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胡湄儿再次登门,邀请陈子均和胡翘翘去胡家做客。
路上,胡翘翘难免好奇地问起了那蛊师刘秀荷,以及她所说的在青州城的水源中下蛊之事。
“昨晚我们连夜勘查,证实水中确有蛊毒,”胡湄儿微微一笑,道:“不过,我们族长已经派人用最快的速度,赶去南疆,请最高明的蛊道修士前来相助。如今先将她关押在我们胡家的地牢中,派人同她虚与委蛇,让她以为我们束手无策,不能奈她如何,免得她狗急跳墙。等蛊师一到,就能将那蛊给解除了。”
胡翘翘如释重负,“那就好。”
陈子均也心中一松。
他本想着若胡家没有解决办法,他便对刘秀荷搜魂,探寻破解之法。但搜魂会损害刘秀荷的命魂,万一因此而触动了蛊虫,反而弄巧成拙。
如今胡家说的这法子倒也稳妥,就省却了他的麻烦。
到了胡家,族长胡夜鸣亲自出门相迎。他看上去四十多岁,风度翩翩,胡翘翘悄悄试探,却感觉不出他的实力深浅。
陈子均看出了她的举动,传音提醒:“他比你那三姑奶奶还要强上一些,已经是神通境的大妖了,娘子不要随意试探,以免失礼。”
“知道啦。”胡翘翘吐了吐舌头,低声应道。
寒暄过后,胡夜鸣热情地将两人迎进了大厅。
“昨日若非二位仙师仗义相助,那蛊师必然没那么顺利落网,说不定还会生出诸多额外枝节,”胡夜鸣一边让人奉茶,一边笑着说道,“两位义薄云天,修为精深,都实在令人敬佩。”
陈子均谦虚了几句,胡翘翘则是有些赧然。
须臾,一名狐族侍女奉上几杯香茗。
陈子均轻啜一口,赞叹道:“果然是好茶,用的水也不错!”
胡夜鸣笑道:“这茶是我珍藏多年的碧灵春,产自云雾缭绕的灵雾山巅,百年老茶树上采摘的嫩芽,用千年寒潭之水冲泡,光是这香气就足以令人心旷神怡,长期饮用,还对修行大有裨益。”
胡翘翘端着茶杯,见那茶水呈琥珀色,清澈明亮,杯中茶叶舒展,如同一片片小小的翡翠叶,在水中轻轻摇曳。
轻抿一口,一股馥郁的兰花香气袅袅升起,沁人心脾。
她平时不太爱喝茶,但也品得出好坏,确实不错。
胡夜鸣又看向胡翘翘,笑道:“没想到,姑娘也姓胡,真是太巧了。”
方才双方已经做过自我介绍,所以他得知了胡翘翘的姓名。
胡翘翘嫣然一笑,“还有更巧的呢,胡族长,我也是涂山狐一族。”
此言一出,胡夜鸣明显愣了一下,随即问道:“姑娘是哪一支的?”
胡翘翘将目光投向陈子均,陈子均随意地接口:“住在太白山的那支。”
“太白山那支?!”胡夜鸣手中的茶杯险些脱手,一脸惊讶地道,“他们不是在三年多之前……就已经被灭族了吗?”
胡翘翘和陈子均也都一愣。
“此事你从何得知?”陈子均问道。
胡夜鸣放下茶杯,道:“约莫两年前,曾有一位狐妖来到青州城,在我族中居住过一段时间。她自称是太白山涂山一脉的幸存者,我便是从她口中得知了灭族的消息。后来,我还特意派出人手去太白山查看情况,打听凶手的消息,结果花了半年多时间一无所获,才不得不放弃。”
陈子均皱了下眉,问,“那狐妖叫什么名字?”
胡夜鸣回忆了一下,说道:“她似乎叫做胡楚楚,嗯,生得还挺漂亮。”
陈子均一怔:“是她?”
