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对于刘羡来说,天下有哪些英才,暂时还与他无关紧要。他现在要做的,是先去中书省报到。
五日后的一早,刘羡换了一身很朴素的青色儒服,头戴儒巾,脚穿黑色步履,骑翻羽马经东阳门入洛阳城。而后一路向西,走过两里后,青白的宫墙渐渐印入眼帘,如同一座大山横亘在心头,令他顿生巍峨之感。
他以往经常能看见这座宫城,但那时他只是路人,眼下他要亲身进入,作为其中的一份子。
这个念头闪过刘羡脑海中时,令他产生了一种完全不同的视角,再打量洛阳宫墙时,似乎这上面的每一处拱檐、每一块砖石、每一根杂草,都跟他的命运挂上了联系,在一同呼吸,一同跳动。
刘羡想,这里便是洛阳的中心,便是整个帝国的心脏。
在这种心态下,他在司马门前立定,没有立刻进去,而是上下审视了片刻。
今日没有朝会,宫墙前的官员很少,可以看到宫门前开阔的广场,行人们在街道上来来往往,但却少人敢踏入其中。
这给宫墙带来了庄严与肃穆,而两队高大的宫卫立在一道两丈有余的大门前,斧钺在阳光下闪着金光,更给旁人一种凛然不可靠近的威压感。
刘羡感到很感慨,他忍不住开始幻想,若是自己能策马飞奔进去,该多是一件快事。
不过眼下显然是不行了,他还是得老老实实地下马,走到门前,向一名为首的宫卫问道:“请问到中书省怎么走?”
这宫卫身高八尺,着两铛铠甲,头戴铁兜鍪,手持一根长槊,看上去非常雄壮,但为人倒非常和蔼,他打量了一下刘羡的装扮,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先和声问道:“你是找人,还是有事?”
刘羡掏出自己的名牒道:“我是新到任的著作郎刘羡。”
宫卫吃了一惊,接过名牒,神色变得更加和缓,他当即问道:“第一次来?”
得到了肯定的回答后,他便拉着刘羡跨过司马门,正式进入宫道内,而后指着西面说:“你一直往西走,走到尽头,看到西掖门,再往北走,走到千秋门,左手第一个院子便是中书省。”
他又嘱咐说:“拿到印绶后,记得好好保管,宫中认人不靠名牒,主要靠印绶。”
刘羡一阵感谢,就又踏上了宫道,这宫道出乎意料地宽阔,恐怕能容纳两辆六驾马车并排而行。而在入宫后,宫道两侧的墙院也低矮不少,可以从中轻易眺望周围的建筑园林。
经过四代人近七十年的修缮,魏晋洛阳宫虽还比不上两汉洛阳宫,但也算得上华丽壮美。
刘羡一路走来,两边各种有珍树奇卉,每隔数百步,便能看见精心雕琢的小湖石山,它们仿照中国各地的名山大川,或为泰山,或为华山,或为嵩山,又在其间筑台建阁,放养奇鸟,下见鸳鸯游于碧波之中,上望云雀矫首绿丝之内。似乎宫墙外的庄严只是洛阳宫的伪装,雅致才是它真正的内在。
如果多在其间环游几圈,恐怕只觉得天下一片太平,若能在里面醉生梦死,恐怕没有人不会愿意吧?
但联想到自己在东坞躬耕时的辛苦,刘羡心中却生出一股由衷的不适。
他不可避免地联想到金谷园,金谷园的豪奢与宫城里旗鼓相当,可金谷园的恶行却是那样直接的血腥残酷,让人难以忘怀。这座宫城也看似平静,可平静的背后,却是庶民们民不聊生的困苦生活,它又能比金谷园好到哪里去呢?
