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世人来说,倒杨的政斗是血腥且残酷的,一整夜的火光与厮杀之后,紧接着是洛水之滨的惨相,尸积成山,哀泣如雨。
但对于参与政变的当事人来说,这些并没有什么值得在意的,有成功就有牺牲,而杀戮不过是通往成功与荣华之路上必须的祭品,现在祭品已经献上,他们更关注该如何分享战果。
此次诛灭杨骏,几乎半个朝廷都有参与,但是如何封赏,怎么封赏,却是一个大学问。
封赏的本质,就是权力资源的再划分,它将直接决定各势力的实力对比,以及未来的政局走向。如果稍有不慎,封赏不能让各方势力心服,那就会积怨生恨,说不得还得再生出一些动乱来,重蹈三杨灭门的覆辙。
朝廷对此事的棘手也是心知肚明,故而在诛灭杨骏一党后,他们并没有急着封赏,而是先尝试着商议出一个合适的主持封赏的人选,毕竟这种事很难做到全然公平,如果主持的人有一定的声望,说不得就能压服这种不满。
按理来说,作为此次奉诏倒杨的第一功臣,楚王司马玮来主持封赏是再合适不过的。
可有得就有失,司马玮自己虽想争得这个位置,但他在倒杨中的表现过于激进,引起了其余一众大臣的不安,加上多方都倾向于避免朝局中有一家独大,故而对于司马玮的要求都是推诿驳斥。
到最后,还是菑阳公卫瓘出面,在朝堂上说,不妨让汝南王司马亮来主持封赏。
这个人选倒是百官眼前一亮。
虽然司马亮在倒杨一事上并未出多少力,但他毕竟是司马炎时期就和杨骏一起辅政的大臣,又是宗室中的长者,威望和德行都是足以服众的。
且恰恰因为他没有参与政变,那就无法给自己加官,在封赏时反而能一视同仁,至少不受人猜忌。
于是在得到公侯的一致认可后,皇后即刻拟出诏令,令汝南王司马亮回京。授予其太宰之职,令其录尚书事,入朝不趋,剑履上殿,府中各掾属皆赠十人,给千名甲士百名骑兵为护卫。又令菑阳公卫瓘为太保,两人共同草拟封赏之事。
元康元年三月壬寅,汝南王司马亮返回洛阳,并在三日之内,向尚书省递交了一份封赏名单。很快,这份草案引起了轩然大波,朝野震荡。
原因无他,只因这份封赏名单太不可理喻了。
对于立下了汗马功劳的楚王司马玮,司马亮以其为卫将军,领北军中候,加授侍中、代理太子少傅。
授予楚王的这个头衔看似唬人,但细究下来,卫将军是二品虚职,名义尊贵但是无用,侍中是能入门下省参政的敲门砖,可实际上也是虚职,并没有具体的实权,代理太子太傅则更加空洞,虽然也是位极人臣的一品官位,可依旧没有实权,何况还加上了代理两字。
整个封赏里唯一有用的,只有北军中候一职。
北军中候是东汉时的禁军职位,负责领导洛阳的北军,即禁军。
曹魏时一度将此职改称为中领军,在高平陵之变时,司马师就是因为担任了中领军,才发展出了三千死士,助司马氏成功夺权。而到了司马炎时期,司马炎因其权势过大,将此职拆分出二卫、前、后、左、右、骁卫等各将军。
如今司马亮复置北军中候,就是为了褒奖司马玮的功劳,将整个洛阳的兵权都交给了司马玮。
但却没有给出参政辅政的权力。
当然,到这里还可以理解,毕竟楚王获得了兵权,再给予辅政之权,政治上就无人能与其抗衡了,为此稍加手段,司马玮即使不满,也得不到众人的支持。
但接下来的封赏名单,就可谓是让人费解了。
在任命完司马玮后,司马亮又以秦王司马柬为大将军,东平王司马楙为抚军大将军,下邳王司马晃为尚书令;
东安公司马繇为尚书左仆射,进封东安王;
陇西王世子司马越受封五千户侯,升任散骑常侍、辅国将军;
征东将军、梁王司马肜为征西大将军、都督关西诸军事;
原太子少傅阮垣为平东将军、监青徐二州诸军事,太子太傅王戎为尚书右仆射。
在这个封赏名单里,只有下邳王司马晃、东安公司马繇、陇西王世子司马越三人还说得过去,他们毕竟参与了讨伐杨骏一事。可秦王司马柬,梁王司马肜、原太子少傅阮垣、太子太傅王戎这几人,也不过就是口头表示支持而已,根本连戒严都没有参与,更别说杀敌了,有什么可赏赐的呢?
