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石崇在沉思未来大计的时候,楼下的祖逖也正随石超观察金谷园的构造。
在受刘聪邀请后,他按捺不住胸中的躁动,已加入了这个胆大包天的金谷园洗劫团伙。在无所事事的他看来,若能洗劫一次西晋首富的庄园,确能给自己平淡乏味的生活带来些许趣味,若能再看见一些上位者的苦脸,就更是一种享受了。
而在加入后,他也深感这个打劫团队人才济济。
祖逖原本觉得太学虽大,但只有刘琨和自己才算得上中原英才。不料在这里,无论是洒脱自信的阿符勒,翩翩公子的刘聪,淡泊中庸的刘羡,沉稳刚毅的刘曜,都给了祖逖极深刻的印象。
也让素来自负的祖逖生出好胜之心,他暗自思忖,不仅要干成这一出,还要干得漂亮,令其余人心服口服!
所以在得知刘羡让他帮忙打探金谷园,祖逖欣然应允。当即就托刘琨的关系,一起来金谷园中探看。
虽说早知道金谷园奢华,可身处在这蜿蜿蜒蜒的小径幽林间,祖逖可谓是大开眼界,仅栏杆间的椒泥金饰、浮雕奇画,就让他眼花缭乱,更别说厅堂间的锦绣步障,玉灯珠光,让他食指大动。
而最让祖逖感慨的,还得是金谷园的厕所,他进去一看,还以为走错了内室。只因里面布置有绛纱帐大床,装饰可谓美轮美奂,而两边则各有数名穿着锦绣的婢女,见祖逖一进来就一拥而上,又是粉囊又是水盆又是香巾,甚至着手给他脱了外衣,免费换了身新衣。
祖逖全程满意微笑,表面上看享受无比,可暗地里却是杀心大起,从未觉得世上竟有如此该杀未杀之人。
再和石超闲逛时,他装作无意问道:“石公金谷园如此壮美,却不知到底哪里堪称最奢?”
石超指着背倚邙山远处的一座五层高楼,低声笑道:“当然是那崇绮楼,我六叔在里面藏有绝代佳人,平日若无大事,就在里面寻欢作乐呢!”
祖逖恍然之余又有些失望,不料那里竟不是金库所在,一时间也没了兴趣,而是继续耳听六路、眼观八方。
走到东北角的一处小院时,他突然发现这里有许多壮丁,个个人高马大,过于七尺,而且这些人腰间佩刀,神情冷酷,祖逖只是扫了一眼,立马浑身一凛:这里全都是些同行!
祖逖又指着这些人,对石超徉作惊叹道:“太仆家好多壮士!却不知从何处招来的?有何本领?”
话一出口,石超顿时神情尴尬,支支吾吾地说:“啊,这都是我六叔从荆州带来的剑客,偌大一个金谷园,总还有人护卫不是?”
看石超的表现,祖逖心领神会,心想:这里十有八九,就是金库所在了。
而后他左右观察周遭的风水地理,将此地的位置记在心里,同时还暗地打量那些死士的数量与装扮。虽然在此地只站了不到一刻钟,祖逖就已经把院落的情况摸了个大概。
很棘手啊!这是祖逖的第一印象,这院落设置的非常讲究,虽然没有入内,祖逖已看到了内外两道两丈高的院墙,三座三丈高的望台,几乎覆盖了视野上的所有死角。
而这些院落中的荆州剑士,虽然只有百余人的样子,但一看就练剑多年,恐怕不少人还上过战场,刘聪的那些手下,根本不能与其相提并论。
而且按照刘聪等人的说法,这些人恐怕还藏有一定数量的军弩,更不知道园中有没有私藏甲胄,如果正面硬攻这里,恐怕一千人都不一定能拿下来。
这还是建立在院中没有别的布置的前提下,按照料敌从宽的方法来说,里面必定还有别的伏笔,稍有不慎,恐怕便会惨败而回。
直到用过晚膳,策马离开金谷园后,祖逖都没有想到合适的办法。
离开后,刘琨对祖逖道:“士稚,今日可真是大开眼界,富贵人家如厕,塞鼻子的干枣都香甜哩。”
刘琨这一趟可谓是混了个心满意足,他似乎纯当自己是来游玩的,毫无压力可言,而祖逖也正是欣赏他这点,才对他另眼相看。
祖逖笑道:“他奢侈到这种地步,可以说古往今来能比拟的,只有桀纣这样的君主!可如今竟然出现在一个臣子身上,岂不是亡国之兆?这样的日子他还能过几年呢?即使将来中原大乱,他侥幸不死,我必拿他第一个开刀!”