“胡楚楚……”胡翘翘则是喃喃。
这名字莫名有几分熟悉,但不知为何,听到它,她的心内便仿若凭空降下一团乌云,倾泻所有角落,立刻被一种黏稠的冰冷的物事所挤满,严丝合缝。
她不自觉地打了个冷颤,双手握紧。
陈子均握住了她的手,感觉她的手突然冷得像是在冰水中浸泡过,一点儿热度都没有,纤细的手指蜷缩在一起,手背上青筋微微凸起,显然用了极大的气力。
“怎么了?”陈子均边问着,边轻轻拍着她的手背,再帮她把蜷在掌心的手指轻轻展平。
胡翘翘慢慢放松下来,她摇了摇头。
不是不想告诉他,而是连她自己都不明白这感觉因何而生,又怎么解释得清楚?
“我……我也不知道。”她又看向陈子均,眸中带着困惑,“相公方才说‘是她’,你认得她吗?”
陈子均道,“她是你的同族姐妹,你曾经和我提到过她。”
胡翘翘轻声问:”就这样吗?“
陈子均点了点头。
胡翘翘看向胡夜鸣,问道,“胡族长,你知道那个胡楚楚现在在何处吗?”
胡夜鸣说,“当时我本想让她留在我族,但她执意要去京城,念在同是涂山一脉的份上,我送了她几样法器,若干丹药,她便离开了。如今她在不在京城,我便不知道了。”
胡翘翘见问不出什么,虽仍疑惑,也没再继续追问。
很快便到了午饭时间,胡夜鸣早已令人准备了一桌佳肴,等饭菜端上后,便请陈子均和胡翘翘两人上座。
虽说妖怪和修士都可辟谷,但他们的寿命越漫长,能带来乐趣的事情就越少,这口腹之欲便是其中难得的一样,所以不少修士和妖怪仍旧会保持着进食的习惯,不是为了维持生存,而是寻求乐趣和享受。
毕竟,如果只是为了长生成天苦修,连随心所欲都做不到,那活得再久又有什么兴味?
这宴席中有十几道菜,其中至少有五六样是以鸡肉为主材。
于是乎,胡翘翘的眼睛便亮了。
譬如此刻,摆在她面前的,便是一大碗松莪炖鸡。
据胡夜鸣所说,这道菜是一位大厨的名菜,选用老草鸡和一种名为松莪的灵芝,先把草鸡剁成小块,起锅烧油,把香料炒香,再放入鸡块炒至变色,最后再放松莪和泡过松莪的水,将鸡肉炖熟炖烂,最后再放红薯粉皮一块儿同煮。
胡翘翘吃了一口,真是一个香浓可口,滑嫩鲜美!
除了这松莪炖鸡之外,还有一盘布袋鸡。
它是整鸡被取骨,再将鱼肚、干贝、玉兰等各种名贵食材,下锅炒香,塞入鸡肚里,放入高汤中,上锅蒸制而成。吃起来软烂鲜美,几乎让胡翘翘将舌头都吞进了肚子里。
白切鸡,鸡皮油亮,肉质鲜嫩;豌豆鸡丁,清甜可口、回味无穷;旁边还有一大盆鸡汤馄饨,个个皮薄馅大,热气腾腾。
除了这些鸡之外,桌上还有各类河鲜海鲜山珍……
这一刻,胡翘翘连“胡楚楚”的事儿都暂时忘记了,只是顾及在做客,她才表现得斯斯文文,没有大口狼吞虎咽,只是一口一口的频率很快,吃得十分欢实。
快吃完时,一个狐族的侍卫匆匆忙忙地跑了进来,在胡夜鸣的耳边低语了几句。
胡夜鸣听完,眉头微微一皱,“韩家小姐?她来做什么?”
侍卫回答道:“说是想见见那位女蛊师。”
“哦?”
“韩小姐说,那女蛊师毕竟是她嫂子,有些情分在,想来探望她。而且,她知道那女蛊师对城中百姓下蛊之事,想试试看能不能劝她一劝,莫要再害无辜性命。”
胡夜鸣沉吟片刻,点了点头。
对方一个凡人,也不可能劫狱。
“让她去见吧,嗯,再找几个人全程陪着她,免得有什么意外发生。”
侍卫应了声,还没退下时,胡翘翘眨眨眼,开口,“胡族长,那女蛊师被关押在什么地方?”
