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这里了。”
当一行人来到白马寺西郊三里处的一座院落前,刘聪拉缰停马,回头对刘羡、阿符勒等人呼唤。
此时已是下午了,天色很亮,街道上行人密集,虽说比不上最繁华的洛阳马市,但也别有一番特色。
胡人的商队牵着骆驼走在前面,后方是被捆成一排的胡人奴隶,郊野的广场上有天竺沙门在宣扬佛法,天空中隐隐回荡着白马寺的撞钟声,竟颇有一股异域风情。
在这样的环境里,刘羡一行人自然是不起眼的,他们眼前站定的这座院落也很不起眼。
为了能在京畿长期经营,商人们有需求在洛阳屯地造房,以便储存货物和休息。而洛阳西郊的土地地价最贱,商人们又多自西北而来,符合胡人信仰的佛教圣地白马寺也在西郊。
所以胡商们不约而同地在这里进行购地,数十年的日积月累下,就在洛阳西郊形成了最为密集的胡商聚落。
可这样也就带来了一定的麻烦,由于这里往来人员繁杂,出入货流极大,什么匈奴人、鲜卑人、羯胡人、氐人、羌人,乃至于西域的乌孙人、莎车人、龟兹人,都在这里频繁往来,可谓鱼龙混杂,导致管理成本极高。
前后几任洛阳令试图对这里加以整治,结果却都是一地狼藉,最后不得不放弃,纵容这里成为了一个三不管地带。结果是更促进了胡商聚落的繁荣,什么游侠、帮派、黑市,在这里不说遍地都是,至少也是随处可见。
而刘聪的院落,就坐落在聚落的西南角处。当然,名义上,这里是一个屠各胡商的库房。
这间院落装修并不华丽,没有刷漆,就是很简单的立起几间凑合的草房,可以供数十人进行歇息。但中间的场地却很大,有一间可容纳两百匹马的大马厩,一栏赛了五百头羊的羊圈,还有两间堆满了皮毛和山货的库房。
刘羡随刘聪进来的时候,被腥味与膻味熏得直皱眉头,但刘聪与阿符勒等人都面色不变,毕竟他们自小与羊马为伍,早就习以为常了。
而进来后,可见数十人正在其中打理、搬运货物,显然正处于一个较忙的时候,偶尔有人和刘聪打招呼,也很快就匆匆离去。看起来应该是有一批货物正要出手。
刘聪见怪不怪,只是招来一个伙计,领着他们往内院走。
刘羡打量院落中的人群,发现这里不只有匈奴人,根据打扮来看,还有羯人、汉人,不一而足。
刘聪看出刘羡的惊讶,给他介绍说:“我手下有三百来人,以匈奴人为主,但也不只是匈奴人。并州饥荒的时候,经常有汉人过不下日子,又不愿到士族里当佃农,就会逃难到我们部落中,几十年下来,林林总总也有上万人了。”
“但即使如此,这些年天灾严重,并州的日子还是过不下去。所以从我大人那一辈开始,部里就商议着组建商队,来洛阳行商,再买些低价粮食回去糊口,到现在,我部在洛阳有六家这样的库房,这只是其中一家。还有大概七家胡商,跟我部关系也不错,请他们帮忙,也能再弄些人来。”
刘羡看了阿符勒一眼,因为这其实和阿符勒族中想得一模一样,看来他们的情况在并州很普遍,所以才想着依样画葫芦,搞出这么一个商队来,但可惜没有刘渊在洛阳的人脉,结果变成了邯郸学步。
不过阿符勒倒没什么感想,他只是好奇打量周遭,两眼放光。
刘羡问道:“那这么多年下来,你们往来行商,利润如何?”
“其实很不理想。”刘聪叹说道,“商人本来就地位低下,在前汉时就被世宗皇帝严加提防,在现在勋贵们愈发猖狂,公然打劫商贩的事情时有发生,即使我家大人结交了许多朋友,但该打点的还是省不下来,虽然我们现在生意越做越大,可实际上连年亏损,大灾之年的时候,还是只能做些不忍之事。”
“不忍之事?”
“部中实在养不起的丁口,我们就会当奴隶卖到洛阳人市上,他们若是找到个好人家,就能吃饱饭,我们得了钱也能买粮回并州赈灾,也就没那么多麻烦了。”
刘聪的话只说了一半,但刘羡知道剩下的话是什么意思:若是找不到好人家,不管是饿死还是被虐杀,死也就死了吧。
这也是很寻常的事情,不只是匈奴人这么干,中原的百姓走投无路了,也只有这个办法,绿珠姑娘不也是这样卖给石崇的吗?
