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七章 四伙马贼(4k)(1 / 1)陈瑞聪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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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羡小睡了一觉,很快就又醒了,醒来的时候,天色还早。空旷的庭院里,除了有几只麻雀在叽叽喳喳,就只有安静的落叶声。

大概是奔波了一夜的缘故吧,这一觉虽只睡了三个时辰,但刘羡却感到很踏实,醒来后也有些神清气爽。

天色虽不算明朗,但抬起头,就能看见西北面巍峨的群山,那些山脉如同一根根巨大的手指,有力地攀压在地面上,似乎在这大地上埋藏着一个巨人,随时会破开土地,露出峥嵘。

刘羡看着这幅景象,一时发了会儿呆,等到有一阵凉风袭来,他才察觉到自己只穿了睡衣,连忙进去换上了秋装。

平日他多是文士打扮,但今天,他罕见地做武人打扮,换上了一身戎服。上身穿紧身玄色棉袍,内夹一件两当衫,下身着黄皮裤褶,穿鹿皮靴子,头戴武冠,腰佩长剑,再绑上绑腿和护腕,整个人显得干练精悍。

出了院门,县府的衙役们见状,不禁吓了一跳,好一阵才认出来,原来是新县君换了衣服。

刘羡和他们笑笑,而后径直走到自己办公的书房。他的书房就在县衙大堂后方,和县吏们的书房毗邻,只不过由于早上一口气罢免了一堆县卿佐官,导致这里显得有些许空寂。

在这里,刘羡的书房自然是最宽敞的,进去是一个会客室,角落里摆放着火盆、茶具、酒具,还有三个灯台。会客室左边的房间,才是正经办公的地方,摆放有一些纸张,同时也摆放有一些竹简。

这是因为夏阳是偏远地区,并没有自己的纸坊,如果要用纸张,就只能到京兆或者到河东去采买,其价格高昂,所以至今未能完全取代竹简。

对于刘羡来说,他从小在洛阳长大,今日还是第一次用竹简,这种粗糙的手感让他颇为感慨。他把自己早上写的笔记拿出来,一面审视回忆,一面派人去叫郤安,让他醒来后立刻来见自己。

未久,郤安就揉着眼睛进来了,还未坐下就抱怨道:“辟疾,你不要休息的吗?我这一起来,浑身都要散架了。”

刘羡放下手中的竹简,笑道:“稚奴,县里这个模样,你能睡得安稳?我们早上才把告示贴出去,若是没有作为,你今晚就该被戳脊梁骨了。”

“那是你的承诺吧,你事先都没有和我们商量,结果来这么一出,我和阿田都没有心理准备。”

“这么说,这个县丞,你是不想当咯?”

“开玩笑,我跟你混了这么多年,现在才有第一个官职,怎么会不当?”

两人就这样嘻笑了片刻,然后把话题拉回正题。

郤正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坐到刘羡身前,问道:“说罢,你叫我过来,有什么打算?”

刘羡揉了揉右臂,说道:“稚奴,你替我拟两道令。”

郤正拿起竹简和笔墨:“你说,我记着。”

“第一道令是对内的,不用写那么麻烦,直接就告知大家,从现在开始,你担任县丞,兼任功曹,阿田担任县尉,兼任兵曹,槐里跟来的吕渠阳担任主簿。”

郤正记下后,问道:“辟疾,你早上才把人家辞退,晚上就让我们兼领,这样是不是容易惹人非议?”

“三百户千把人的小县,县府有五十来个官吏,乡亭再有三四十个官吏,合起来差不多有一百来个官,哪要这么多人?百姓养得起吗?”

“也没有什么好非议的,做不成事才是最大的非议,你就这么办。”

郤正点点头,又问:“那第二道令是什么?”

“第二道是对外的,你写的浅白易懂些,就说我准备在三月之内剿平县内的所有马贼。”

“但考虑到人手不足,故打算在县中招募一百名壮士,编为县兵,每名壮士赐田五亩。”

郤正听到这,心中不禁冒出许多疑问,放下笔道:“辟疾,这能行吗?”

“什么能行不能行?”

“你说要剿灭马贼,我是理解的,可是不是时间太紧了,三个月?这可能做到吗?”

“要知道,要练一支兵马,快则半年,长则数年,两三个月,恐怕成不了什么气候吧?”

“昨天你问兵曹佐史的时候,人家不是说了吗,这四伙马贼,最短的肆虐有一年多,最长的则有十三四年了,用新招的县民去碰,不可能成事吧?”

“而且你说招一百人,先不说铠甲、兵器这些东西从哪里来,你说每个人赐田五亩,那就是五百亩田。我们初来乍到,哪里有这么多田亩去分?”