陈子均瞥了她一眼,见她双眼发亮,就知道自家娘子八成是又在好奇那韩家小姐与女蛊师的关系了。
胡夜鸣道:“便在我们胡家的地牢内。”
“不如,就我和相公陪她一起去看看,行么?”胡翘翘说完,又看了陈子均一眼,吐了吐舌头,“相公,可以吗?”
陈子均无奈道:“娘子你都说了,我自然只有同意了。”
胡夜鸣也笑了,点头应允:“两位既有兴趣,自然可以。”
片刻后,方才那名侍卫将韩英引了进来,今日她一袭素雅的白衣,眉宇间带着一丝愁容,显得有些憔悴。见到胡夜鸣,她微微福身行礼:“多谢族长成全。”
胡夜鸣摆摆手,“韩小姐客气了,你与那女蛊师毕竟有些渊源,去看看也无妨。只是,这女蛊师心狠手辣,韩小姐还需小心谨慎。”
韩英点点头,表示明白。
胡夜鸣又道:“为了韩小姐的安全起见,这两位仙师会陪你一同去。”
韩英看着陈子均,认出了他便是昨日揭穿刘秀荷身份,又制住她喷出的蛊虫,破坏了刘秀荷逃走计划的人,中闪过一丝复杂难辨的光芒,旋即便恢复了平静,语气淡然。
“胡族长考虑周到。”
随后,胡夜鸣亲自引着陈子均几人,来到胡家地牢的入口。
“几位请。”他在前方带路。
这地牢十分幽暗,又阴冷潮湿。
几人走了片刻,来到了关押刘秀荷的牢房外。
牢房内,刘秀荷蜷缩在角落,沉重的铁镣紧紧地锁住她的四肢。她紧闭双眼,靠着粗糙的墙面,仿佛对外界的一切都毫无察觉。
韩家小姐见状,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缓缓走上前去,轻唤一声,“大嫂……”
听到她的声音,刘秀荷蓦地睁开了眼。
她定定地望着韩英,眼中的情绪不知是惊讶、欢喜、怅然还是悲伤。
韩英也没有说话,静静地回望着她。
过了好半晌,许刘秀荷才缓缓闭上双眼,从喉咙深处挤出一句话:“你来做什么?”
“我来看看你。”韩英轻声道,“你……你毕竟是我大嫂。”
刘秀荷冷笑了一声,“你大哥因我身败名裂,锒铛入狱,我还算你的大嫂么?”
韩英问:“你不想我来看你吗?”
刘秀荷没有吭声,过了会儿,才说:“现在看到了,你可以走了。”
韩英打量了她几眼,转头对几人道,“麻烦给我一盆温水。”
胡夜鸣吩咐侍卫去打了半盆温水来,交给了韩英。
韩英又让胡夜鸣将牢门打开,而后,她端着水盆,缓步走进了牢房,将水盆轻轻放在刘秀荷面前的地上。
刘秀荷问:“你要做什么?”
韩英道:“你脸脏了,我替你擦擦。”
说罢,她卷起袖子,露出雪白的手腕,以及手腕上的一条精致红绳。
然后,她从怀中取出一条雪白的丝巾,在盆中轻轻搅动,等丝巾湿透,她才拧了拧丝巾,给刘秀荷擦起了脸。
她做这一切,从容不迫、一丝不苟。
刘秀荷没有躲闪,也没有说话。
只是紧紧盯着韩英,目光渐渐氤氲。
几年前,她被对头追杀,逃到这青州城,无意中为韩英所救,那时她伤重动弹不得,韩英也是这般替她擦脸的。
从那时起,她的心中便有了她的身影,永远无法抹去。
韩英一边擦,一边叹了口气,轻轻地道,“为了那个人,你做这些事情,甚至将自己也搭了进去,值得么?”
这话说完,刘秀荷眼中的泪珠终于滚了下来。
在旁人的耳朵里听着,“那个人”是韩江。
但她和韩英都心知肚明。
“那个人”,是她面前的韩英。
韩英替她治了近半年的伤,半年的朝夕相处,让她们超出了普通朋友的情感,成为了彼此最信任的知己。
韩英不止一次地向她倾诉,自己若是男子,必然比她两个哥哥都强得多,她不愿嫁人,她想要做一番事业,可就因为她是女人,韩老爷就不肯将家业交给她,反而还在给她相看人家,逼她出嫁。
韩英怨自己为何是个女儿之身,怨自己为何上面还有两个兄长,怨这世道,为何对女子如此不公!
