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四十六章 金谷园(5k,求首订)(1 / 1)陈瑞聪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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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康七年(公元286年),是西晋被称为“太康之治”的十年兴盛期中,默默无闻的一年。虽然李密说是今年河南大旱,可实际上,只要国家安定,官吏有常,百姓们想想办法,苦一苦自己,日子总还是能过下去的。

但当刘羡随石超骑马飞驰,远远看见金谷园的时候,还是难免为金谷园的奢华所震惊。与偃师周遭农人勉强度日的田野生活相比,这里简直是另一番世界。

在金谷园外五里,刘羡就看到一条偌大的水渠,从北面穿凿而来,夹岸分别栽满了杨柳与银杏,招展的枝干与细密的绿叶形成了一道密不透风的绿墙,只留下可供两车通行的道路。策入其间后,酷热顿时消散了,潺潺的流水声带来了清凉的水汽,身上只有碎羽般的光斑流动。抬头看,原来顶上有藤架结扎,青蛇般的藤蔓织成一片华盖,在烈日阳光下晶莹如碧玉。

“这是从大河引来的流水,才有了这金谷园奇景。”石超对刘羡笑道。

终于走出甬道,忽然耳目一新。映入刘羡眼帘的,是一湾红艳艳的荷塘,荷叶田田,荷花亭亭,都在随风招摇,拥簇着远近共七座亭榭,一直蔓延到远方湖水不可见处,一座石桥与一座假山隔断了视线。

而荷塘之外,可见翠山竦峙,奇石林立,高台楼阁,宛如星斗罗布,疏落其中,各伴有小池流水,相互交错。几乎是百步一溪,两百步一湖,其间杂以修竹松柏,梓枫梧桐,还有数之不尽的鲜花果树。眼下正开的就有茉莉、杜鹃、月季、凌霄、栀子花,花香幽远,令人遐思。

两人纵马一刻,终于来到了金谷园的主院。

主院是一片依山而建,高低错落的不规则建筑,十数座阁楼沿着山坡与山壁划成一道圆弧,圆弧正中心又是一处纳凉的亭堂,亭榭前也搭着架子,爬满了青藤,一群白鸽趴在上面,地上则坐着几只品种名贵的长毛蓝眼猫。刘羡看见堂前的石碑上刻着“乐以忘忧”四个字,然后环顾着来时的风景,一时无限感慨。

石超则手持马鞭,指着这山水笑道:“我六叔为了营造这片园林,花了五千万钱,还有十万匹绢,几乎动用了京城一半的石匠,壮观吧!”

刘羡笑道:“确实壮观,哪怕没见过天子的西游园,我感觉两者也没有什么差别了。”

石超颇以为傲,自吹自擂道:“我六叔造的时候,想得可是建一座古往今来的第一庄园,你说西游园,可是把他看浅了。”

刘羡听了颇为纳闷,如此的穷奢极欲,连皇帝都没有同样的享受,石崇莫非不害怕他人猜忌吗?他又是哪里弄来的钱,哪怕以石家开国元勋的家底,恐怕也弄不来如此多的财富,能建造这样一处庄园,恐怕比天子的内帑还富有了吧!

这时候,几名仆人已经迎了过来,给石超一行人服侍换衣。石超和仆人的首领对话道:“我六叔在家吗?”

仆人鞠躬说:“在,在,三公子是带了朋友回来?”

“是,这位就是我常说的朋友,刘羡刘怀冲,安乐公世子,鄄城公的佳婿,你跟六叔说一声,晚上添副碗筷。”

“好,好,原来是贵客,大人听了,肯定是喜不自禁。”

“那你们把这两匹马牵了,先去忙吧,为时尚早,我带我朋友四处转转。”

“那晚膳了我们就叫公子一声。”

“好!”交代完毕后,石超对刘羡招招手道,“来,我们多一起走走,这半年下来,我们已经好长时间没在一起散步了。”

刘羡负手颔首,跟在他后面,一并欣赏着这世间最豪奢的美景,说笑道:“也不用着急,等我成婚元服,大概就要进国子学了,到时候你我都有空得狠。”

“时光荏苒啊,你也要成婚了。”石超看了一眼刘羡,一脸唏嘘感叹,“可我还是感到着急,如今海河晏清,连边疆的战事都少了,当年你我约好,说要在沙场上建功立业,可现在却越来越渺茫了。你说再过几年,我们是不是就彻底无用武之地了?”

刘羡确实也想过这种可能,他分析道:“战事这事情不好说,只要朝廷主战,那就怎么都有战事可打,大不了我们去经略西域嘛!但眼下我觉得忧心的是,等太子继位,朝堂辅臣为保安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那就确实无仗可打了。”

石超也赞同这个观点,他之所以丧气就是为此:“英雄无用武之地啊!若是早生三十年,我当与姜维、陆抗一较高下,眼下却只能望天兴叹!”