郤正一样样指出刘羡计划中的缺陷之处,这都是很实在的问题,但刘羡却不以为然,他挥挥手,笑说道:“这些你不用担心,我也不是傻子,你说的这些,我都想过了。”

“人是肯定要招的,但我也没指望他们能成什么气候,去打什么马贼。对付马贼,我另有想法。”

“所以你也不用担心什么铠甲、兵器,就先把人招满,让阿田去练。让这些人拿着木棍,练练阵型,练练旗鼓,顶多给他们备些弓箭,也就够用了。”

“至于田亩,我们还是有田的。”刘羡顿了顿,笑道,“按照惯例,县长不是该有五百亩俸田吗?”

郤安闻言,先是一愣,随即大怒道:“辟疾,你疯了?你把自己的俸田分了,那我们吃什么?”

原来,地方郡县官员的俸禄制度与京官不同。洛阳京官乃至于许昌、邺城、长安等陪都官员的俸禄,都是由朝廷直接发放的,规定是多少,那就给多少。但地方官员的俸禄,其实是直接从田里收的。

朝廷会根据地方官的官秩,在所在地划取一部分田亩作为俸田,让当地的老百姓过来耕作,作为徭役。俸田里种什么作物,怎么种,丰收还是歉收,都一概由地方官自己决定,最后收了多少,也就是地方官的收入。

刘羡现在是七品县长,按照年俸来说,是五百石,种粟的话,一亩地一年大概能有一石的产量,所以在本地就有五百亩的田地。

不过哪个年代,基层都会想办法弄点油水,这年头也一样。县长的俸田,一般来说,县里都会安排最好的水地,是可以种小麦的。夏阳的俸田也是如此,估计实际上,一年能有一千石的产粮。

而刘羡的意思,是要把这五百亩俸田全部拿出来,都用来招募兵士。这当然是能够招到人的,但问题也很明显,正如郤安所说,没了俸田,刘羡以后哪来的俸禄?若是换任调官了,又哪里去找俸田给下一任县长呢?

面对郤安的质问,刘羡不动声色,他说:“这也没什么打紧?现在县内有大片大片的田亩,无非是因为马贼众多,导致很多都荒废了,只要除去了马贼,哪里会缺田种呢?”

这确实也是个办法,但郤安还是很犹豫,他说道:“你真有把握?”

刘羡回答道:“世上没有什么事是绝对的,稚奴,我不跟你说假话,风险肯定是有的,但我也不是傻子,不会干没突发奇想的事情。你就这么去写吧,相信我。”

郤安将信将疑,如果放在以前,他也会盲目地相信刘羡。但现在刘羡刚刚被贬,他也是人生中第一次做官,难免会感到一些忐忑,但最终他还是选择了相信,拿起案牍转身出去了。

刘羡看他走后,又叫人去传唤兵曹掾胡完,继续做接下来的准备。

兵曹掾胡完是一个很寻常的中年人,负责县中兵事的他,身体不算强壮,没有什么英武之气,但有些小聪明。在得知刘羡传唤他后,他隐约猜到了新县长的用意,故而进来后不久,他就主动问道:“县君叫我来,是为了马贼的事情吗?”

刘羡在白天和他谈过,对他的印象就是一点,虽然话多,但很多都是废话。

刘羡点头道:“是,早上我们聊了一会儿,但是了解的还不够详细,很多事都没有展开说,现在就我们两个,所以我们好好谈谈。”

他也不等胡完推诿,紧接着就从身边翻出一张布帛制成的夏阳的地图,摊平在桌案上,指着地点道:

“早上的时候,你和我说,现在夏阳有四伙马贼。”

“一伙马贼以匈奴人呼延昌为首,占据了夏阳南面的魏城高台;”

“一伙马贼以鲜卑人杜干为首,在西北面的梁山结寨;”

“一伙马贼以河东人王林为首,抢夺了梁山以北约十五里的前汉挟荔宫;”

“还有一伙马贼,是前年因大旱逼反的,首领本地陶渠亭的孙熹,眼下在龙门山休憩。”

“胡君,我记得对不对?”

刘羡说着话,随手拿起桌案上的四个杯盏,按着所说的位置一一摆上,可以看到,四伙马贼的位置,从南到北,形成了一条圆弧,将夏阳县包围在内,若不是还有在城东还有龙门津可以渡河,恐怕夏阳城已经成为一座被封锁的死城了。

形势的严峻不言而喻,胡完连忙擦着汗回答说:“县君说得不错,确实是这样。”

“那我有一个问题要问胡君,这四伙马贼,谁的势力最大,谁的势力最小?”