陈寿还跟刘羡说过,若是日子太苦,江东百姓甚至会溺死婴儿。可无论是什么时候,刘羡听到这种惨剧,心中仍无法保持平静。
这时地方到了,原来这间院落的两个大仓库之间,竟还修有一小间密室,周围被皮毛货物所掩盖,不仔细搜查,其实根本看不出来。
刘聪颇为自得的往主席落座,而后对刘羡笑道:“怀冲觉得我此地如何?”
刘羡点头道:“小隐隐陵薮,大隐隐朝市。玄明若藏身于此地,确是难以寻找。”
刘聪敲案道:“所以在期限之内,我可以把此地暂借于你等。”
阿符勒则瞪大了眼睛,问道:“可四公子带我们来,不是来看人吗?人呢?”
“不要这么着急。”刘聪拍拍手,门口当即走来一个中年人,他样貌高大,身材魁梧,脸色被太阳晒得焦黑,一看就是个很靠得住的人。
刘聪说:“这是我手下郭猗,是这里的头领,现在这院落里的八十七人,都可以供你们调遣,剩下欠缺的十三人,明天早上我也会调过来。”
“那么,”刘聪在这里刻意顿了顿,他用一个玩味的眼神打量阿符勒和刘羡,悠悠说道:“怀冲,还有你,这个爱折腾的羯胡小子,你们告诉我,打算怎么干?”
“那我哪知道?”阿符勒倒是很光棍,他直接回头看刘羡说:“欸,刘羡,到你说话的时候了。”
“我?”虽然早有预料,但真听到这句话,刘羡还是有些顶不住,他说,“是你要复仇,你却跑来问我?”
“是啊,不然我找你干什么?你是国子学的学生,始平王的伴读,又不可能打打杀杀,我请你来,就是当谋士的。你来策划我去做,保证无往而不利!”
原来不用我打打杀杀,刘羡一时不知道是该欣慰还是该遗憾,最终笑骂道:“真是匹癞马!”
在场几人都捧腹大笑,笑过后,刘羡打起精神,说道:“让我谋划,可以,可到底要做到什么地步,还是要看你的意思。”
“你是说?”
“上次我和你说,你若要杀了石崇,是绝无可能做到的。但要他破财失望,还是有一定可能。可是以破财为重,还是以失望为重,需要你来拿定主意。”
以刘羡的想法,他更想把石崇的那些丑行都暴露出来,让石氏难堪。
可理智告诉他,这没什么作用,毕竟再难堪也不可能难堪过弑君的贾充,何况天下滥杀无辜的也不止他一人,无非是多几句流言蜚语罢了。
阿符勒也是这般考虑,他大剌剌说道:“老爷们都这个德性了,哪里还会讲究什么声望?要我说,就要狠狠地刮他一笔,刮得他肉痛!刮得他如丧考妣,死去活来!再说了,我们部里还缺粮呢!拿到一笔钱买粮,比什么都实在!”
明显他此前也是对刘聪这么说的,所以刘聪才会开口要六成战利品。果然,刘聪也耸肩说:“没好处的事情,我可不干。”
好嘛,这下子真成了犯罪团伙了,刘羡也没有什么可抱怨的,这种情形他早就预料过。
他继续往下说道:“那既然都同意劫财为主,那就要先决定地点。石崇收敛财富多年,财富无非堆聚在两个地方,一个是在洛阳城东的乐陵公府,一个就是他的金谷园别馆,我的建议是,把地点定在金谷园。”
阿符勒说:“可金谷园占地上千亩,不太好抢吧。”
刘聪也点头说:“我虽没去过,但也听太学的同学说过,金谷园里亭台楼阁不下百数,还有大量的仆役、侍女、护卫,保守估计,最少也有数百人,最多可能上千。”
“按照羯胡小子此前被劫杀的情况看,护卫中可能还配有军弩,这恐怕是个硬茬。若是稍不留神,别说抢点什么,就怕还没找到财宝,人就已经死光了。”
“但也只能是金谷园。”刘羡道,“乐陵公府虽然防卫薄弱,但其身处闹市,带人过去,不可能毫无痕迹,一旦杀人放火,闹出什么乱子来,周围的府邸全都知道,到时就不好走脱了。而且半夜还有宵禁制度,每隔一个时辰,就会有禁卫来回巡夜,我们万一撞上了,又该怎么办?到时候闹成通天的大案,就是灭九族的事情了。”
“反观金谷园,石崇将其建在邙山山脚,周围人烟稀少,便于我们隐藏,也没有什么宵禁,我们只需要应对园中的护卫即可,即使出师不利,我们快马狂鞭,四散而走,只要事先探好路,至少逃命还是没什么问题的。”
“而且金谷园人数虽多,但正因为占地广大,楼台众多,就势必会分散他们的人力,只要我们抓准时机,快进快出,也未必要和他们硬碰硬。”
说到这里,刘羡吐了口气,打量室内几人:阿符勒连连点头,刘曜沉默不语,刘聪则手中把玩着一枚玉佩,抬首望着天花板。
刘曜质疑道:“话是如此说,可我们不知道金谷园的布局,也不知道其金库所在,想要着手,根本无从说起吧?”