“哈哈哈,这种事情,谁也说不准,你也不要太悲观,从来没听说过,边疆能几十年没有战事的,你只要有耐心,总能等到大展拳脚的那天。”

两人说话间,上了一座两丈多高的楼台,视野一下子开阔了,两人在这里驻足稍看。这座楼台的栏杆上雕满了芙蓉牡丹,云龙虎豹,还有兰芝花椒的奇妙香味。楼台下,正是一汪池水,只是这里面没有荷花,而是能看到上千条红鲤在里面游动,如同朱砂浸染,非常壮观。

刘羡对石超说:“还是别想那么远的事情,讲讲近一些的安排吧,你还比我大半岁,也快进国子学了吧。”

石超点点头,叹道:“这也没什么好说的,按部就班呗。进国子学混混人脉,走走流程,熬一年,我家大人再花点人脉,让中正品评一下,弄个高品,就可以安排个清职当当。再熬两年资历,就该琢磨着是入内还是外放了。”

“有说弄个什么清职吗?”

“我觉着到禁军里,当个殿中将军或者三部司马就不错。以后无论到关中还是邺城出镇,都比较方便。”

石超说了半天,反问刘羡道:“你呢?成婚后有什么规划?”

刘羡如实道:“也是先进国子学呗,不过你也知道,我家世不如你,大概很难弄个中朝清职,应该很早就被外放吧。到时候也不知是从县令还是从主簿做起,我已做好了慢慢爬的准备。希望到我四十岁的时候,能做到一州刺史,也就很不错了……”

两人又开始在园林中漫步,刘羡虽然不喜欢石崇的豪奢,但身处如此佳景之中,难免为其中的景色吸引。

石崇在金谷园中建有不少高楼,少则两三层,最高的则有五层,足以俯瞰整座金谷园。而在这楼台中间,他又创造性地命人绘画雕刻,可以看见三皇五帝、孔门十哲、商山四皓、建安七子等。这样的楼阁,又贴有金箔,映照着一早一晚太阳的光辉,若从邙山上往下眺望,定然是光芒四射,金碧辉煌。

刘羡看着这美景,一时有些想笑。想当年,多少仁人志士,抛头颅洒热血,只为了能够天下安定,九州一统。可如今在百年混战之后,自己和好友竟然在嫌弃世界太过和平,或许到手的东西,大家都学不会珍惜,而对于没有的事物,又渴望太甚吧!

很快,时间来到了傍晚,金谷园的家仆们按照约定来通知石超、刘羡用膳。用膳的地点就是在主院的正厅里。这座正厅极为开阔,但里面的装饰却不少:帷幕、屏风、席案、香台、坐垫挂剑……其中最显眼的还是摆放蜡烛的灯台,这些灯台都做成树一样的形态,蜡烛如花一般点缀在铜枝上,仿佛一座座耀眼的火树,映照厅内一片光亮。

这是刘羡第一次看见石崇。

在一群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侍女中,他披发宽袍,赤脚盘踞,丝毫不讲礼节,竟是一副狷狂不羁的隐士打扮。但他样貌英俊,肤白如玉,虽然已是三十八岁的年纪,但身上的风流气质却显得他异常年轻。此刻他正闭目饮酒,身边的屏风后有一名女子正在吹笛,刘羡听得出来,她吹得是《今有人》,是根据屈原《九歌·山鬼》改出来的短乐府:

“今有人,山之阿,被服薜荔布女萝。

既含睇,又宜笑,子恋慕予善窈窕。

乘赤豹,从文狸,辛夷车驾结桂旗。

被石兰,带杜衡,折芳拔荃遗所思。

处幽室,终不见,天路险艰独后来。

表独立,山之上,云何容容而在下。

杳冥冥,羌昼晦,东风飘飖神灵雨。

风瑟瑟,木萧萧,思念公子徒以忧。”

这首乐府曲声清扬,但乐调幽怨,时而似潇潇雨歇,时而似月华照雪。作为“神解”阮咸的弟子,刘羡自然听得出来,吹奏之人做了轻微又极其巧妙的改编,使内容幽怨都不纠结,情重又显优雅,非深谙乐道不能如此。

正沉醉间,一曲吹罢,石崇睁开眼睛,目光扫视堂中,停留在刘羡身上,笑道:“世侄便是安乐公世子吧?久闻其名,今日一见,果然是一表人才。来,快入座!”

刘羡连忙行礼道:“晚辈也久仰世叔大名,此刻能够得见,实在荣幸之至。”

他入座后,石崇又亲切问道:“我听说溪奴今日带你到我园中一游,有没有什么不适之处?”

石超在一旁不满道:“六叔,你说得什么话,我领的朋友,怎会让他觉得不适?”

“是有不适之处。”刘羡答道,“你今天骑着那匹黑龙驹,在前面一骑绝尘,我怎么都追不上,心里不适得很呢!”

这很明显是一句略带奉承的玩笑话,刘羡说罢,三人都哈哈大笑。石崇举起一杯酒,笑问道:“怎么,怀冲没有好马吗?”

刘羡还未回答,一旁的石超笑道:“六叔这是明知故问,我都没有黑龙驹这样的好马。”

“等你真当了将军,我会送给你的。”石崇对侄子笑道,又转首面向刘羡说,“可惜啊,我的马厩里,黑龙驹只有一匹,不能再送他人,这样吧,我还有一匹千里雪,比黑龙驹差一些,但也是一匹千里马,送给怀冲如何?”

