触目惊心的猩红。

胡翘翘愣住了，她站在陈子均的身畔，目光扫过这些狐尸，一种莫名的熟悉感涌上心头，记忆的碎片隐约浮现，仿佛曾在哪儿见过它们，甚至很亲近，却又无法拼出太完整的轮廓。

“它们是……”

胡翘翘猛然抬头，眼眸惊疑不定地看向陈子均。

陈子均的动作并未停止，他指尖轻弹，三枚莲蓬已落入掌中。

每一个莲蓬中，又有十来颗饱满的莲子。

陈子均剥出莲子，而后屈指一弹，莲子化作一道道白光，精准地射入每一个白狐的眉心，瞬间消失不见。

做完这一切，陈子均又掐动法诀，数十道透明的狐妖魂魄凭空出现，在空中飘荡着，发出阵阵呜咽之声。

“魂魄归位，起死回生！”陈子均低喝一声。

只见那些狐妖魂魄化作一道道流光，钻入各自的躯体。

原本毫无生气的白狐尸体开始微微颤抖。

最先醒来的，是一只体型格外庞大的白狐。

它浑身雪白，身后竟然生着六条蓬松的尾巴，散发着强大的妖气。

只是，它原本应该光洁饱满的额头，此刻却有一个触目惊心的血洞，那是魂海曾被击碎的痕迹。

它一睁眼，便看到了站在一旁的陈子均，怔忪片刻，记忆的碎片如潮水般涌来，认出了他。

“是你！”六尾白狐的目眦欲裂，声音愤怒到尖锐，“我要你偿命！”

它朝陈子均扑了过去，尖锐的利爪闪烁着寒光。

胡翘翘未及思考，一个熟悉的称呼已经涌到了嘴边，旋即冲出。

“三姑奶奶！不要！”

喊完之后，她愣住了，眼里闪过一抹迷茫。

为什么，她会如此自然地喊出这个称呼来？

难道说，它们是……

那只六尾白狐的动作猛地一顿，目光这才落在了胡翘翘的身上，其内的愤怒仇恨，慢慢地转成了惊疑不定，而后，是难以置信。

“翘…翘翘？”它的声音中带着一丝颤抖，“你没事了？”

胡翘翘看着它，愣在那里，不知该如何接口。

紧接着，六尾白狐的目光掠过她和陈子均，又尖声叫道，“你怎么还和他在一起？”

胡翘翘睁大眼睛，有些困惑地道：“他是我相公，我不和他在一起，和谁在一起？”

气氛一时静得诡异。

狐脸被白毛覆盖，看不出神情，但那双狐目中，却透出了不解与愤怒。

它厉声道，“你说什么？！他是你相公？！”

胡翘翘点了点头。

这时，其余的狐妖也陆续醒了过来。

它们之中，以一尾居多，也有二尾、三尾的。

一只，两只，三只……它们接二连三地起身，茫然地打量着四周，心中都是一阵恍惚。

“这是哪里？”一只二尾狐妖喃喃道，”我为何会在此处？“

另一只三尾狐妖茫然道：“我不是已经死了么？这里难道是轮回界？不，不对，我还活着……”

它最后的记忆，还停留那个看似人畜无害实则下手冷厉的书生，将自己的魂魄生生抽出的画面上。

为何一睁眼，已经死而复生？

“三姑奶奶？还有……”一名狐妖看到了六尾白狐和陈子均。

紧跟着，更多的狐妖也看到了四周的境况。

它们立即对陈子均露出敌视之色，而后迅速的以那只六尾白狐为中心，聚拢起来。

这时，它们又见到了胡翘翘，又都惊喜交加地呼唤出声。

“翘翘，你怎么会在这里？！”

“你的伤好了？！”

“快点过来，到我们这儿来！”

胡翘翘怔怔的，这些呼唤声，像是无形的绳索，传来某种力量，拉拽着她，让她不自觉地想要往那边走去。

但在抬脚的瞬间，她忽地记起了陈子均，便又下意识地停了下来，反而往陈子均那边靠了靠，才咬着嘴唇，喃喃地问了一句。

“你们……你们究竟和我有什么关系？”

狐妖们都愣住了。

一只白狐试探地道，“翘翘，你、你不记得我们了？”

胡翘翘心中渐渐有些猜想，可还是摇了摇头。

“我三年多前受了伤，很多事情都不记得了……”

于是，又有一只狐妖道，“我们是你的亲人！快到我们这里来！离那个魔头远一些！”

“魔头？什么魔头？”胡翘翘怔了一怔，扭头看了陈子均一眼，茫然道，“你们说的，不会是我相公吧？”

“相公？”

白狐们纷纷惊呼出声。

“翘翘，你疯了吗？”一只三尾白狐死死盯着她，猛地开口，“我们是你的亲人，而你身边的那男人，是杀死我们的仇敌！你居然叫他相公！”