最令人莫名其妙的还是东平王司马楙。他在此前一直被杨骏拉拢,是公认的杨骏一党,如果说其余藩王对政变还有口头支持,这位更是连表态都没有,到底是怎么混进这个封赏名单的?
而其余亲自参与了戒严的藩王,如齐王司马冏、清河王司马遐、长沙王司马乂、淮南王司马允、成都王司马颖等人,竟然都一无所获。尤其是淮南王司马允,朝廷已经下了诏令,令他早日返回封国,继续坐镇扬州。
到了这里,司马亮的意图已经是昭然若揭了,这位大家公认的有德长者,其实在借着封赏的名头来营造党羽。
而他的思路也很清晰,就是打压在政变中立功的年轻一代宗室,而启用那些和自己相熟的老一辈藩王。
因为年轻一辈的宗室,多以楚王司马玮为首领,他们年轻气盛,不好控制。而老人,尤其是没有功劳却为汝南王提拔的老人,他们更加油滑,更加易于妥协,虽说没有资历,却更需要汝南王的支持。
如此一来,汝南王司马亮虽然对倒杨毫无贡献,却凭借着一封赶制的封赏名单,一夜之间就把握了整个朝堂。
而在冒着风险政变,又得罪了一大批人的楚王司马玮一党,最终却没能在朝堂上占得块砖片瓦。
在名单列出后,洛阳气氛顿时大为紧张。原本汝南王入京,百官是期待他一碗水端平,没成想这份期望反成了他来结党营私的工具,简直不可理喻!
一时间,参与政变的禁军将士群情涌动。有不少人联名上书,呼吁朝廷重议封赏。更有甚者,直接串联了一群禁卫到司马门前游行示威,数百人身穿厚重的甲胄,手持明晃晃的刀戟,在宫门前高声呼喝,弄得过往的行人胆战心惊。
面对激愤,司马亮只好连夜又草拟了一份新名单,说是作为前一份名单的附录,这才勉强将舆论压制下去。
这第二份名单确实是第一份名单的补充,对第一份名单的任命并无改变,主要是对非宗室官员的封赏,安抚禁军中的怨气。
其中孟观功劳第一,是他策划了整个倒杨的布置,虽然出现了些许意外,但终归是有惊无险,将三杨尽数剿灭,所以他直接从八品殿中中郎升至四品黄门侍郎,特准亲信四十人,又封上谷郡公,封邑六千户。
这个封赏不可谓不重,国家的爵位虽多,但能至公爵的仍寥寥无几,何况还是郡公。要知道,连安乐公的爵位,也不过是个县公罢了。
但这里面也藏着司马亮的小心机,他将孟观从军职改调成文职,却没有多少实权,但爵位赏赐又如此之重,让人根本无法挑刺。从而达到了事实上废除司马玮一臂的效果。
负责居中联络各倒杨势力的李肇功劳第二,司马亮以其为四品积弩将军,封平舒县侯,封邑两千户。
刘羡则位列第三,他力战东宫,挫败杨济,自六品太子舍人被提拔到五品太子左卫率,封卢乡侯,封邑千户。在太子司马遹的争取下,还赐他锦布四百匹,赏金一千。
刘乔是太子洗马,与刘羡是同僚,他在杨济夜袭之际,趁乱去孟观那搬救兵,因此被封关内侯。
除此之外,名单中值得一提的还有董猛、贾模、郭彰、王恺等人。
董猛以贾后嫡系,参与政变有功,封为武安侯;
贾模同理,他虽是杨骏的心腹,实则是后党派在三杨中的卧底,因功被平阳乡侯,邑千户;
郭彰亦是如此,他出身太原郭氏,与贾充妻郭槐同族,因此成为后党核心,此次被加封为冠军县侯,邑千户;
王恺身为已故文明皇太后(王元姬)之弟,主动结好贾后,又积极参与倒杨,加封为山都县公。
这些人得到重赏,可见是贾后与汝南王的政治交易,后党因此得以稍加起势。
至于其余人,受封赏的当然也有不少,但大抵也都是一个逻辑,除去受封爵位的约有数百人,但真正获权的却没有几人。而且里面有多少人真有军功,多少也要打上一个问号。