刘羡吃了一惊,推辞道:“俗话说无功不受禄,世叔如此抬爱,我却无可回报,怎么敢接受呢?”

“不要这么说,这不过是随手的小礼物而已。我听说你和溪奴自小相约,说将来要跃马疆场,没有一匹好马怎么行呢?我这也是为国储才,怀冲若心中感恩,将来就多多为国杀敌,护得一境平安吧。”

此话一出,刘羡顿时对石崇大为改观,他见石崇耗费如此巨资,打造了这样一副气派非凡的庄园,还以为他只懂享受纵欲,心中毫无家国正道。没想到此时的言语中,竟还有三四分家国情怀,刘羡也觉得自己有些以传闻取人了,这位以豪奢闻名的石六郎,能够与身为国舅的王恺斗富,肯定有他的一些过人之处。

“那小子就谢过世叔了。”

“好!今天能够和世侄一见,也是我的一大幸事。”石崇举起酒杯,向刘羡身边的侍女严肃道:“阿青,给世侄倒酒。”

阿青?刘羡闻言一愣,眼前晃过小梅的话,连忙去打量身前的侍女。

这名叫阿青的侍女打扮极为华丽,鹅蛋似的俏脸上画着流行的晓霞妆,腮红氤氲,眉眼若水。很美貌,但看不清真容,刘羡也无法判断她是否就是何青。可刘羡注意到一件奇怪的事,她斟酒的手有些打颤,含笑的眼角里难掩一丝紧张。

酒斟满了,阿青将酒盏高举过头,递至刘羡身前,柔声说:“请公子饮。”

刘羡本不喜饮酒,一来不喜欢酒味,觉得腥苦,二来觉得浪费粮食,但眼下他刚收了人家一样大礼,心中又有求于人,实在不好拒绝,略微犹豫后,他接过酒盏,一饮而尽。而后对石崇说:“小子酒量不好,若有出丑,还请世叔不要见笑。”

“哪里哪里。”刘羡饮酒的同时,石崇也饮下一杯,而后又斟满酒,洒脱笑道,“那我再问一个问题,世侄来这金谷园里,最满意什么?”

“满意……”刘羡沉思片刻,笑道:“大概是方才的曲子吧!我老师小阮公教我笛乐,至今已有七年了,可仍然达不到刚刚听到的水平,实在是令我羡慕。”

“哦?”这一句话显然正中石崇痒处,他拍着大腿转头面向屏风,对里面的女子哈哈笑道,“绿珠,你听到没,音律神解小阮公的弟子,自称不如你呢!”

屏风内的女子温婉答道:“公子谬赞了,小阮公是九天明月,贱妾不过是绿草荧光,岂敢当之呢?”

刘羡答道:“实话实说而已。”

“好个实话实说。”石崇极为高兴,再次对阿青命令道,“我和世侄再饮一杯。”

刘羡闻言,接过酒再饮。

这时石超有些不乐意了,他对刘羡道:“辟疾,你同我游猎往来数次,怎么不与我饮酒?来,你我再饮一杯!”

刘羡苦笑,只能接酒再饮。

刘羡平日不怎么喝酒,此时一连喝了三杯热酒,酒兴发散,有些晕乎乎的了。他扶着脑袋,听见石崇又道:“听说明年世侄大婚,定在什么时期啊?”

“应该是在二月吧。”

“二月……那时我要外去徐州一趟,看来不能参加世侄的大礼了,可惜,可惜。那我只好提前再祝世侄一杯了。”

听说还要喝酒,刘羡有些头疼,下意识得推辞道:“小子不胜酒力,再喝下去,恐怕赶不回家,还是多谢世叔好意了。”

他本以为石崇会再问候两句,两人推辞一番,这喝酒一事就过去了。

不料此时堂中一片沉默,沉默得有些让人发冷。

石崇忽然说:“阿青,你败了世侄的酒兴,知道是什么下场吧?”

什么下场?刘羡一愣,抬首去看身边的侍女,发现她满脸恐惧,浑身颤抖,想要求饶又害怕得什么都说不出,而泪水已如涌泉般流出来了。

刘羡预感到将要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他想出言劝阻,挣扎着站起来,可喝酒多了,身体不听使唤。

不料门口的一名侍卫已大步走来,那侍卫快步拔出腰间雪白的配剑,一手拎住侍女的头发,顶着后心一剑刺入,就如同划过纸张一般,嗤啦一声,剑尖透胸而出。

侍卫面不改色,利落地将尖刀抽回,汹涌的鲜血刹时从伤口处喷发而出,滴落在地上、桌上、杯盏上,刘羡的脸上、眼上,刘羡只觉得双眼一片血红。他试图擦拭眼睛,可眼前始终有一层血雾无法洗去。

他再低头看这位名叫阿青的侍女,她斜躺在地上,双唇微微张合,双目茫然无措,似乎有千言万语,却不知向谁诉说。随着血流得越来越多,她很快死了。

刘羡看了一眼桌案上的酒盏,酒水上正飘着殷红的血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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