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康元年之秋,静静降临京城。虽然接连经历了两场大型的政变,但这些政变就像是倏忽而来的一阵秋风,在不经意间不期而至,又在不经意间而迅速溜走,似乎什么都未发生过一般。
洛阳还是以往那个洛阳,市郊的胡商络绎不绝,城中的集市熙熙攘攘,不时可见到华丽奢侈的车驾从中往来走过。
相比于那些高官显贵们的奢华牛车,琅琊人孙秀的车驾有些平平无奇,既没有流苏制成的帷幕,也没有金银珠玉等装饰,甚至连一匹值得吹嘘的好牛都没有,唯一值得一提的只有车驾本身的木制,是用黄梨木制成的,算得上结实耐用。
可这显然不能让孙秀满足。他看到一辆三驾黑耳车,那是王公才能乘坐的车舆。车驾前有三匹矫健的青牛,不同于寻常人家的耕牛,这些青牛的肌肉都结实如石块,在街道上健步如飞。孙秀非常羡慕,指着那辆车,对一旁坐着的儿子孙会说:
“白奴,你等着吧,迟早有一天,我也会坐上有车耳的大车!”
只有公爵的座驾才能加上车耳,但十一岁的孙会还不太明白这个道理,他不觉得车耳有什么好,就问道:“阿父,车耳能让车跑得更快吗?”
“不能。”
“车耳能让车不再颠簸吗?”
“也不能。”
“那车耳有什么用呢?”
“其实也没什么用。”孙秀倒也看得开,他拍着自家的车辕说,“可人活在世上,总要有个念想,活得有声有色,与众不同。而按照国法,只有少部分人的车能有车耳,就冲这一点,有车耳的车就比没车耳的车好。”
但孙会却不认同父亲的话,仍然说:“哈!不还是没用嘛!要我说,阿父,如果一定要有个念想的话,我觉得还是娶个公主吧。”
“你想娶公主?”
“对啊!”孙会眉飞色舞地说:“我听人说,朝廷的公主个个长得国色天香,漂亮得仿佛仙子,若是能当个驸马都尉,那是何等的快活!更别说还成了皇亲国戚,尊贵无比!”
“上次襄阳侯家尚颍川公主,我们不是去看了吗?真让人羡慕啊!”
对于孙会来说,这毫无疑问是一个不切实际的梦想。
因为西晋的驸马都尉要求很严格,一是看家世,虽然没有明确规定,但目前来看,地位最低的驸马都是出身县侯世家,而琅琊孙氏不过是一个普通的两千石寒门,差得很远;
二是看长相,驸马的长相不一定要多么雄伟英武,但至少不能丑陋,而孙会生得矮小,脸型似猴,也是不符合标准的。
孙会自己其实也知道自己不行,可正因为知道不可能,所以才偏偏会产生这个愿望。
可孙秀听了后却毫无在意,他就像等闲般说道:“小子不用羡慕,既然你今天说给了我听,那我就一定会想办法做到。”
“阿父做得到?”
“现在做不到,不过我已经请过天官了,天官说乃公福运如烧,有贵人襄助。以乃公的才智,又有了贵人,还有什么做不到!”
“这不,今天,我们便是要去见贵人!”
“贵人?”
“对!当今天下,最炙手可热的贵人!”