她想为她做些什么,终于有一天,她筹划出了一个主意。
那便是她先嫁给韩江,再用大力蛊,使得韩二变成采花贼,即便他活下来,也会身败名裂。
然后韩英会“无意中”发现韩二是被下了蛊,并引导胡家追查幕后黑手。如果胡家查不出,刘秀荷会“不小心”暴露自己,并将所有罪名推到韩江身上。
她并非没有更简单的方法,譬如说,可以直接用蛊虫神不知鬼不觉地除掉韩二和韩江。
但这样一来,韩英的嫌疑便太大了。
为了韩英不受怀疑,她方才想出了这一招。
韩英起初不同意,说她牺牲太大。
可她说,我的命都是你给的,为了你的理想,稍微牺牲一点儿算得了什么?何况,我是能保全自己的,不会有事,放心好啦。
最终,韩英还是被说服了。
然而,她的计划却出现了意外。她本以为自己可以借蛊虫逃脱,没料到的是竟遇到了那陌生修士,举手之间就将她的万千蛊虫泯灭,好在她向来谨慎,还准备了最后一条后路,她早就在青州城的几处水源中下了蛊,但凡饮用过那几次水源的居民,都会被蛊虫寄生在体内……
“值得,”刘秀荷声音颤抖,喃喃道,“为了她,我做什么都值得。”
韩英的眼圈也微微红了,她将刘秀荷的脸细细地擦过了一遍,直到变得洁净无比,才将丝巾收起,轻声道,”可你如今这样,不怕她心中有愧么?“
刘秀荷的语气骤冷,“她常说,人若手段不狠,便成不了大事!怎能为这么点小事就心中有愧?!”
韩英扯了下嘴角,低声道:“可她毕竟也是人……”
刘秀荷冷冷道:“事已到了这一步,还能回头吗?”
韩英闭了闭眼,深深吸了口气,再睁开时,眼中已多了几分恳求。她转向胡夜鸣:”胡族长,若她愿意解除掉那些百姓体内的蛊虫,作为交换条件,胡家能否对她网开一面,至少……至少留她一条性命?“
胡夜鸣呵呵一笑:“若真这样,也并非不可能。”
嘿,是绝不可能。
倘若开了这个先河,往后再有人以这法子来威胁胡家,胡家是同意,还是不同意?
同意?
那胡家的威严何在?
不同意?
那岂不是自打嘴巴?
若是人人在行了恶事之后,都效仿此法,以解除威胁为条件来换取活命的机会,胡家又该如何应对?
长此以往,胡家的威信何在?颜面何存?
他们又不是修士,是妖怪,信用对他们而言,轻如鸿毛。
若对方真的解除了蛊虫,顶多,给她一个痛快,让她死得干脆些罢了。
韩英一向精明,此刻却因刘秀荷的生死乱了方寸,竟选择相信了胡夜鸣的话。她正要劝说刘秀荷,刘秀荷却冷笑一声:“谁要你管!我偏不!你给我滚!”
傻姑娘,你不要信,他们是不会放过我的。
你再关心我下去,自己便要露出马脚来了。
到时候,我所做的一切,就前功尽弃了。
韩英沉默了片刻,眼底闪过一丝痛楚,最终还是叹了口气:“好吧,我有时间再来探望你。”
“以后也不用来了!”刘秀荷冷冷地说。
韩英走了。
刘秀荷闭上眼睛,嘴角露出一丝苦笑。
即便这样,你也未必能彻底安全……
陈子均和胡翘翘也同胡夜鸣道别,正欲出门时,方才那侍卫再次跑了过来,“族长!不好了!那女人自尽了!”
三人都是一愣,再次返回地牢。
只见刘秀荷瘫倒在地,嘴角溢出黑色的血迹,已是出气多,进气少。
一只拇指大小,通体乌黑的蛊虫在她身旁,已然没了生机。
那是她的本命蛊,与她的性命相连,本命蛊一死,她也活不成了。她竟是咬碎了本命蛊自尽!
只有死人,才能真正的保守住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