这么想着,刘羡突然有些发冷,连带着对自己产生了几分厌恶。
好在这种胡思乱想很快就结束了。刘羡忽然发现《中书省》三个字从眼前一晃而过,赶紧站定了往回看,这才发现,不知何时,中书省的庭院已出现在自己背后了。
他找门前的宿卫再次通报姓名,宿卫上下打量了一番,立马就把他往院中带。中书省不大,只有九间房舍,前面八间分左右依次排开,而最后一间设在正北面,那便是中书监华廙与中书令何劭所在的办公处。
这时中书令何劭不在院内,只有中书监华廙在席案间展卷阅读。
华廙出身平原华氏,是故曹魏重臣华歆的曾孙,如今已经七十一了,两鬓斑白,头发稀疏,束发定簪都显得有些勉强。
但他精神却很好,听说刘羡是新晋的著作郎,才十六岁,他便笑眯眯地站起来,露出一个慈祥的笑容道:“我们省里多了位少年英杰,好啊,很好啊!”刘羡连忙向他行礼,他则佝偻着背把刘羡扶起来,说:“以后同朝为官,倒也不用这么客气,只要用心做事便可。”
说到这,一个人影从门前路过,华廙眼前一亮,连声呼唤说:“伯仁啊!伯仁!你进来!有事找你。”
刘羡定睛一看,发现来者竟然也是一名青年。他身着常服,看上去年纪比刘羡稍大,但也就在两三岁左右。这青年小步慢趋,入房内先行礼,而后不急不缓地问道:“华公,何事找我?”
华廙指着刘羡,对这名青年笑道:“伯仁,这位是朝廷新任命的著作郎,刘羡刘怀冲,也是安乐公世子,鄄城公佳婿,更是今年的灼然二品。”
而后又指着那青年,转头对刘羡道:“怀冲,这位是去年到任的秘书郎,周顗周伯仁,成武侯公子,我们中书省年轻人不多,你们要好好亲近。”
原来是名将之后,刘羡恍然,他听说过成武侯周浚的事迹,在灭吴之后,是周浚坐镇秣陵,削平了扬州的剩余叛军。
两位年轻人相互认识后,华廙又对周顗道:“伯仁,你那个屋里不还空个位置吗?就让怀冲和你作伴!他初来乍到,你也帮他多熟络一下。”言下之意,是让周顗来做向导。
华廙的言语中带有调笑,但这青年却面色沉静,非常有礼节地问道:“华公,我资历尚浅,还有诸事不通,是不是让左公来较好?”
“太冲又不得闲!你也就是多走一趟,先带着怀冲去少府那里把印绶和常服领了,再交代一些杂项,要不了多少时间。来,这是我的令牌。”
话说到这个地步,周顗也不好拒绝了,他再次躬身,算是答应了这件事。
华廙摆摆手,两个年轻人就退出来了。
刘羡本打算先和周顗寒暄几句,不料他是个雷厉风行的人,刘羡还没有开口,他就风风火火地说:“少府不远,我们快去快回。”说罢,他头也不回地大步向前,刘羡只好跟了上去。
所谓少府,乃是朝廷九卿之一,专门管理皇室财政和宫禁人事,自秦汉时就是极重要的政治机构。
只是自东汉以来,皇帝重内朝而轻外朝,不断从少府中拆分出尚书省、中书省、门下省等机构,到现在少府权威已远不如往昔,但府省之间仍有联系,诸如三省之间的寻常用度,基本都是由少府调拨的。
也是在这里,刘羡领到了自己人生中的第一份印绶。
著作郎是六品官,佩戴的印绶也就是普通的铜印黑绶。刘羡拿到手中的时候,来回翻转打量,只见铜印微微发青,上铸有龟纽,下刻有“著作侍郎”四个篆体,然后再纽扣上系有一尺来长的纯黑丝绶。
“朝廷不发鞶囊,你自己有带吗?”
鞶囊,就是装印绶的腰包,这是二伯刘瑶早就嘱咐过的,刘羡当然带在身上。周顗提醒后,刘羡立刻从袖袋里取出来,挂在腰上,然后把铜印放进去,露出铜印外的黑绶,从这一刻开始,自己也算是有了官员的象征了。
不过这还不够,周顗随即又带他领了两顶一梁缁布进贤冠,青、朱、黄、白、黑五色绢布各一匹,嘱咐说:“这些布,你带回去,根据自己身材,让下人制成五时朝服,这是朝中每人必备的。”
“但除去大型朝会外,平日用不上,往来出入,哪怕是皇帝召见,我们只穿绛衣玄冠即可。”
虽说风风火火,但周顗的讲解是非常细致的。他带刘羡领了东西后,随即又返回到中书省内,领他进到右手第二间的房舍内。
这里的房舍不小,可空间不大,里面密密麻麻摆满了书架,只在前面留下两张可容人写作的桌案。
其中一张摆满了纸张,显然是周顗自己的桌案,而另一张席案是空置的。
周顗坐到自己的坐席上,对刘羡讲解道:
“以后你就在这里办公。不过在眼下,你人地两生,还不用着急。”
“你看看还有什么缺的,笔墨纸砚的话,都可以直接去少府取,不需要自备,但若是休憩的一些枕席,你就要自己带了。”
“枕席?”