总得来看,与其说汝南王是在论功行赏,倒不如说,这是一次直白的收买人心,也就比杨骏此前那次先帝驾崩后的论功要体面一些,但到底体面多少,这又是一个说不好的问题了。
不过这么一通大大小小的打点,舆论上的难关总算是让司马亮给糊弄过去。
到了四月甲辰这一日,新任的中书省著作郎陆机,到安乐公府来看望刘羡,同时也带来了此次宫中给他的赏赐。
养了快一个月,刘羡其余的跌打伤都好得差不多了,当然,骨折的右臂还在继续疗养,但至少可以自己独立行动了。陆机来的时候,刘羡正在房里练字,用左手。
刘羡抄的是祢衡的《鹦鹉赋》,由于他还不习惯左手写字,所以字帖上的书法歪歪扭扭,好似乌鸦跌落了一地。
而看到陆机进来,刘羡不禁笑说:“来来来,士衡,快来看,我已经领略了一种新书法。”
陆机见刘羡精神很好,也很是欣慰,笑问道:“什么书法?”
“用左手写字,如不饮酒而自醉,可称为醉鸦书。”说到这,两人都哈哈笑了起来。
随口寒暄了几句后,陆机开始说回正事,他打开一直捧着的漆盒,从中拿出两章印绶,继而对刘羡微笑道:“怀冲,祝贺你啊,这是太子卫率与卢乡侯的印绶。”
“朝廷给的封赏,我也交给令夫人了。”
“从今日开始,你就是朝中的要员了。”
这句话并非是过誉,刘羡如今年方十九,却担任五品实权官职太子卫率,手下掌管有一千余名东宫宫卫,即使是在勋贵遍野的洛阳城里,也称得上是举足轻重。
相比之下,陆机虽然在政变中有过参谋,但到底不算是贾氏的心腹,如今才到中书省里担任著作郎,两人差得有些太远了。
刘羡见陆机脸上露出落寞之色,也为他感到难过,就劝他说:“贾谧到底不是宗室,在朝中没有多少话语权,士衡不妨跟我到楚王这边来,以你的才华和名声,想必楚王一定会重用你的。”
不料陆机听闻此言,却微微摇首,对刘羡正色说:“怀冲,我今日来找你,除了奉朝廷诏令外,也是想私下里给你一些衷告。”
“衷告?”
“你最好离楚王远一些,一张针对他的大网已经布下了。”
陆机的神色是如此郑重,以致于刘羡第一时间就将警惕提到了最高,他反复斟酌这句话,联想最新的政局变化,一时间脸色变得极为阴冷,他问道:
“能说得更具体一些吗?”
“恐怕不行。”陆机摇首说,“我只能给你提个醒,如果要消息泄露出去,我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陆机虽然语焉不详,但提示其实已经非常明显了,就是说贾氏最近有动作。到目前为止,贾后虽说一直在朝堂中占有比较重要的位置,却并未暴露出多大的政治能量,这毫无疑问是不正常的。
当一个政客拥有发难的能力,却从不发难,这不代表她不会发难,只是说明,她目前未到发难的时机而已。
不对,其实她已经发难过一次了,刘羡闭上眼,立刻想到那一夜东宫的金铁声,他现在必须找陆机确定这件事。
“士衡,杨济那件事,和……”刘羡往宫中的方向指了指,问道,“有没有关系。”
陆机微微颔首,说道:“我不知道中间到底涉及多少人,但应当是有关系的。只是当时事发紧急,我来不及告诉你,才一度闹成这副模样……”
“你不用多说,我都明白了,多谢你的提醒。”
等陆机离开后,刘羡伸手拿起太子卫率的印绶,他摩挲着印章下的文字,心中却没有升官的喜悦:
倒杨的政变结束了,但政局的动乱还没有结束,自己接下来该如何抉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