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东宫血战了足足一个多时辰以后,孟观带着援军终于姗姗来迟。
而随着孟观的抵达,巨人战死,自然也就宣布了大局已定。月夜之下,宫卫与援军里应外合,剩下的叛军溃不成军,他们虽然想做出一定的反击,但是奔走无路,前后遭敌,看不到任何成功的希望,最终被一个不剩地杀了个干净。
而作为这支奇袭东宫的领导人,三杨之一的太子太保杨济,他见大势已去,叹息片刻后,不等孟观将他捉拿,当场横剑自刎,颇为壮烈,但这阻止不了他被斩首示众的命运,即使已经成为一个死人,杨济依旧被禁卫割头上交,并作为谋反的祸首,传首州郡。
不过这一切都和刘羡无关了,在目睹到孟观赶到,巨人身死后,刘羡心中一松,骨折的痛苦终于无法忍受,令他双眼一黑,直接晕倒在地,只模模糊糊地听见江统在旁边呼喊着什么,但最终没有听清,意识已经倒入一滩死水里。
黑暗中,刘羡的意识似乎离开了身体,但离奇的是,他却又感到昏沉的满足。似乎是变成了一条游鱼,回到了母亲大海般的怀抱里,随着洋流任意飘荡,身边的一切都是晶莹的,纯洁的,且什么烦恼和困惑都不复存在,似乎只需要这个世界里昏睡就好,而原本世上的那些事物,什么政变,什么楚王,什么太子,什么皇后,都和自己没有关系。
经历过这一次血战后,刘羡只觉得人生太累了,他想得到一次好的休息,甚至是一次永远的休息。
但这个想法也就是一瞬,并不真实,很快,这个昏沉的时间就结束了,继而转变成一个遥远的梦,牵引着他往前走,前方似乎有很多熟悉的声音在召唤他,像是母亲的声音,又像是妻子的问候,还像是老师与父亲们的鼓励……
刘羡听不清楚,所以他向前走,但走着走着,这些声音就渐渐交融,糅合,又分离,起伏,最后变作一首不能形容的歌,好像是一个女人唱的情歌,又好像是一个男子唱的壮志歌,最后竟变成了天地间寥寥无痕的风声。
突然之间,一股股的热气覆在了他脸上,接着他感觉有一个又热又软的东西在自己脸上爬,令刘羡觉得痒痒的,他忍不住想笑,接着便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这个喷嚏是如此响亮,连带着他自己陡然一惊,睡意和昏沉都烟消云散,然后睁开了眼睛。
在他的眼前,出现的是一名宫女的脸,她正拿着一卷热毛巾,在刘羡脸上上下擦拭着。刘羡下意识地想要活动手腕,结果径直坐了起来,然后感到右臂一阵钻心的疼痛,让他忍不住痛呼出声,吓了一旁的宫女一跳。
宫女连忙说:“世子不要妄动,您手上还有伤呢!”
刘羡这时才反应过来,自己是在和巨人的搏斗中骨折了。他往下看,发现自己的衣服已经换过了,换了一身绣着竹纹的绸制锦袍,而受伤的右臂已经被两片竹片夹着包起来,然后裹上了十来层纱布,最后挂在刘羡的脖子上,打了个结。纱布里面应该裹了不少草药,有一阵清凉感,且冒着让人皱眉的气味。
宫女赶紧服侍着刘羡躺下,说道:“世子再歇息会吧,眼下还是辰时呢!”
刘羡看向殿外,发现明媚的阳光正照着台阶,依稀能看见几丛殷红的杜鹃花,他笑问道:“我有点糊涂了,这是在哪儿?”
刘羡的笑很温暖,令宫女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回答道:“世子,这是在东宫的西殿啊!”
“啊?”刘羡吃了一惊,难怪自己不熟悉,他连忙道,“这不是殿下的后宫吗?我在这里,是不是逾矩了?”
“哪有的事情!世子您昨夜勇斗叛军,力挽狂澜,大家都看在眼里。太子殿下说,没有您,他都不知道该何去何从,哪里会在乎这些呢?是他亲自把您安排到这里的,您不用多心。”
“原来是这样,过奖了。”刘羡长舒了一口气,又连珠炮似地问道,“那你知道吗。宫中现在怎么样了?叛军现在又怎么样了?洛阳现在局面如何?”