胡翘翘真正的怔愣住了。

她忽然想起了很久之前的那个噩梦。

过了片刻，她才扭头看向陈子均，缓缓慢慢地问，“相公，它们说的是真的吗？它们，是我的亲人，而你杀了它们？”

陈子均的黑眸沉凝下来，过了会儿，才回答，“虽然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但若是单从结果来看，它们说的也没有太大错误。”

这句话说出之后，陈子均便看到了胡翘翘眼睛中的波动跟惊讶——

她很意外。

但并没有任何愤怒或是仇恨，连半点都没有。

胡翘翘只是喃喃道，“所以，你之前说过要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让它们复活，然后，你会将一切都告诉我，对不对？”

陈子均说：“是的。”

胡翘翘若有所思般地点了点头，“好，那你说吧，所有的一切。”

陈子均说，“那要从很久很久之前说起了。”

胡翘翘嫣然一笑，“没关系，我可以慢慢听的。”

狐妖们顿时炸开了锅。

“翘翘，你疯了吗？”

“别被他的鬼话迷惑了！”

“你还要相信他的借口吗？”一只年长的白狐厉声喝道，“他都亲口承认了屠戮我族，你竟还对他如此亲近，你对得起我们吗？！”

四周狐妖的叫嚷声此起彼伏，胡翘翘却恍若未闻，只定定地看着陈子均，眼神清澈，不带丝毫质疑。

陈子均注视着她，说，“开头一部分，是有关我的来历和真实身份，我只能和娘子一个人说。”

“好。”胡翘翘点头。

陈子均指尖轻点，一道金光闪过，一个透明的结界将两人笼罩其中，将狐妖们愤怒的嘶吼隔绝在外，也将两人声音彻底隔绝。

随后，他看着胡翘翘，叹息一声，带着无尽幽长的怅然。

“我先声明，后面我说的话，娘子可能会无法相信……”

“不，无论相公说什么，我都会信的。”胡翘翘仰起头，露出个明媚温柔的笑。

陈子均看了她一会儿，唇角也缓缓勾起一抹弧度。

然后，才再次开口。

“我的来历，说来话长……”陈子均顿了顿，“嗯，我并非真正的人类。”

胡翘翘笑了，“相公不是人类，那是什么？和我一样是妖怪吗？”

“不，我也不是妖怪。”

“精怪？”胡翘翘眨眨眼，“还是阴魂？借尸还魂？”

陈子均微微笑了：“行了，娘子别乱猜了。这些都不对。嗯，我是神器洛书的器灵与……一小半魔神魂魄的结合体。”

胡翘翘的表情顿时定格住了。

虽说她早有心理准备，无论陈子均会说什么，她都会深信不疑。

但此刻，这话里的信息量实在太大，让她一时转不过脑筋来。

过了半晌，她才结结巴巴地道，“相公，你说的是什么？什么洛书器灵，什么魔神……”

“洛书是神明伏羲所炼制的神器，掌控着先天八卦之力。”

胡翘翘愣住，定定地看着他。

陈子均的黑眸变得深幽起来，平缓的声音如夜风一般，带着微微的凉意，“神魔大战之时，众神拼尽全力，终于，伏羲依靠洛书和轩辕剑，斩杀了魔神，临死前，魔神施展天魔解体大法，将身躯自爆，众神措不及防，洛书也受到冲击，从伏羲的手中跌落。这时，魔神的魂魄逃逸出来，它分成了两半，其中一半，便冲入了洛书内……”

说到这里，他下意识地停顿了一下。

胡翘翘听得早已入神，立即紧张地问，“然后呢？”

“它想吞噬我，从而获得洛书的掌控权……”

若是完整的魔神魂魄，他根本无法抵挡。

好在，当初进入洛书的魔神魂魄只有小半，并不包含魔神的记忆，只是凭借本能想要吞噬于他，再加上洛书之力，他方能和它保持在旗鼓相当。

“不知为何，伏羲一直没来找我。而我身为伏羲的神器，其他神明也无法获悉我的下落。于是，我和它在洛书中，彼此争斗了很多很多年……嗯，太久了，我也记不清是多少年了，究竟是一万年？还是两万年？”

说到这里，他忽然注意到，胡翘翘的眼圈有些红了。

陈子均怔了怔，问道，“娘子，怎么了？”

胡翘翘咬着嘴唇，看着他，声带哽咽的说，“相公和魔神魂魄斗了那么长时间……一定很危险、很辛苦……”

