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嘿，那家伙下手可真狠毒啊，不光将村中的人吃光了，连他们的魂魄都没放过，全吃了个干净，几乎没留下任何线索。”陈子均哂笑了一声，那声音，却是冷冷的。

又顿了顿，才继续道，“不过，我察觉到了村中残留的妖气，还有一些白色的狐毛……”

胡翘翘听得呆住了。

“白色的狐毛？哪儿来……”她的话还没问完全，余光恰好瞥到了另一边的狐妖们，便隐隐意识到了什么，脸上瞬间血色全无，嘴唇发着抖，后面的话便说不出来了，只是仰着脸，望向陈子均的眸里有一些类似惊惧的东西。

“那狐毛上残留的妖气，和你的气息非常相似，恰好，你也是白狐……嗯，几乎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你和你的族人。”陈子均语速平缓，声音低沉，“不过，我仍告诉自己，不能这么草率就下断定，因为，我决不相信你会对我的家人做出这种残忍的事……”

胡翘翘咬着唇，怔怔地听着。

“我决定去找你询问清楚，若你说你们不是凶手，我一定信你。”陈子均说，“我来到你们一族的居住地，见到了几只狐妖，我表明了来意，想见你一面，但它们对我极不客气，不仅拒绝让我见你，甚至发出威胁，若以后我再来寻你，就要对我不客气……”

“当时，我因为养父母的惨死，内心中已经愤懑至极、压抑至极，他们如此，无异于火上浇油，但我仍旧忍耐住了，只是问他们，我们村中人的死，和他们有没有关系……”

胡翘翘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后来呢？”

陈子均说，“后来，你的三姑奶奶，也就是你们这一支的家长出现了，她听到我的问话，当时就冷笑着说，没错，我的养父母，还有所有村民的死，都是出自他们所为！”

听到这里，胡翘翘只觉五雷轰顶，大脑一片空白。

真的是她和族人，杀害了相公的养父母吗？

这一刻她心中又是莫大的震惊，又是剧烈的痛苦，甚至连身子都不自觉地发起抖来。

看到她的表情，陈子均便立即猜到了她的想法，他叹了口气，抬起手，摸了摸胡翘翘的脑袋，“娘子，不要着急，我接着说。”

胡翘翘咬着干涩的唇，缓慢地“嗯。”了一声。

“我听到它亲口承认，才完完全全地死了心，”陈子均回忆着，脸上不自觉地露出一个冷漠到极点的神情，“当时，巨大恨意涌上心头，魔性突然失控，我的脑中只有唯一一个念头，那就是将我养父母受过的痛苦，千百倍地还给它们！我不仅要杀了它们，还要抽出它们的魂魄，折磨无数年！”

胡翘翘喃喃道，“所以，相公你才杀了它们，然后将它们的魂魄都抽了出来？”

此刻，她只觉得胸口，疼痛欲裂。

陈子均说，“没错。”

“那现在，你为何又要复活它们？”

陈子均还没回答，另一个声音，已经冷冷地响了起来。

“剩下的，由我来说吧！”

胡翘翘扭头，视线望向了不远处的那只六尾白狐。

六尾白狐的脸上露出又是懊悔，又是气愤的神情，冷冷道，“这件事，要从那天的早些时候说起了……”

那天清晨，胡翘翘又偷溜出了洞府。

她有些无奈，却也拿小家伙没有办法。

它们这一支属于涂山狐，涂山狐一族，以血脉最为尊贵，传说中，血脉最纯正的涂山狐，能进化为九尾天狐，成为涂山狐妖之首。

胡翘翘是她看着长大的，而且，小家伙身上的涂山血脉，比她还要再纯正几分。

“以这丫头的血脉纯度，将来少说也能成为七尾、八尾狐，说不定，真能修成传说中的九尾天狐，前途不可限量！”说到这里，六尾白狐轻轻叹了口气，“我把她当作继承人，从小悉心教导，呵护备至，几乎是捧在手心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连句重话都舍不得对她说……”

