翩翩公子,纤纤长袖。
倦倦田中,束薪无诟。
……
不知从哪里传来一个小女孩的歌声,杜鹃从偃师城的东郊一路啼叫着朝安乐公东坞飞来。
周围已俨然一副夏日景象。松柏的翠叶成盖,四野野花与荒草丛生,蚊虫、苍蝇似乎空气般无处不在,头顶的阳光更是猛烈酷热,烤得田野里的农人心力憔悴,似乎魂魄都被暑气蒸走了,但他们仍不得不强打精神,克制不适,在阡陌间奔波来回。
而刘羡便是这些疲惫农人中的一人。此时他的打扮与普通农人无异,上身赤膊,高扎发髻,下身紧绑粗麻长裤,将裤脚高高撸起,肩挑一根扁担,高挂两只灌满了水的水桶,汗流浃背地在田埂上蹒跚前行。
李密此时端坐在桑树树荫下,远远地打量着他,不时低头咳嗽着。而郤安与张固则立在李密一旁,一面焦急地观望,一面向老人劝说着:“老先生,公子昨日才刚刚中暑,您今天怎么还让他过来,可别把他逼出什么病来!”
李密不为所动,他用手抓了一把地上干热的泥块,用手指将其磋磨成粉末,再挥洒出去,说道:“已经两月不雨了,可见今年是个大旱之年,多少百姓都在为保收忙死忙活,怀冲这点劳累,算得上什么?有你们在,他不会有什么大事。”
包括陈寿在内,谁也没有想到,李密说要教导刘羡治国之学,可结果等刘羡拜师后,这位老人随他秘密来到东坞,然后首先要求他学习的,竟然是农作。他让刘羡在东坞的二十顷地里,从中划出十亩来耕种农作,而且要从翻田,除草,沤肥等最基本的农务做起。
刘羡当时非常疑惑,问李密这算什么治国之学,如果是要了解民间疾苦,访问调查一番也就了然了,人的时间极为宝贵,何必耗费这番功夫。
李密没有和刘羡解释,而是直接说:“诸葛亮躬耕陇亩,管夷吾行商阡陌,最后都成为一代名相,这其中的道理,不是光靠言辞就能体会的,承祚既然把你交给我,你也就不要多问,要多做。”
这句话其实令刘羡很是不满。
在他的意识里,老师就是帮学生释疑解惑的,可眼前这位不愿透露姓名的老人,却让自己不要多问,这实在不是良师作风。但这位空空山人既然抬起了陈寿作大旗,刘羡也不好多说什么,他还是选择了照做。
当年冬天,在李密的指导下,他在东坞的田地最中央划了十亩出来,并和划地的佃农们商议,说一年后的收成,无论他种出多少,都赠给原本田地的佃农。
这些地本来就是安乐公的,佃农们没有反驳的道理,自然是千恩万谢,还想着给刘羡帮忙,但都被李密给回绝了。
“公子不是平常凡人,做什么事情,难道没人帮就做不成吗?”
李密的这番话可谓是累惨了刘羡。在农务上,他不过是一个刚入学者,若有人能帮扶,自然能少走一堆弯路。但李密却不管这些,他强硬地要求刘羡独自劳作,甚至翻田时,连耕牛都不允许刘羡使用,理由也很简单:“世人大多无牛。”
刘羡觉得他简直在找茬,但李密讥讽着说了一句:“公子莫非做不到吗?”,当即激起了刘羡的傲气,他便真的一声不吭,一个人开始了自己的田亩生涯。
由于时代计量的不同,西晋时的一亩地比较于现代,大约少了近四分之一。但即使如此,十亩地对于刘羡来说,还是有些太多。人光是全部走上一个来回,都需要小半个时辰,何况还要在里面劳作呢?
