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矩在受到郤安所托时,起初本想拒绝。毕竟李矩这次出行,是受命护卫县君张瑜,送他到长安述职的。夏阳的乱事与他何关?若不是张瑜眼下病倒了,他们恐怕都不会在夏阳有所停留。
如今张瑜病重,李矩身为属吏,第一职责应该是守卫在张瑜身边,若是遭遇了什么不测,毫无疑问也是李矩生涯的耻辱。
故而李矩婉转地将想法告知郤安,自称道:“李某眼下位卑,恐怕不能擅离职守,还请郤县丞见谅。”
郤安却笑笑,再次劝说道:“李君刚刚不还说,想要成为名将吗?我们县君说过,要做到名将,不仅要有名将之志,更要有名将之心,将天下职责扛在肩头,李君难道没有这种心情吗?”
“张县君这里有我照顾,必不会有事。反倒是我们这剿贼吃紧,多一个人就多一份力。李君如此神射,若不能用在战场上,为民除害,岂非可惜?”
李矩转念想了想,确实也是这么个道理,他也确实想看看这位刘县君是什么模样,所以斟酌片刻后,还是答应了。
所以,在刘羡对峙梁山寨的第六日,他随着运送粮秣箭矢的队伍来到了前线。
初来乍到,李矩一眼就看出了刘羡面临的窘境。毕竟县卒们的披甲率实在是低的感人,三百个人只能凑出十副完整的甲胄,质量还都堪忧。很多人的武器也不过就是些简单的长弓,环首刀,以及五十来支长枪。其中环首刀的普及还是托呼延昌的福,缴获了两百三十把,这才算是人人都有兵器了。
而县卒们的军纪也一般,看得出来,接受正规训练的时间并不长,无论是巡逻还是守门,都不能做到专心致志,令行禁止,时不时会有人交头接耳,开小差。想在这样的条件下,用这样的人去打下一个地形高耸的山寨,几乎是不太可能的。
不过也有让他眼前一亮的东西。这只刚拉练出来的队伍,虽然纪律还需要时间训练,但精神面貌很好。一般来说,士卒最怕久战,原因是因为时间久了,人难免会懈怠厌战,继而产生怨怼之心,尤其是强行捏合的乌合之众。可夏阳县卒们内部却非常和睦,根本没有什么怨气。
再是军营的选址布置也很周密。虽然只有几百人,围堵的路口也只有一条。但营垒、井灶、圊溷(厕所)、藩篱、障塞等军中建筑,都是用绳墨一一规划好的,内外相宜。看得出来,首领必然是一个非常细心的一个人。
然后他就在营寨后面的空地上看到了刘羡。这里原本是一片密林,但这几日下来,上百棵树木被伐断,像座小山般堆积在营寨后面,自然就形成了一片空地。而刘羡站在中间,就裹着块鹿皮袍子,头上又包着块白布,皱着眉头,一面监督着县卒们制作着云梯、木楯等物件,一面继续督促县卒们去砍伐山林。
等他听说箭矢送过来的时候,回头一看,正好看到了李矩,眉头立刻就舒展开了。然后笑着迈步过来,边走边说道:“咦?我们县府上什么时候多了一张生面孔?”
虽然一身的木屑,加上额头的箭伤,导致刘羡看上去有些狼狈。但是他脸上的笑容非常自信且具有感染力,好像在说,他记得县府上所有人的名字与身份。
李矩连忙递上郤安写的介绍信,自我介绍说:“您就是刘县君吧?在下是平阳传舍李矩李世回,受郤县丞所托,愿为县君尽绵薄之力。”
“平阳?”刘羡闻言有些吃惊,随即打开郤安的信件,读了片刻后,他眼前一亮,不禁抬首对李矩笑道,“稚奴对你评价很高啊,说你不仅有一手好箭术,还有一腔气吞日月的豪情。”
“岂敢,在下不过是一小吏罢了。”
“英雄不问出处,像太丘公陈寔不也是县吏出身吗?特别像你还这么年轻,未来总是能建功立业的。”刘羡这么说着,又问道:“世回可懂兵法?”
见李矩点头,刘羡大喜,亲自拉着李矩的手返回到营垒内,做出一副长谈的打算。
“你在来的路上,看过贼寇的营寨没有?”
李矩当然是看过了,他回答说:“居高临下,险阻难行,即是围地,也是死地。”
“你觉得以我现在的条件,能否顺利击败马贼?”
李矩如实回答说:“县君的手下,虽然说不上是乌合之众,但也相差不远,我看了下,好勇争斗的人可能有不少,但是能懂军令的却不多。”
“当然,马贼们都这个德行,如果在平地上决战的话,县君人多势众,总归是能赢的。但是现在是要正面仰攻险地,对方只要放箭就行了,我看县君的手下,恐怕撑不住这些伤亡。”
三言两语间,李矩就点明了刘羡遭遇的困境,刘羡对此颇为赞许,点点头,又问道:“照你的看法,我还有获胜的机会吗?”
李矩道:“用兵之道,千变万化,从来没有必胜或者必败的道理,重要的是在于因势利导,以己之长,攻敌之短。”
“哦?”刘羡闻言,给李矩倒了一杯热水,笑问道,“在世回看来,我方和敌方的长短分别在哪里?”
李矩接过水杯,喝了一口后,也回以笑容,说道:“敌方的长处自然是地利,但是敌方的短处则太要命了,”
“是什么?”
“是对方首领愚蠢,只看得到眼前的地利,却看不到长远的影响,他或许可以暂时不被击败。但从长远来看,自陷绝地,又没有外援,是无法取胜的。”
“而县君的短处自然是不占地利,但是县君围在这里,断绝了他的外援,已经立于不败之地。获胜的办法是迟早能想出来的。”
“那照你看,我方获胜的点在哪里呢?”