那段时间，胡翘翘常偷溜出去，但狐狸的天性本就活泼好动，加上她又刚学会化形，贪玩一些也算正常，她便没太放在心上。

“哼，若早知那些日子你是去和他幽会，我无论如何也会阻止！”六尾白狐看着胡翘翘，没好气地甩了下其中一条尾巴，冷哼一声。

胡翘翘听她扯得远了，忍不住问，“您快点说呀，后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六尾白狐磨了下牙，将话题转了回来，“结果出去没多久，你便哭着回来了！”

那天早上，胡翘翘回来了，哭得伤心欲绝。

她心疼坏了，搂着胡翘翘，又是顺毛又是哄，问她发生了什么事。

胡翘翘本不愿说，但怎么斗得过她这只老狐狸，没多久，便被她旁敲侧击地得知了原因。

她这才知道，胡翘翘喜欢上了一个小书生，而方才，她去和那书生常相聚的地方，结果碰上了那书生的父母。那两个老东西竟然知道她是狐妖，怒斥她不要脸，并让她不要再缠着他们的儿子，还说什么如果她再纠缠不清，就要找仙师来收了她！

说到这儿，六尾白狐的尾巴毛都气得炸了起来。

她最疼爱的后辈、未来的继承人，竟然被两个凡人如此羞辱！

岂有此理！

她当时便气得七窍生烟，立刻召集了族人，准备去为胡翘翘讨个公道。

胡翘翘生怕闹出事来，试图阻止。

“但当时我正在气头上，她如何阻止得了？”六尾白狐叹了口气，“唉，若那时我听她一声劝，或许，后面的事情就不会发生了……”

胡翘翘心中一紧，连忙问道，“所以，您杀了他们？”

“没有。”六尾白狐摇了摇头，“我们涂山狐一族向来不嗜杀，更何况，我如果真杀了他们，你岂不是会恨我一辈子？！”

胡翘翘怔了怔。

如果不是它们，会是谁呢？

六尾白狐继续说了下去。

它和族人找到了陈子均的父母，双方一番争执，最终不欢而散。

它叹了口气，“这傻丫头知道后，觉得是自己连累了你父母，便独自一个人去道歉，不料她去到时，竟遇到了青丘狐的袭击！那些畜生，竟然埋伏在那里，显然是早有预谋！翘翘为了保护你的父母，也为了不让自己落入青丘狐的手中，她选择了自爆神魂！”

当六尾白狐带着族人赶到时，只看到一片狼藉，以及，奄奄一息的胡翘翘。

“我们涂山一脉虽然最终杀光了那些畜生，但也损失惨重……那一战，我们族人死伤过半！”

说到这里，六尾白狐猛地抬起头，死死地盯着陈子均，双目赤红而狰狞。

“若不是为了护你的父母，翘翘又怎么会自爆神魂，危在旦夕？！若不是因为你，我们涂山狐族又怎么会遭受如此重创？！”

所以，当陈子均找上门来，质问是否他们杀害了他的父母和村民时，迁怒于他的六尾白狐，一时冲动之下，冷笑着说出反语。

“没错，就是我们杀的！怎么，你想报仇？”

它说出这句话时，带着嘲讽和轻蔑，更准备欣赏陈子均气急败坏、愤恨至极却又无可奈何的模样。

如此一来，才能让它心头的怨恨宣泄万分之一！

那一句话说出之后，它如愿以偿地看到了对方眼底滚滚而升的怒意，然而，接下来的一切，却让它肝胆俱裂，魂飞胆丧。

滔天的杀意自那书生体内散发，它从未见过如此恐怖的力量，这书生，根本不是个凡人！

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族人一个个倒下，魂魄被陈子均无情地抽出。

六尾白狐惊恐了，绝望了，声嘶力竭疾呼，“住手！我们不是凶手！你父母不是我们杀的！”