她曾短暂地接触过心魔，那短短的片刻，已让她回忆起来时，就感到心惊不已。

而相公却与魔神魂魄抗争了如此漫长的岁月，其中的危险和惊心动魄，又会到了一个什么样的程度？

虽然相公只用了轻描淡写的“一万年”、“两万年”，几个词就带了过去，可她知道，一定比她当时的遭遇还要凶险千万倍！

想到这里，她的心就仿佛被一只手给用力揪住，痛到难以呼吸。

看着她既心疼、又怜惜的目光，陈子均心中涌起一股暖流。

他慢慢地伸出手，慢慢地搂住了胡翘翘的肩。

等胡翘翘如往常一般，温柔地靠在了他的胸口上，他才继续说道：“我和它争斗了不知多少年后，突然发觉，不知不觉之中，我和它竟然彼此融合在了一起，成为了一个全新的意识，甚至还能化成人形……”

这样一来，他再也不受洛书的辖制，可以脱离洛书而存在，甚至反过来，将洛书炼化成了本命法器。

他既能使用洛书的力量，也能运用一部分的魔族法则。

不过，由于他所得到的那一小半魔神魂魄并无记忆，所以思维意识还是偏向最初的他。

“我和伏羲的联系也断了，我不知该何去何从，便在人间漫无目的地游历……”

他这里走走，那里看看。

毕竟人世间的一切，对他来说，都十分新鲜。

又是几千年，转瞬即逝。

胡翘翘安静地听着。

“有一天，我忽发奇想，想要体验人间的七情六欲。于是，我用神力，塑造出了一个人类婴儿的躯体，将他放在山间的竹林内，再将自己融入其中…………后来，一对没有子嗣的凡人夫妇路过竹林，将我‘捡’了回去。他们视我为上天赐予的礼物，为我取名陈子均，悉心将我抚养长大，供我念书……”

“所以，他们其实是你的养父母？”胡翘翘抬起眸子，望着陈子均。

陈子均点了点头，“我在他们的身上体验到了从未感受过的亲情。我很喜欢这样温暖的情感，我本打算，在他们身边，和一个凡人一般长大，按照他们的期望，考取功名，再为他们颐养天年……毕竟，凡人寿命短暂，这浪费不了我多少时间。”

胡翘翘的心里，忽然轻微地“咯噔”了一下。

过去她曾问过陈子均，为什么没见到他的父母——她的公公婆婆。

陈子均只是说，他们全都死了。

“他们是怎么死的？”她忍不住问。

陈子均垂眸看着她，唇角微微牵起，“娘子不要急，我很快就说到了。”

胡翘翘点点头，“好。”

陈子均弹了弹手指，撤去了方才的结界。

而后，他方才继续说了下去。

“当‘我’长到十六岁的时候，突然遇到了你。”陈子均微微一笑，眼角眉梢都带着温柔，似乎在回忆那段时光。

“嗯，那天我读书读得有些烦闷了，便到山上去散步，结果在溪边见到了你。我一眼就看出你是只刚学会化形的小狐妖，不知为何，突然想要逗逗你，就过去拉住你的胳膊，提醒你小心别掉到水里去……”

听着他的讲述，胡翘翘的心跳也骤然加快，仿佛回到了初遇的那一刻。

陈子均的唇角微微勾起，“你吓了一跳，瞪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我，突然愣了半天，脸也红了，然后，才呆头呆脑地说了一句话……”

胡翘翘忍不住问，“我说了什么？”

陈子均的唇角弯起的弧度更大了，模仿着她的神情语调，“我叫胡翘翘，是一只狐妖！你呢，叫什么名字？”

“当时我真的很想笑，哪有这么傻的狐妖，第一句话就主动将自己真实身份给暴露的？”

胡翘翘的脸腾地一下红了，与此同时，隐约的记忆也随之浮现，在眼前构成一片略显模糊的画面。

她说出口后，也立即懊恼，生怕这俊到让她心脏砰砰跳的小书生被吓到，逃之夭夭。

但没想到，小书生非但没有受到惊吓，反而笑了起来，如清风一般悦人。

“原来你是狐妖啊，难怪长得如此漂亮，”他说，“我叫陈子均。”

“后来，你便整天缠着我，一口一个地说喜欢我……我们经常在山上相会，我给你带好吃的，给你讲故事，教你读书识字……”陈子均继续道，“一开始，我只是觉得你既长得好看，又天真单纯，有些意思……那段日子，真的非常快乐。”

“不知不觉中，我竟一天比一天喜欢和你在一块儿，和你分开时，还会不由自主的想念你……慢慢的，我才确定，我应该是陷入了人类所说的，爱情中……我想要和你永生永世地在一起。”

听到这儿，胡翘翘的心中顿时如灌满了蜜糖，甜到想要冒泡。

“后来呢？”她笑着追问，迫不及待地想知道更多。

陈子均的眸光暗了暗。

“后来……因为院试在即，我便和你约定，等我考完院试，就会对我的养父母告知你我之事……我甚至决定，到那时，也会将我的真实身份对你和盘托出。可是……”

说到这里，他的语气低沉下来，胡翘翘也察觉到了不对劲，直直地注视着他。

陈子均沉默了会儿，缓缓开口，“等我回来的时候，整个村子……几乎所有人都死了……其中，也包括我的养父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