“这……”
看到宫女面露为难之色,刘羡顿时醒悟过来,她只是一个宫女,哪可能知道这些?就露出一个歉意的神情,说道:“那劳烦你通报一下殿下,就说刘羡醒了。”
宫女心领神会,知道这是想和太子谈话的意思:“世子不多歇息会吗?”
“劳烦关心,可我大概是个劳碌命吧,只想着能为朝廷尽些忠,为国家出点力,也就没有别的追求了。”
刘羡这句话很显然是句玩笑,但说出来却又不让人觉得虚伪,那宫女听了,也不禁捂嘴笑了笑,然后收起毛巾和水盆,向刘羡微微行礼,便转身趋步出去了。
而后刘羡眯了一会儿,就听到殿外响起很许多脚步声,显然来的不是一个人。
太子司马遹人还没到,声音先到了,他用少年的音色,故作老成地大笑说:“来,快看看我们东宫的大英雄!”
然后就带着呼啦啦一群人,直接在刘羡面前站定了,又说:“你平日可瞒得我好苦,竟然从来没告诉我,你还有这样一身好本领!”
也不等刘羡回答,又转过头对一个医疗打扮的人说:“秦医疗,你得好好治治他的手,他这只手,可是力挽狂澜过的手,以后如果挥不动刀,可是朝廷的损失。”
秦医疗赔笑道:“殿下,方才我已经看过了,世子虽然骨折,但好在没有别的什么大碍,接下来需要的是花时间静心调养。”
“需要多长时间?”
“要取下夹板,大概需要两到三个月,但要彻底养好,恐怕没个两三年是不行的。”
“两到三年啊……”司马遹有些遗憾,他转首对刘羡说:“我还准备让你彻底养好为止,但现在看来,好像有些时间太长了。这样吧,怀冲,我给你放个半年的假,好好在家养着,你可不许埋怨。”
“殿下说笑了,这都是臣子的本分。”
刘羡微微四顾,打量着跟随司马遹进来的那些人,不出意外,基本就是东宫里的官署:王敦、江统、鲁瑶、刘乔、杨准、冯荪……除了这些人外,刘羡出乎意料地发现,孟观竟然也在此处,他见刘羡的眼神望过来,露出歉意的笑容,微微点头,刘羡也向他微笑示意。
而司马遹在听了刘羡的回复后,喃喃道:“臣子的本分,臣子的本分,我看有太多人不知道自己的本分,才把社稷搞成这幅模样!”
他表面上是喃喃,可实际上却是在向身后的人施压,继而找了个草席坐下,对刘羡道:“昨天东宫的宫卫,死了有一百八十人,算上重伤的,足足有三百二十九人,杨公他平日不发威,我倒还不知道他有这般能耐。”
这句话本意是讥讽,但对于刘羡来说,却是切身体会,他道:“杨济能被先帝重用,自然不会是无能之人,相比之下,宫中的宿卫确实没有太多经验,但总也是尽心了。”
“尽心?或许吧。”司马遹笑了笑,他没有就这个话题谈论下去,毕竟东宫有四千宿卫,可除了昨夜临时征召的宿卫外,其余大部分宫卫都在隔岸观火,虽然这可以理解,毕竟事关生死。但理解不代表可以原谅,从今天开始,一大批宫卫军官将要论罪处置。
司马遹继续说回杨济,他道:“杨公的本事可不止这么点,方才孟中郎和我说,杨公他杀掉了看守府邸的眼线,然后在沿路数千人的戒严巡逻下,他神不知鬼不觉地穿了过去,而后突袭东宫。真是骇人啊!哪怕是魏武再世,用兵也达不到这等境界吧。”
“孟中郎,是你亲手杀了杨骏,也是你来救了我,说来,你也是一个知兵之人了,你说说看,我说的有没有道理?”
孟观哑然,良久才说道:“殿下,有时候用兵,不止是看兵法高低,有时候也看运气。”
“运气?”
“兵法中所谓的天时地利人和,里面的天时便包含有运气。”
“殿下,无论是再强的将领,他们也不可能谋算到战事中的一切细节,有时候成败也必须得靠运气。比如魏武帝曹操,他虽然在官渡之战取胜,但不得不承认,其中许攸来投是他不可或缺的运气。又比如周瑜赤壁大战,如果没有等到东风的运气,他也就不能纵火击败曹操的水军。其实所有的战事都这样,三分在人算,剩下的七分都在运气。”
司马遹挑了挑眉毛,冷笑道:“所以,孟中郎的意思是……杨济能够领着乱军越过层层戒严与搜查,还有那么显眼的一个巨人,直接攻打到东宫,靠的都是运气?”