胡完不敢怠慢,连忙指着地图道:“禀县君,其中呼延昌的势力最大,大概有快两百人,在整个冯翊郡,也是数得上的大贼。”

“王林其次,人马和呼延昌相差不多,还有自己的船,不过他多是去河东郡打秋风,也就偶尔来我们县。”

“杜干再次,有百人出头,但是他在梁山的山寨很难打,据说还和北边的羌胡有联系。”

“孙熹最弱,还不到百人,马也不多,但是他们最凶残,前年作乱的时候,害了夏阳很多人。”

听闻胡完的介绍,刘羡大为感叹,小小一个夏阳,光马贼的人数已经要达到六百人,都快赶上在籍民口的一半了。要知道,能当马贼的,基本都是青年壮丁,这些人都不务正业,难怪一路走来,抛荒的田地如此之多。一时间,刘羡也不知道是该夸赞夏阳百姓的忍耐力超出常人,还是该夸赞马贼们不挑肥拣瘦。

他思量了一会儿,问胡完道:“胡曹掾,以你的看法,这四伙马贼里,谁对夏阳县的危害最大?”

胡完一时间有些吞吞吐吐,刘羡再三催促后,他才徐徐道:“以卑职之见,当然是呼延昌的危害最大。”

“他带着两百人马,又在魏城高台,距离官道不远,都不用专门到田野间劫掠,只需要把官道一卡,所有的过路人都要给他交路费,就连郡府的督邮都被他劫过。”

“既然都到了这个地步,为什么郡府不管?上报到征西军司,让他们抓人不行吗?”

“主要是马贼就是这样,来无影去无踪,军司即使派个上千人来,他们往山林里一钻,根本就抓不到。”

“而且要考虑到,呼延昌是匈奴人,他在胡人中有些声望,若是派大军来征讨,就怕他趁机逃到羌胡中,引发边境胡人大乱,那就大事不妙了。”

“自从秃发树机能起事后,朝廷最忌讳这样的事情,所以这才让他在夏阳待了十几年,根本没什么办法。”

刘羡听出来了,他把身体微微前倾,笑问道:“那胡曹掾的意思,是劝我不要招惹他?”

胡完低首道:“卑职只是在说,这伙马贼确实很棘手。”

刘羡注视了胡完片刻,把属于呼延昌的杯盏撤了下去,点头说:“或许吧,你说的也确实有一定的道理。”

“依你之见,若我要剿灭马贼,应该先去剿灭哪一股?”

虽然已经猜到了刘羡的意图,但真听到这句话时,胡完还是忍不住汗毛直立,他打量了一下刘羡的神色,见他面容坦然,却有一股无形的压力笼罩在自己身上,让他不敢劝阻。

胡完委婉道:“那要视情况而定,如今县内的衙兵才有五十来人,恐怕时机还不够成熟。”

刘羡笑道:“这个我自有决断,还是说说你的意见吧。”

胡完没法,只好道:“那当然是由易到难吧,县君如果一定要剿贼,应该从孙熹做起。他原本是小农出身,有些薄财,但起事时颇杀了几家大户,县里的大姓都恨他入骨……”

至此,这场谈话总算是结束了,胡完如蒙大赦,急匆匆地逃出书房,仿佛脱了层皮,正好撞上了写完告示的郤安。

郤安走进来,一面把告示递给刘羡看,一面问道:“你说什么了,把胡曹掾吓成这样?”

刘羡则是一面喝水,一面审视着告示,回复道:“我没有吓他,是他自己吓自己,一想到可能要死人,胡曹掾就想缩回家里。”

“那也是人之常情,我到现在也不知道,你到底有什么办法。”

“剿贼能有什么办法,无非是一面杀,一面抚。重要的是,要杀哪些人,抚哪些人。”

“怎么,你刚来一天,就知道哪些人该死,哪些人不该死了?”

“有些时候,有些事情,初来乍到的人才能看得清楚,习惯了反而不易察觉。”

刘羡审视完告示,觉得没有什么问题,就递还给郤安,示意他可以贴出去,而后继续道:“马贼肆虐,从来不是靠马贼自己就能做到的。”

“肆虐了两三年的马贼还好说,肆虐了十几年的马贼,那就不是马贼了,那就是本地人。”

“本地人和本地人之间,肯定是亲如一家,内外勾结。”

“我之所以把这些本地大姓赶出去,就是猜出来,这里面一定有人是内鬼,用不得的。”

郤安还真没有从这个角度考虑过,乍听起来似乎很离谱,但仔细想来又确实很有道理,这让他有些毛骨悚然,他问道:“那你怎么确定,现在的县府有没有他们的人。”

“就算有,也是小人物,你先把县兵招齐,替下县府的老衙兵,我们就是安全的。”

郤安恍然大悟,原来刘羡是这个用意!他不是用这些人去剿贼,而是为了保护自身安全。新兵或许杀不了人,但护卫县府还是绰绰有余的。

但对于最初的问题,郤安还是想不明白,他道:“那你到底打算从哪入手呢?”

刘羡取下地图上代表孙熹的那个杯盏,倒了一杯水,浅饮了一口,叹道:“就按胡曹掾的建议,从最弱的开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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