“哈哈哈——士稚,你也想得太远了”刘琨拍马笑道,“你这连一层皮都没刮到,就想到以后了,还是先想想眼下,到底怎么攻破他的宝库吧!”
说罢,两人齐声大笑,不约而同地快马加鞭,在夕阳与丛林间纵情奔驰,对于此时的他们来说,没有什么不能接受的困难与失败,他们只想让自己也快些,周遭也快些,恨不得一切都快起来,直到他们功成名就的那一刻。
再次抵达西郊,两人也不多做逗留,直接就来到西郊刘聪的院落密室。趁着记忆还鲜明的时候,就在刘羡此前的草图上添补,如此一来,整个金谷园的布局,都已清楚地展现在图纸上。
等到酉时三刻的时候,刘羡、刘曜、阿符勒等人也都陆续赶过来了,黄昏之中,六人在密室点了烛火,一面听祖逖的介绍,一面围在一起研究金谷园的结构。
和此前刘羡预想的差不多,金谷园虽然占地广大,人数众多,可正因如此,庄园外围的防御并不严谨,西、北两面围山而建,在东、南两面都只有一道七尺高的矮墙,甚至有些地方为了美观,只不过是密植杏梨等果木,连篱笆都没有。想要找个方向冲入金谷园,还是很容易的。
但现在比较麻烦的是,石崇在监造时显然也想过这点,所以把侍卫和金库所在放在东北处,然后围绕此处修建了一座小坞,一旦有人试图从此处冲击金谷园,必然就会被坞堡所拦住,金库虽然近在咫尺,可实际上根本没有办法攻破,若围的时间长了,对方再派出援兵,想全身而退都很难了。
而如果换个方向进攻,也是同样的道理,从别的方向跳墙进来,或许可以不被人发现,但最终还是要进到这个坞堡里去才能得手,从这个角度来说,石崇的设计确实可以说刁钻了。
祖逖在参观后,就劫园的方法已经设想了一路,率先说道:“硬攻是绝无可能成功的,哪怕是我们能顺利摸到坞堡前发动奇袭,也没有多少胜算,照我看,只能想个办法智取。”
几个人都侧耳聆听,毕竟论打劫的经验,祖逖是最专业的。
祖逖道:“智取的办法说来说去,无非就是一个骗字,具体应用起来,要么是声东击西,调虎离山,要么是浑水摸鱼,瞒天过海。”
阿符勒道:“说得简单点,我听不懂呢!”
祖逖被噎了一口,不由瞪了阿符勒一眼,然后又解释说:“简单说,就是两个法子,一是我们想办法先打别处,骗得坞内人跑出坞堡,我们再动手,这个自然手到擒来。二是我们想办法撒个弥天大谎,骗里面说我们是自己人,让他们把我们放进去,大摇大摆地去取钱。”
阿符勒笑道:“这下我听懂了,你是说要么敲山赶兔子,要么熊前装竿子。”
众人听了都不禁莞尔,而刘曜没有立刻表达意见,反问而刘羡说:“怀冲,你怎么看?”
刘羡沉思少许,回答道:“祖兄说得很好,可这两个办法都不容易。”
“所谓调虎离山,声东击西,一般来说,是要对方两害相权取其轻。最典型的战法就是当年孙膑围魏救赵,对魏王来说,赵国的土地和自己的性命而言,肯定是自己的性命更重要,所以他一定会让庞涓解围。”
“可如今对方是守在金库,还有什么重任能够大过守金库,让里面的护卫出来呢?恐怕唯有一个法子,就是我们伺机劫杀石崇本人,可石崇身边就没有护卫吗?我们又真能劫杀石崇吗?这恐怕根本不能成行。”
“而祖兄说的第二个法子,也只有两种可能,一是我们想办法蹲几天,抓个坞堡的舌头,看能不能买通他,拉他入伙,而后里应外合,直接冲进去。二是我们派个人到金谷园徉作卧底,看能不能混到金库,作为接引,可问题在于,总归免不了一场血战,而且我们也很难撤出去。”
说罢,刘曜点点头,显然是赞同刘羡的分析,而后他又看向众人问道:“诸位还有什么没想到的策略吗?”