开始时,没有耕牛,刘羡自己以人力犁田,他自以为身体强健,可七天下来,他才犁了六亩,背犁绳之处磨出道道血痕。若非饮食上没有限制,恐怕早就精疲力尽了。
犁地之后,还有施肥,平地,除草,播种……等等工序,这些往日刘羡经常看过,知道劳累但不甚了了的东西,如今他都切实地体会到了。他逐渐明白耕种也是一种学问,而且是一种极为艰苦的学问。
而在这门艰苦的学问后,才是李密承诺的治国之学。说白了其实就是法吏之术。李密会在每日农作之后,专门花一个时辰教刘羡学习《汉律》、《泰和律》、《九章算术》、《水经》等书,令刘羡系统了解国家的律法、官制、地理、人口、经济,具体地教导他朝廷如何做出决策,政令到郡县层面后又如何执行。
李密的讲法细致入微,常常辅佐以事例,无论河朔陇右,京畿巴蜀,他都有鲜活的正反事例可用,其学识之渊博,官务之精通,实在令刘羡叹为观止。
可即使如此,现在的刘羡,却对李密产生了极大的积怨。
对刘羡而言,这段时间里,肉体上的劳累还在其次,主要不满的是精神上的折磨。
安乐公府虽然不是最顶级的大户,刘恂对刘羡也不上心,但是从小该给刘羡的公子待遇,从来没有短缺过。刘羡没有养成锦衣玉食的习惯,也能够习惯粗茶淡饭,但仆人前呼后拥、随从形影不离的情景,还是让刘羡从骨子里带有一些自尊乃至自负。
不说高人一等吧,至少也不愿意去做一些俗务。
而当自己脱下了儒袍与戎服,打着赤膊光着脚,与佃农们混迹在一起,甚至要与粪肥恶臭为伍的时候,他难免感到耻辱。
这并非出自于对农人的歧视与不同情,而是发自内心的不理解,自己学会这些有什么用呢?明明不需要这些经历,通过走访询问就足够了解了,这位空空山人却让自己在田地里耗费大量光阴,还不说明任何理由,简直莫名其妙。
所付出的太多,所得的太少。硬要说有什么好处,大概就是能锻炼自己吃苦吧!可天下的苦头是吃不完的,孟子说什么“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心骨。”,那也是造化的安排,哪有给自己加压的呢?
到四月的时候,刘羡实在受不了了,他感觉自己受了骗,故而在一天锄草之后,追问李密道:“李广与将士同甘共苦,而霍去病带着御厨出行,最后不还是霍去病建功立业吗?先生让我在这里受累,莫非将来入了仕途,我不和别人比功业,反而比起吃苦不成?”
李密则装作听不懂,反问道:“怀冲何出此言?天下百姓不都是这么过的日子,你苦在何处?”
这让刘羡哑然,他不好意思说自己是贵族,不该与平民看齐,也只好生着闷气维持这种生活。
但到了这个五月,天气大热,接连两月没有下雨,每天都是烈日凌空,暑气腾腾,连井水表层的水似乎都是烫的。刘羡来回奔波灌溉,身体终于到了极限,也就在前两日,他中暑了。
中暑是件小事,毕竟刘羡是此间的主人,稍有不对,便有人过来搀扶照顾。只是他胸中挤压的怨气,却也快达到极限了。第二日李密来看望他,他一个字也不多说,似乎要证明什么一般,起身挑了扁担就出去了,这才有今日的场景。
花了大概一个多时辰,刘羡给十亩田都洒了一遍水。他自己浑身也湿漉漉的,汗水甚至渗出一层白沥沥的盐霜,不可谓不疲累至极了。
但他回顾自己苦心耕耘的田野,粟苗与黍苗交杂在一起,郁郁葱葱犹如一片绿海,微风吹拂过来,它们便温柔地高低起伏,一股成就感便逐渐充盈刘羡全身:这些都是他努力与刻苦的成果。
正自得间,远方唱歌的女声渐渐靠近了,他回过头看去,只见阡陌间冒出一名大约十二三岁的窈窕少女,她手提着一块食盒跑过来,还向刘羡还有一旁的李密、郤安等人招手。刘羡认出来她的身份,也笑着向她招招手,喊道:“小梅,快些!”
这位名叫小梅的少女,是东坞里一户何姓佃农的女儿,刘羡所耕的田地,大多便由她家来耕种。听说世子耕种的所得,大多要送给自己,何家老小都感动不已,为了表达对世子的谢意,小梅便每日来给他送午膳。而在这段时间的相处中,刘羡朝夕耕作,也与自家的佃户们建立了深厚的友谊,小梅口中唱的歌谣,便是他们因仰慕刘羡而作的。
由于刘羡昨日还在中暑,今日的午膳十分丰盛:里面切了两斤狗肉,一只蒸鸡,一盘醋芹,有一碗鲫鱼羹,再就是作为主食的八块粟面馒头。
刘羡也顾不上什么斯文,劳累只让他感到急切地饥饿,到树荫下摆开餐盘,他便狼吞虎咽起来,全然没有什么世家公子的吃相。
等一斤狗肉下了肚,刘羡吃个半饱,有些从容了,才有余力观察身边人的神态:两位好友整天无所事事,在暑气下有些昏昏欲睡了;新老师还没有动筷,正皱眉按着小腹,据他说这是老毛病;而送饭的小梅则在打量自己,她身材瘦小,眼神望向食盒时偶尔流露出羡慕。
刘羡反应过来,就问小梅道:“你饿吗?饿的话也吃一些。”
小梅被看穿了心思,红着脸摇头道:“这是公子的膳食,我不过是一个下人,哪里配呢?”