而孟观也脸色不变,他冷静地回答道:“确实是运气,右军将军裴頠在接管左军后,听说杨骏的幕僚们大多数往宫中去了,便借调了一部分禁军前去收捕,结果打乱了布置,正好出了疏漏。”
“正好?”
孟观又道:“如果太子坚持说,不是运气的话,那就是另一个答案。”
“在城东和城西间的禁军里,不管是出于畏惧还是别的什么心思,巡逻的五千禁军里有人,或者说,全部,故意放纵杨济通过,以此来胁迫东宫,太子殿下是这个意思吗?”
司马遹注视着孟观没有说话,而一旁的众人也神色紧张,不敢多说半个字。
刘羡听出来了,这次东宫夜袭,看来是杨济自己得到了杨骏府邸被攻打的消息后,铤而走险,直接带领自己的死士来奔袭东宫,想要绝地反击。
可奇怪的是,不知是他自己从哪里得到了情报,买通了什么人,还是禁军中有人响应,反正,他是一路畅通无阻地打到了东宫,并且一度险些擒获太子。
现在杨济已死,他的那些死士也尽数为他殉葬,战乱是平息了,但是他是怎么打到东宫的,却成为了一个谜。
可对于司马遹来说,这个谜却是不可不解开的,毕竟,他无法用运气这个理由来说服自己,越过一条街可能是运气,越过两条街也可能是运气,可杨济是生生从城西越到了城东,横跨整座洛阳城,这怎么能用运气来解释?一定是幕后有人设计谋害司马遹,所以才会有这样一个结果。
而另一方面来说,司马遹又不能解开这个谜。
首先,他还太过年轻,势力根基都太过浅薄,根本不可能将这件事查清;其次,这个事件波及的人实在太广,五千人里面,有多少士族官僚,有多少宗室俊彦,若真闹起来,把这些人都波及进去,可能会得罪太多人,这个成本是司马遹不能承受的;最后,眼下不管想谋算他的势力是谁,都必然不是小势力,一旦公开决裂,太子能否取胜,也是一个问题。
孟观显然知道司马遹的窘境,他现在刚刚在倒杨中立下大功,还未封赏,实在不想另生事端,所以方才那些话的意思,也是劝司马遹隐忍为上。
司马遹笑了笑,他说:“好,好,看来杨济真的是有好运气,真羡慕啊,如果我几时也有这等好运气便好了……”
说罢,司马遹起身长叹,走到刘羡身前,掂了掂刘羡的伤臂,继而说道:“我欠你一条命,以后若有什么难处,不管什么事,只要你找我,我一定会帮你一把。”
“你现在也不用着急做什么事,今天的功劳,我已经给你报上去了,这点论功行赏的权力,我还是有的,我已经通知了你的家人,等会就有牛车来接你回去……”
这么说着,他也无意再在这里多谈,只是让秦医疗把养伤的药方写下,又配了几副草药,就很快出殿去了。
剩下的同僚们也都吹捧了刘羡一番,便紧随太子而去。
只有孟观停留下来,对刘羡叹道:“怀冲,我当日没有听取你的建议,你不会怪我吧?”
刘羡知道,孟观说的是密谋政变草案的时候,孟观未采纳刘羡加强东宫防御的建议,最后才酿成了这一次意外之祸。
他回答说:“是孟兄一箭救了我的性命,我怎么会怪您呢?”
孟观的神色缓和下来,他祝福道:“好好养病,虽然有这么一出意外,但我们大获全胜,好日子就要来了,以后有的是意气风发的时候!”
是的,政变已经基本结束,楚王一党在此次政变中获得了全面胜利。但在经过了东宫夜袭后,刘羡却忍不住想:倒杨本是一次众人支持、完美无缺的计划,最后竟弄出了这么大的岔子,那司马玮想要接管朝政,就会如预想中的那么顺利吗?
而且,根据司马遹的表现,刘羡对于此次帮助杨济奇袭东宫的势力,也隐隐有了猜测。
沉思间,殿内又只剩下刘羡一个人了,他将这些心事放下后,百无聊赖地打量着门外的景色,毕竟他现在有半年带薪假了,也不用急着想这些。
不料余光瞟到门框时,刘羡偶遇了一个好奇的眼神,这让他一愣,还未用心去看,公主就如蝴蝶受惊般跑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