这也是实情,古往今来,想要以少胜多,以寡敌众,无不有天时地利的帮助。像什么昆阳之战、合肥之战、襄樊之战,弱势一方都是利用在地利上的优势,才能够取得大胜。从未听说过弱势一方在没有地利的时候,还能够取得成功的。
但刘羡早已考虑过这个问题。他对刘聪道:“玄明不妨借我笔墨纸砚。”
刘聪不禁皱起眉头,他不太明白刘羡此举的深意,但这也不是过分的要求,他没有理由拒绝。
他拍拍手,令郭猗取了笔纸过来,而后笑道:“我来给怀冲研墨!”
刘羡也不客气,他摊平纸张,稍等片刻的同时,微微冥思回忆,等墨水磨好,他就用笔锋蘸了墨水,开始在纸上挥毫:那天他进入金谷园的通道、荷塘,看到的果林、假山,和石超畅游过的小桥、高台,到依靠在金谷洞下的阁楼、厅堂……
众人起初不明所以,但随着刘羡越画越多,众人也难免反应过来:这就是石崇金谷园的布局!而刘羡不仅仅是将园中百余座楼台的位置标了个大概,甚至连园中有几处溪流、几条岔路的细节都一一点出,其内容之细致,标注之精准,恐怕就连建造金谷园的石崇自己,都难以复制。
刘羡放下笔后,松了一口气,对众人笑道:“我一年前去过金谷园,当时只游了个大概,难免忘了一些东西,现在这幅图,也就金谷园的七七八八,虽不能说细节上完全准确,但大体布局上当是没大错的。”
此言说罢,众人更是惊叹,阿符勒不禁叹道:“刘羡,你竟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岂不是我以后发达了,你还记得我今天这幅穷酸样?”
刘羡则回道:“这有什么要紧的?臭小子,你应该怕哪天我找你讨账,现在你吃了我多少,用了我多少,别看我现在不计较,几十年后,我可要连本带利地讨回来!”
“小气!你这样拘于小节,怎能做一番大事业?”
说到这,众人皆捧腹大笑。有了这张地图,劫园的计划虽然还是困难,但至少不再是空中楼阁,大家自然也就有了几分底气。
“但也别高兴得太早。”
刘羡拾起自己画的金谷园图,微微一抖,继而分析道:“我这张图还有许多欠缺之处,至少有一点最重要的疏漏,现在我还不知道,金谷园的宝库藏在何处,如果不能弄清楚这件事,劫园就无从说起。”
他转首对刘聪道:“我们还需要人,需要能潜进金谷园的人,一来要验证,我这张图还有多少错漏,二来更要弄明白,石崇将宝库藏在何处。”
这个问题非常严峻,如果连宝库都找不到,总不能进去乱抢乱砸一统,然后凭运气搜刮财物吧?这样确实也能搞到一些东西,比如珊瑚、金饰什么的,但未免太没有效率,拿到了也不一定能够拖走。就算拖走了,顶多也就是恶心石崇一番,起不到什么报复的效果。
阿符勒问道:“你既然去过一次,就不能再去一次吗?”
刘羡苦笑道:“我说过了,上一次去金谷园,还是在一年前,这次要是突然造访,并没有什么合适的理由,然后再过了几天金谷园遭到洗劫,很容易就会怀疑到我身上,到时再顺藤摸瓜,你们一个都跑不了。”
“所以,”刘羡斟酌着说道,“还得找一个从来没去过金谷园、拜访又不会惹人怀疑,而且办事要有些精明的人去做。”
“这么麻烦?”阿符勒想了想,打算自告奋勇,“要不我扮成商人,到金谷园卖马如何?”
“你这点年纪,扮作商人,才是惹人猜疑。”刘聪否定了这个主意,而后他微微沉吟,脸上又浮出笑意来,说道:“我倒有两个人选,说不定能派上用场。”
什么样的人能获得刘聪的青睐?刘羡好奇道:“什么人选?”
“既是文士,也是游侠,更是奇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