“按照惯例,我们这些内朝官员,平日应该是卯时三刻入宫,申时一刻出宫,并不用守夜。但除去中书令和中书监外,中书省需要有两人一直值守,而我们省内有十八人,所以省中每九天轮值守夜一次。守夜的当天,你可以到右手最后一间房内休憩,但是铺卷自备。”
“喔,那用膳呢?”
“自己备食盒,每天少府在巳时三刻有一顿堂食,三省的官员都在那里就食。如果你守夜的话,晚膳要提前报备,但不管早膳,只能自己出宫,去铜驼街买点胡饼吧。”
“领俸禄也是在少府,每月一发,等华公通知就行,前些年是发绢,不过这些年绢价低,谷价高,改发谷了,你记得备一辆拉谷子的牛车。”
其实这些刘羡多已知道,但他还是再三确认:“平日里休沐是怎么算的呢?”
“和地方上一样,都是五天一休沐。除此之外,还有田假、授衣假、私祭假、婚假、拜墓假,平时清明、中秋、重阳的假期也不会少。”
“不过我说实话,中书省的职责虽然重要,但事情却不多,基本就是陛下有旨意下来,我们跟着撰写几份诏书,平日再抄写几份存档,在省里的五个时辰,有四个时辰是闲的。”
“你若家里有什么急事,只要在三四天内,和华公、何公说一声,也不用走什么程序。”
周顗说了这么久,难免也和刘羡有些熟络了,他忍不住身子前倾,低声说道:“这几年陛下身体日消,朝会也不怎么开了。大权全都落到三杨手里,大家可以说愈发清闲了。”
“听说少府那边还有人请了病假,已经六个月没来宫里了,可实际上呢?据说刚娶了两门小妾呢!”
“哦,对。”刘羡听妻子说过这件事,是当做趣谈来讲的,他笑道,“你说的是平准令枣全吧?”
“我记得朝廷允许请病假,但超过八个月就要撤去官籍,所以他每年要请七个月假,第八个月来宫里报到两天,然后接着请病假。然后俸禄照拿,事情不用做一件,偏偏朝廷还没有办法。”
周顗听了却忍不住长叹,对刘羡道:“确实没有办法,但你可不要学他。”
“我说句好为人师的话,我们平日在朝廷做事,说要当大公无私的圣人,那是强人所难。”
“但既然领了这份俸禄,总要做点实事,也不是说无愧于心吧,若是人人都不做事,就是在毁坏江山社稷,到时候再来一次汉末大乱,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呢?无论于公于私,都还是该做些实事。”
这番话说罢,刘羡对周顗刮目相看,他端正身子,很郑重地回复说:“伯仁说的是君子正道,我牢记在心。”
到了这里,周顗的交代已经到了尾声,他和刘羡说到最后的注意事项:
“按照惯例,你现在虽说是著作郎,可这一年下来,也只能先熟悉内朝诸曹和国家政务,真正要做什么,还要看明年的安排,所以尚不会给你什么重任,你现在要做的,是先结交人脉。”
“你虽是中书省的人,但要明白,我们内朝宫禁实为一体,无论是尚书省还是门下省,都要打理好关系,还有宫禁宿卫,其实我们都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但对于有些人有些事,你最好是多看,多听,少说,不属于自己分内的事情不要做。”
“现在陛下身体不好,无论是外朝还是内朝,很多人都蠢蠢欲动,不好说会不会出乱子,你我还年轻,不要为了升官,急于一时,做出什么错事。要学会明哲保身。”
明哲保身?刘羡笑着点点头,心中则有些感慨,宫中的斗争,到底到了什么地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