可陈子均的眼中只有冰冷的杀意，这辩解声无法唤回他的理智。

恐惧和悔恨将它淹没。

早知如此，它就不该逞一时之快，说出那句反话。

涂山狐族，完了……

它嘶吼着，如扑火的飞蛾般，冲向陈子均。

陈子均眼神冰冷，屈指一弹，一道魔光正中它的眉心。

六尾白狐惨叫一声，庞大的身躯轰然倒地，魂海破碎，生机尽灭，而后魂魄被陈子均抽出。

他手中燃起一种黑色火焰，炙烤着它的魂魄。

这是一种燃魂之火，让它剧痛无比，它曾听过传说中地狱里有‘下油锅’这种酷刑，那只能说人类真没有想象力。这火炼魂的痛苦，可要比下油锅再疼痛上万倍，难熬上万倍！

疼！疼！疼！

它简直恨不得直接将神魂自爆，却又被对方牢牢掌控，连自爆都做不到，只能不断地发出凄厉的哀嚎。

就在这时，它忽然见到，一道身影踉跄着从洞府深处冲了出来，摇摇欲坠，挡在陈子均面前。

“不……不是我们……”

胡翘翘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吐出几个字，说完这句话，她便再也支撑不住，身子一软，昏倒在地。

说到这里，六尾白狐停了一息，然后才道，“后面我便失去了知觉，不知道了。”

胡翘翘抿了下唇，扭头看向陈子均。

陈子均只说了八个字。

“于是，我搜了它的魂。”

这一步后，他便明白了一切。

良久，胡翘翘都没有开口，她的脸色惨白，眉头更是从刚才就没松开过。只觉得胸口像被什么东西给牢牢地堵住，难以呼吸。

虽然，她之前便大概猜到，相公不将过去的事情告诉她，多半是担心她知道后，会无法接受，或是有一些他不愿看到的反应，

可是她没想到，这其中的纠葛，竟是如此繁复，繁复到超出她的想象。

因为一句话，便带来了一个巨大的误会，然后，酿成了那惨痛的结局。

这一切，究竟是谁的责任更多一些呢？

这时，六尾白狐再次开了口。

“翘翘，你现在都明白了吧，我们才是一家人！”它的视线转向陈子均，顿时变得冰冷，里面是刻骨的仇恨，“他是屠戮我们全族的凶手，你快过来，不要和他在一块了，我们一起回涂山！”

陈子均静静地看着胡翘翘，他没有说话，也没有做出任何阻止胡翘翘的举动。

他不愿意勉强她，要让她做出她自己的选择！

胡翘翘的目光在陈子均和六尾白狐之间来回移动，而后，她忽然握住了陈子均的手，让他指尖的凉意如平常般，渗入她的掌心。

她摇了摇头，语气轻柔却坚定：“不，我绝不离开相公。”

这个回答，让六尾白狐颤抖起来——气的。

“翘翘，你……你怎么如此执迷不悟！你对得起我们吗？！我们才是你的亲人！他杀了我们那么多族人，你竟然还护着他！”

其他的狐妖也纷纷附和，试图唤醒胡翘翘的“良知”。

“翘翘，你不能被他迷惑了！他是我们的仇人！”

“你忘了三姑奶奶对你有多好吗？”

“翘翘，不要再做傻事了！”

胡翘翘目光定定地，从它们的身上一个一个地掠过去。

然后，她轻声道：“是啊，是他杀了你们。”

她的声音逐渐放大。

“可是，这能全怪他吗？这全是他的责任吗？是那些青丘狐杀了他的养父母，是三姑奶奶你先出言不逊，才造成了那么大的误会，这一切的责任难道全在他一人身上吗？”

狐妖们一时无言以对。

胡翘翘的双眸微微泛红，泪光闪烁，坚定却丝毫未减。

“我只知道，他从没故意伤害过任何人！而且，他本可以不复活你们的，他本可以一直瞒着我，永远不告诉我这一切……”

她的声音哽咽，泪水夺眶而出。

“可是，因为你们是我的亲人，他才想尽办法让你们复活。为了你们，为了我，他明知让你们复活后，很可能就像现在这样，你们强迫我和他反目成仇，可就算这样，他也还是做了，说了！他已经在尽力弥补了，不是么？“

说到这里，胡翘翘已经泪流满面。

”何况，三年前，如果不是相公救我，我早就死了……什么是对，什么是错，我不懂。我一直都不怎么聪明，可是这一次，我无论如何，都要再傻一次……”

她松开了陈子均的手，走到那只六尾白狐的面前，缓缓跪下，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

“虽然我记不起来了，但我知道，你就是三姑奶奶，你一定对我很好，翘翘谢谢您这么多年的照顾，我很感激，可是……”