是的,孙秀此时正前行在与人潮逆流的道路上,他要驶出洛阳城,然后一路往邙山西北处,在那里,有着全天下最奢华的园林,金谷园。
而在金谷园中,如今正住着大晋中最有权势的贵公子——鲁郡公贾谧。
在贾后当权后不久,她就拆分了国家惯设的三省。把其中起草诏书和撰写官方文书、留存官方档案的中书省,一分为二。
起草诏书的部分仍然是留给中书令张华,但对于撰史和存档的部分,则是悉数交给了侄子贾谧,专门成立了一个秘书省。
看上去贾谧秘书监的官职无足轻重,但实际上,官场上的所有人都清楚,这位十九岁的秘书监,才是国家真正的宰相。
他有权过问三省内的所有诏书,不合他意的,全部不能发出去。他也能联系皇后,直接插手整个朝堂的人事,加上皇后几乎对这个亲侄子言听计从,也许可以这么说,他才是如今大晋的真皇帝。
所以在这一个月里,贾谧在洛阳的地位直线上升,石崇几乎是拱手把自己的金谷园让了出来,请贾谧到馆阁中入住。
听说他喜好文章棋乐,洛阳的文士们也纷纷巴结他,前赴后继地跑来金谷园中召开文宴,只要贾谧不说停,几乎每日都能看见一些名士在那里歌功颂德,诗歌多得好似流水一般。
孙秀今日来的时候,也是如此。
他下了牛车,让儿子在车中等待,自己则在侍女的引领下走向金谷园主院。这是他第一次来金谷园,一面走一面震惊于金谷园的奢华与豪丽时,同时又色眯眯地扫视着往来侍女们的身姿。
与儿子一样,孙秀也是一个好色之人。只不过他的好色不是来源于对美色的倾慕,而是来自于对自身的憎恶。孙会长得丑陋,他作为父亲,模样也好不到哪里去。
孙秀名字虽然带个秀字,可看上去却和秀毫无关联。他个子矮小,眉头早早堆满了皱纹,旺盛的精力和用不完的心思,又使得他的发际线不断后移。
加上脊背佝偻,体型削瘦。如今才三十岁出头,和陆机差不多年纪的他,看上去极为猥琐。如果说孙会只是脸型类猴,那么孙秀就是气质如猴了。
他在路上对领路的侍女调笑说:“都说金谷园的楼阁天下第一,我看说得不对,孙某从小到大三十余年,除了公主外,还没有见过像姑娘这么漂亮的佳人。”
孙秀的气质固然猥琐,但到底是金谷园的客人,说得又是奉承话,语调顺滑自然,天衣无缝,侍女也不好回绝,捂嘴笑说:“孙公谬赞了,妾身不过是石府的一个普通人罢了,若论漂亮标致,府中大有人在。”
“真的?”孙秀露出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
“真的。”
“天官在上,还有比姑娘更标致的人?”
“孙公何必说笑,当今洛阳,谁家的女儿最美,这不早就是公论了?”
孙秀自然知道,侍女说的是王衍之女,现在的鲁公夫人,王景风。但他还是嘻嘻笑道:“可惜啊,在下福薄,没见过鲁公夫人,所以也不好说。”
他如此油腔滑调,侍女也有些放开了,回应道:“不过在我看啊,鲁公夫人固然美貌,但还是名不符实。”
“哦?莫非天外有天?”
“是啊!要真说什么叫绝色,美得无与伦比,比起绿珠姊,鲁公夫人还是要差一些。”
“绿珠?”
“是啊,我们大人曾有一名侍妾,就叫绿珠,那真是,美得让人自惭形秽,不知该怎么形容。我只能说,天下应该没有比她更美的女人了。”
孙秀听得大为好奇,他问道:“那为何我从未听过她的名声?”
“唉,还不是遭了那次劫。”侍女叹道,“也不知哪里跑来一伙贼人,不仅劫财,还把绿珠姊也劫走了,至今都没有音讯。”
孙秀顿时恍然,知道说的是四年前那次震惊洛阳的大劫案。
同时他又感到一些好奇,大家都道是石崇被劫了许多财宝,不料竟还被劫走了一名美人儿,只是什么样的美貌,竟然能得到如此评价?
他想不出,只能自我惋惜道:可惜,美人配英雄,像我这样天字第一号的聪明人物,竟然没落到我手里!
于是他又问:“既然是这样标致的美人,石使君难道没派护卫吗?”
“我家大人平日生怕别人看到绿珠姊,甚少让她在众人前露面,也怕侍卫起了什么歹心,想着园中剑士极多,保护也够了,就不愿在她身边配侍卫。绿珠姊为人孤僻,也不愿要什么侍女,这才被人家轻而易举地劫了……”
“唉,石使君还是怜香惜玉了,如果是我,直接在绿珠姑娘脖子上锁一条铁链,劫匪要带她走就必须砍头,哪还有这么多事?”