刘羡笑道:“什么样的饭菜,都是给人吃的,没有什么配不配,这么多菜,我们几人也吃不完,到最后都浪费了。”
小梅瞪大了眼睛注视刘羡。几个月的相处,她其实已和刘羡混熟了,但面对自家公子的善意,她还是很不可思议。因为在她家里,哪怕是父母一齐吃饭,也没有什么谦让,而这位公子却能够如此亲切地对待自己,不由让她想入非非,等刘羡再次叫她,她才红着脸反应过来,接过了筷子,夹了一块鸡肉,在嘴中反复咀嚼着。
看小梅如此郑重其事,刘羡不禁有些失笑,他等小梅咽进去后,笑问道:“怎么?家里的粮食不够吃吗?”
小梅点点头,一五一十地道:“原本还有些存粮,够吃到明年播种。但我阿父说,如果今年风调雨顺还好,但现在这样旱,收成怕是好不了了,如不现在节省一些,明年就要挨饿。”
“节省一些?有多节省?”
“大概一个月吃七石。”
刘羡闻言,心情有些沉重。一般来说,一名成年人,一月就要吃一石半的粮食,他记得小梅家是七口之家,父母老人除外,还有三个儿女,孩子少吃些,最少也要吃十石粮。可小梅家一月却节省了三石,难怪小梅身躯瘦小,骨骼突出。他一时生出些哀怜之意来,身上的劳累仿佛微不足道了。
但回过头,刘羡看见李密蜡黄的面孔,这些繁杂的情绪,瞬间又被烦躁所取代了。不管怎么说,他还是觉得自己在蹉跎时光,哪怕和石超等人去山林中打猎玩闹呢?他都觉得比在此处更有意义,因为至少那还有快乐可以追忆。
李密似乎察觉到刘羡的想法,睁开眼对刘羡一笑,继而端饮了一杯酒水,说道:“怀冲是用完膳了?”
“是!”刘羡其实并没有吃饱,但他不太想与这位老师进行过多的言语交流,哪怕是一个字与两个字之间的区别,他宁愿选择一个字。而后话不多说,刘羡躺靠在树荫下闭目养神起来,原本他没有午睡的习惯,但现在他不歇息,下午就将寸步难行。
李密当然看出了刘羡的愤怒,他心想,调教了小主公这么久,大概也到了交心的时候。等到众人用完膳,小梅把东西都收拾回去。李密注视着少女远去的背影,徐徐坐到刘羡身边,慢条斯理地问道:“怀冲有想过自己的将来吗?”
刘羡睁开眼睛,对待这个突然的问题,他有些莫名奇妙,但也不能不回答,就如实说:“都说走一步,看三步,我想过自己二三十岁的将来。”
“喔?”李密笑问道:“那时候在干什么?”
刘羡回答:“若不能进入三省台阁,我就想外放当一州刺史。”
李密手抚胡须道:“好志向,但我说的是将来,怀冲为什么只谈自己呢?”
“先生什么意思?”
“人的将来当然不只有志向,还有身边有什么朋友,组成了什么样的家庭,又战胜了什么样的敌手,达成了何等的心境。只有考量到了这些,未来的道路才会明晰。”
刘羡沉思少许,回答道:“这太复杂了,家庭、敌手、朋友,很多都是来自命运的安排,而不是人能够考虑的问题。我能做的,只不过是为我自己的人生负责罢了。”
“这话不能说错,但是只能算是凡人的想法。真正的英雄,便能越过这层知见障,看透造化的种种运转轨迹,继而把握它,完成从此岸到彼岸的飞跃。”
李密将手指指向小梅来过的路,他问刘羡道:“怀冲能看见她的未来吗?”
刘羡一愣,一个农家女儿的命运能有多猜?无非是再等两年,嫁给一个农家子,继续劳苦终日,看天吃饭,丰年还好说,到了饥年说不得就要卖儿卖女。这些是他早就知道的事情。
可与以前不同的是,刘羡以前想象这些,只是一些空洞的文字,空白得只有寥寥几个人物的画作。但现在,他能够探知到这些想象的肌骨,他刚看见小梅吃饱时嘴角的喜悦,也能想象她哭泣时眼角的细纹,更熟知农人耕作之后肩胛与腰背间的酸痛,还有田地中的蚂蟥、毒蛇与荆棘。不知不觉间,他能用丰满的细节来编织农家百姓的命运了。
李密咳嗽着笑道:“如果你能看见,你就会知道,如何把他们的命运,与你捆绑在一起……”
看着刘羡疑惑的眼神,李密本想讲得更多。可偏偏在这个时候,他胸腹的隐痛突然加剧,犹如千针扎入,一股热流升入喉头,令他俯身,张口,一滩鲜血瞬间呕出。
周围三人都吓了一跳,还没来得及做些什么,他抬头看向刘羡,口中想说些嘱咐,但身体已没有力气,随着眼前的光明一闪而逝,他径直倒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