祖逖的脸色有些难看,正如刘曜所言,他的策略要么没有可行性,要么就风险很高,可仓促间确实没有别的办法了。且在祖逖心中,也不认为风险高就不可行。实在不行真杀了石崇,又如何呢?
而阿符勒却问道:“既然这么难,我们要不换个法子,我们不劫了,而是把石崇他儿子绑了,索要赎金如何?开口要个两三千金,想必也有谈妥的可能吧。”
刘曜闻言,立刻皱眉道:“蠢材!我们现在最大的优势,不就是他在明,我在暗,若是和他坐下来谈,我们就算拿了钱,也跑不了。”
“谈不了?”阿符勒似乎忘了是自己要复仇似的,疑惑道,“可他在钱货之外,总有在乎的东西吧!难道就不能找来当破绽吗?”
祖逖闻言,心中一动,忽然就想起崇绮楼,说道:“我听石超说,石崇平日不出来待客时,就在一座名叫崇绮楼的楼台里荒唐,里面住着一名堪称倾城倾国的女子,你们说,能不能用她来调虎离山。”
刘羡一怔,随即明白他说的是绿珠姑娘。脑海中顿时浮现起一年前的场景,当时石崇摸着绿珠姑娘的脸颊,在自己面前夸耀说,美人难得,便是不要这金谷园,也要保住绿珠。
那神情实在不似作假,不管是出于主人对玩具的那种爱,还是男人对女人的那种爱,至少这情感应该是真实的。如果能利用这份情感,说不定还真能调虎离山。
可不知为何,刘羡刚刚浮现出这个想法,转瞬间又被自己掐灭了。
他想起绿珠姑娘那没有表情的哀伤眼神,莫名其妙地,竟会联想起母亲的眼神。她的人生是这样不幸,就像自己的母亲一样,虽然不能说愁苦于衣食,可精神上却陷入了绝望。
如果自己利用她,是否会令她在石家没有立足之地呢?毕竟石崇口中说着不眷念钱财,可实际上真不在乎什么事物,是根本提都不会提的。
这么想着,刘羡似乎能看见绿珠未来悲惨的境遇了。他完全不忍心这样做,故而他准备开口,拒绝祖逖的提议。可在开口前的这一个瞬间,刘羡突然间又生出了一个念头:自己为什么不去救她呢?
这个念头一旦冒出,顿时像阳光消解冰雪般除去了刘羡所有杂念。
刘羡想,自己来参加这个集会,其实归根到底,就是忘不了那一天,忘不了绿珠姑娘。
之前自己说,是欣赏阿符勒才加入他的复仇,但不可否认,暗地里,自己有另一种想法,想当英雄,想把绿珠姑娘从金谷园救出来,其实就是这么一回事。只是自己一直过于矫情,不愿面对自己,所以才再三犹豫踟蹰。
可踟蹰往往会变作遗憾,后悔的理由其实就是无为。
终于,刘羡下定了决心。而旁边刘曜和祖逖的争论也到了尾声,他们一致认为,像石崇这样的人,再美丽标致的女人,恐怕也只是一个玩物,还得从别的方面下手。可该从何处下手,他们还是一头雾水。
刘羡说:“我有办法了。”
密室里安静下来,所有人把眼光投向他。
刘羡徐徐道:“石崇虽然爱富,但他身为士人,更理应爱权,不然他为何要在金谷园中接待那么多士人?”
这是句实在话,众人隐隐间似乎抓到了什么,但朦朦胧胧间还是差了点真意,刘曜问道:“怀冲不妨说得更直白一点。”
刘羡笑道:“我可以给他介绍一位贵客,不由得他不慎重对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