孙秀这发言过于惊世骇俗,本来侍女还打算和他玩笑两句,此刻顿时吓得不敢说话,一路上也不再有任何言语,等到了金谷园的主院后,她微微行礼,便逃也似的走了。
大堂的门此时开着,孙秀稍微走了几步,便听到里面有人在吟诗:
“太山一何高,迢迢造天庭。
峻极周已远,曾云郁冥冥。
梁甫亦有馆,蒿里亦有亭。
幽涂延万鬼,神房集百灵。
长吟太山侧,慷慨激楚声。”
诗是好诗,文采斐然,不过诗中的意境却有些媚俗了。简单来说,这首诗就是歌颂泰山,夸赞泰山何其宏伟,耸立似可达天庭,泰山何其瑰丽,奇景如神鬼云集。
这是典型的以物喻人,而比喻的对象也不难猜出,当然是如今的金谷园主人贾谧。
但堂中的人似乎听不出诗意的下成,一首念罢,满堂都是喝彩之声。孙秀往内一望,发现竟然都是些名人。
“好诗!”刘琨刘舆兄弟都在击节赞叹。
“士衡好文采,我自愧不如。”黄门侍郎潘岳也笑着捻须。
“好一个‘长吟太山侧,慷慨激楚声’!士衡这比喻真是绝妙!只有在鲁公身侧,我们才能报效国家,发出慷慨之声!”新任镇南将军石崇也在大声翼赞着陆机的新作,表情兴高采烈,回味无穷,只是言语之间毫无名士该有的矜持。
而作诗的陆机却低着头,好似很尴尬,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但坐在中间的贾谧有些无趣。对于大多数人来说,被人吹捧都是一种享受,更何况是被一众文坛名士所吹捧。但到了贾谧这个位置,吹捧就有些司空见惯了。
毕竟太轻易得来的东西通常不被珍惜,费了一番功夫的才格外让人觉得有意义。
所以这时候的他,在吹捧声中微微瞑目,好似听了一首摇篮曲,一时魂飞天外,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时孙秀在门口站定了,往一旁的仆人耳语几句,那仆人便又走到贾谧身边耳语。堂内的诗会一时都安静下来,等待着贾谧的反应。
“喔?赵王的长史来了?”贾谧睁开眼睛,敲着桌案道:“让他进来。”
孙秀闻言,连忙趋步进来,极为顺滑地跪倒在地,高声说:“在下见过鲁郡公~~”
他身材矮小,跪下的时候过于利索,活像一只老鼠飞滚在地,场面非常滑稽,在场的名士们都忍不住低声嘿笑。
但孙秀却不觉得有什么羞耻。在他看来,让别人看轻自己是一种智慧,扮丑角也没什么不好。一来能够迅速拉近两人的距离,二来能够暴露对方的本性,三来能够打消对自己的戒心。有这三点,未尝就不能反客为主。
贾谧确实被孙秀逗笑了,他说:“抬起头来。”
孙秀就抬起头。
“你就是孙秀?”
“是,小人就是琅琊孙秀。”
“你这个姓看来是有传承的,确实很像一只猢狲。”说到这,贾谧摇摇头,漂亮的脸上掺杂着笑意,忍不住拍手道:“赵王怎么会用你这样的人?他不要脸面吗?”
这是非常严重的侮辱,但孙秀却恍若未闻,他颇为自得地说:“赵王殿下是宣皇帝的儿子,脸面自然比旁人厚一些。之所以能重用小人,无非是因为小人有用。”
“有用?什么用?你会猴子叫吗?”
“小人不会猴子叫,倒会鸡叫。”说罢,他毫无芥蒂地叫了一声,当真如公鸡打鸣,惟妙惟肖,又引起一次哄堂大笑。
而后孙秀说:“不过赵王殿下重用小人,倒不是因为这个,而是因为,在下修道。”
“修道?”