她抬起头，泪眼朦胧地望着三姑奶奶，慢慢说道：“对不起了，三姑奶奶，翘翘不可以抛下相公，更不能没有相公。我爱他，没有他，我会死的。而他，如果没有我，也是一样，我不会和你们回涂山的，你们就原谅我的任性吧……”

所有的狐妖都呆住了。

四周一片寂静，落针可闻。

六尾白狐嘴唇发抖，半天才颤着声音道：“翘翘，你真的决定了？！”

“嗯！”胡翘翘语气斩钉截铁，没有丝毫犹豫。

狐妖们面面相觑，一时之间竟无人再开口。

六尾白狐愣了片刻，道，“既然你执意如此，我也无话可说。只是你莫要后悔！”

“翘翘绝不后悔！”胡翘翘停顿了一下，又说，“我相信，相公也不会让我后悔的！”

六尾白狐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此时，她又想起那些死在青丘狐手中的族人，扭头看向余下的狐妖，寒声道，“算了，我们走，去找出当年那些青丘狐，让他们血债血偿！”

“且慢。”陈子均突然出声。

六尾白狐扭头看向他，“还有什么事？”

“那些青丘狐，我已经解决了。”

此言一出，所有狐妖都愣住了，包括胡翘翘。

她疑惑地看向陈子均，眼中满是疑问。

陈子均右手轻挥，地上便出现了几十具火红的狐尸，其中一只老狐的爪中，还握着一只碧绿的拐杖。

胡翘翘惊讶地看着它们，回忆忽地涌上脑海。

不久前，她和陈子均、小青乘坐飞舟前往临安城的路上，因为避雨，遇到了一群心狠手辣的青丘狐，好不容易才逃了出来。

难道，这群狐尸是……

她眨眨眼，朝陈子均看了一眼，相公的脸上分明没什么表情，但她分明读出了确定的意思。

唔，等回去之后，她一定要问清楚，相公究竟还有多少事情瞒着她？

“这……”六尾白狐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其他的狐妖也睁大了眼。

“当初袭击我养父母村落的，便是这群青丘狐，我已经将它们全杀了，也算是我的一部分补偿吧，”陈子均说道。

六尾白狐心中五味杂陈，吸了口气，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

“你……你为何不早说？”

“现在说，应该也不算晚。”

六尾白狐盯着地上的尸体，脸色变幻莫测。

片刻后，它点点头，语气略带生硬，“多谢！”

“它们同样是我的仇人，三姑奶奶无需客气。”

“……”六尾白狐对其它狐妖挥了挥手，示意它们将青丘狐妖们的尸体收起。

“既然这样，我们便先走了。”它又忽然转头，认真注视着胡翘翘。

良久后，它终于开口说话了，这次，却是朝着陈子均。

“翘翘这丫头，虽然看着机灵，其实傻乎乎的。”

陈子均微微颔首，说：“我知道。”

“让她修炼，总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想方设法地找借口偷溜去玩。”

“我知道。”

“脾气也不算太好，又娇气又爱哭。”

“我知道。”

“做什么事情都是毛毛躁躁，丢三落四，没有长性。”

“我知道。”

胡翘翘听着三姑奶奶细数自己的“罪状”，小脸涨得通红。

自己有这么差么？

好吧，仔细想想，好像还真是这样……

六尾白狐摆了下尾巴，继续说道：

“不过，她也有优点，是个善良又单纯的好姑娘，从来不会有害人的心思。”

陈子均握住了胡翘翘的手，笑意更深了些，“我也知道。”

六尾白狐语气郑重：“照顾好她。”

陈子均牵着胡翘翘的手，说：“我会的。”

语气平平淡淡，没有过多的话语，也没有什么夸张的誓言。

只有简单的“我会的。”三个字。

不知为何，却比任何山盟海誓，都让胡翘翘感到甜蜜。

她扭头望着陈子均，眼睛弯起，笑了。

“嗯，那我们便走了。”六尾白狐又看了胡翘翘一眼，沉默片刻，说，“有空，回来看看我们。”

胡翘翘嫣然道，“好，三姑奶奶。”

六尾白狐带着一众狐妖，消失在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