“小人从小就入了天师道,修行阴神之法,一直修到山灵入体,地官护丹的境界。我师傅说,小人这幅寒碜面孔,多半是受了山灵入体的影响。”
“不过嘛,有得有失,然后在下就多了些本事神通,靠着这些本事神通,在下赢得了赵王殿下的青睐。”
“神通?”这下把贾谧的兴趣调动出来了,他前倾身子,笑问道,“你有什么神通。”
“在下有三样神通。”
“第一样,是攒福除厄。”
“世人皆有恶行,恶行便会造成罪孽,罪孽便会带来厄运,厄运便会影响福寿。只要有人能在小人面前忏悔罪孽,小人便能施行法术,上达天听,消除他的厄运,为他延年益寿。”
“第二样,是炼丹寒食。”
“人身有清浊二气,清气使人上扬,浊气使人昏沉,所谓羽化之说,无非就是去除人的浊气,凝练人的清气。人想要凭自己修成,实在是难上加难,但佐以丹药,便能事半功倍。即使不能真的羽化,至少也能神清气爽。”
“第三样,是多子多福。”
“这恐怕就不足以跟诸位细论了。”
说到这,孙秀毫无形象地猥琐嘻笑起来。
而在座的诸位文士也对此下了定论:好纯粹的一个小人!不仅毫无士人的风骨,甚至连体面也不要了!赵王能够重用此人,可见德性也有些过于低下了……
但贾谧却不这么认为,在他看来,这正是他所需要的人,赵王要是有什么品德,那才会让他为难。
于是他展颜一笑,徐徐问道:“你知道我叫你来,是干什么吗?”
孙秀回答说:“小人不知道,但小人知道,只要鲁公吩咐小人干什么,小人就去干什么。”
面对如此无耻的谄媚,贾谧也有些不自在了,他说:“也不是什么大事。主要是皇后最近念及一件事。”
“梁王的年纪太大了,让他去坐镇关中,负责军事,似乎有些不近情理,毕竟还是要关照老人嘛!”
“但长安也不能没有宗室坐镇,所以最近在考虑,到底让谁去代替梁王。”
孙秀闻弦歌而知雅意,顿时明白过来,原来是皇后猜忌梁王司马肜,已经后悔让他坐镇关中了,但至于让谁去接替司马肜,贾后还没有下定决心,想必接下来,鲁公就要开条件了。
果然,贾谧淡淡道:“我的意思是,可以考虑一下赵王,毕竟他是梁王的幼弟,宣皇帝的子孙,但皇后那里还是有些疑虑。”
“疑虑?”孙秀连忙膝行靠前,低声问道;“皇后有何疑虑?”
“国家这两年封赏过多,国库颇有些亏空,这天下的藩王虽多,却没有几个忠臣,看不出宫中短用……”
孙秀连声道:“鲁公,赵王就是忠臣!赵王就是忠臣!”
随即又低声许诺道,“鲁公,赵王殿下这些年略有积蓄,愿献上一万金为太后解忧。等到了长安,更会忧心国事,每年都会给宫中献上万金,决不懈怠!”
贾谧微微点头,笑道:“你还算是个忠臣,我会把你的话上报给皇后的。想必皇后也会这么认为,好好地重用赵王殿下。”
“但除此之外,我还有一个小要求。”
“嗯?鲁公请说。”
“新任的夏阳长刘羡,那是一个刺头,你肯定不会喜欢他。等你到了关中,想点什么法子,给我好好整整他,如果他不识趣,直接整死了也行。”
“这样啊,鲁公的意思,小人了然。”
谈话就这么结束了。在陆机等一众名士的注视下,赵王长史孙秀,志得意满地踏出金谷园,他仰望天空,心想:熬了这么多年,天官庇佑,当真是时来运转了!
走了几步后,他又想:该去哪里整个美人玩玩呢?
至于什么贾谧、刘羡、陆机,出了府门,这些人名没在他的欢愉里留存片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