“县君何必装糊涂呢?您不是已经想了一个法子出来,并且正在实施了吗?”
听到李矩这么说,刘羡眉毛一跳,看了李矩一眼,问道:“世回说的是什么?”
李矩用手指蘸了蘸水,在桌案上写了一个字,乃是“火”字。
他抬头去看刘羡的神情,见他神色郑重,知道自己已经猜对,不由大为开怀,笑道:“县君在林间大肆伐木,假装制作攻寨用的器械道具,但是实际上,哪里用得了那么多木头呢?县君应该是用制作器械为幌子,暗地里先清出一片空地来。等到时间合适,天干物燥,就放火烧山。”
“到那时候,大火只烧贼寇,却烧不到县君,贼寇只能从山里仓皇出逃。”
“而县君又占着贼寇出逃的唯一一条出路,到时候,一夫当关的就是县君了,对方除了跳下山来,根本没有任何活路。”
“县君真是好算计!”
刘羡看着这个比自己还小上几岁的年轻人,心里不禁有几分惊奇。几天了,无论是手下的县吏县卒,还是跟随自己的张固、孙熹,都没有察觉出自己的意图。梁山贼们更不必说。可眼前这个元服不久的青年,仅仅才逛了一圈,就能看出自己的打算,不可谓不是奇才了。
刘羡想了想,对李矩摊牌说:“我确实是这么打算的,但是暂时还下不了决心。”
李矩不太理解,问道:“为何?”
刘羡叹答道:“夏阳实在是太穷困了,县府中空空如也,民脂民膏多被这些马贼瓜分了。如今我担任夏阳长,要重建夏阳,需要大量的钱财来补贴。”
“而杜干在梁山积蓄数载,搜刮了不少钱财粮米,我若是一把火把山烧了,虽然能够剿除这些马贼。但一来有伤天和,二来这些积蓄也被烧没了,此后也就没了缴获。”
“为了夏阳长远考虑,如果不是万不得已,我还是不想烧山的。”
“原来如此……”李矩还没有从这个角度去考虑过,他又观察刘羡的穿着,发现除了一件披风外,这位夏阳长和普通士兵穿得并没有什么区别,刘羡还是给这些县卒们弄来了每人一套冬装,这么看来,这位夏阳长确实称得上平易近人,爱民如子了。
这令李矩一时心生敬意,同时又感到好奇,问道:“那县君不打算烧山的话,还有什么打算呢?”
刘羡说:“原本我没有什么好主意,但是你来了,我主意就有了。”
“哦?”
“郤县丞说你是神射手,你最远能射多远?”
“……”
次日晌午,天气半晴半阴,许多云层仍在天空游荡,但是时不时有阳光渗出,照亮了地上的黄土与箭矢。
接连几日县卒没有进攻,梁山贼们都有些腻了,但是又无处可去,便好整以暇地在山上看山下的风景。不料这天,忽然有两个人,骑着马从县卒营垒中走出来。
那两人走上了狭窄的山道,一前一后。前面的是一位身着白色布衣的青年,身披一件黑色披风,后面的则是一位穿皂色布衣的少年。正是刘羡与李矩。
刘羡在马贼箭程外三步立定,左右环顾了一圈,而后对着山上高声喊道:“杜首领在吗?我是新任夏阳长刘羡,有事想与你说话!”
山上的马贼们一阵骚动,显然没想到这位夏阳长这么年轻。但过了一会儿,随着骚动的平息后,一个人影在山坡上显现,相貌隐隐约约看不清晰,但腔调却很熟悉,和刚来时一样的粗犷,他道:
“刘县君有什么事?莫非是想通了?准备回县了?”
杜干的声音比几日前还要乐观,显然这些天里,他见县卒们毫无进展,已经认定了自己必将取胜,所以嘲讽的语气更是无法遮掩。
后面的县卒们听了,顿时都响起一阵叫骂声,刘羡回首致意,让他们安静,同时对李矩悄无声息地点了下头。
而后刘羡回道:“杜首领,我身为朝廷命官,当然不能坐视马贼不管!但我看杜首领也是豪杰,何必硬要做山中贼寇呢?如果杜首领愿意归降,我愿意将杜首领推举给征西军司,做个参军不在话下。”
然而此言一出,杜干却大为生气,在山上大骂道:“谁稀罕做你们这群汉人的狗!征西军司最为叵信,当年秃发大首领第一次投降,多少人被征西军司害死了,骨头都留不下来!我们鲜卑人上过一次当,就绝不上第二次!”
听杜干的话,他似乎跟随过秃发树机能,在凉州之乱活跃过,刘羡不禁有些意外,他接着话头继续道:“杜首领,这都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何必在乎呢?人总要向前看!”
然而这些劝慰的话,却激起杜干更大的怒火,他抬手取出一张弓道:“你这草包!你再说什么屁话,乃公立马射死你!别说你根本胜不了!就算乃公输了,也早就准备死了!乃公是鲜卑英雄,必然杀垮你们这些汉狗!”
他如此大声叫骂,可谓是激情洋溢,把双方所有人的注意力吸引了,都忍不住去倾听关注他的动作与话语,以致于忘了注意其余地方的动态。
阳光此时穿云射出,正好照在山头上,将原本有些模糊的杜干面孔,在此时变得清晰了。此刻,杜干拿出自己的长弓箭矢,对着天空张牙舞爪,做出一副要拉弓的狂态。
没有人注意到,站在刘羡后排右侧的李矩,他悄悄地将马匹往山壁上拉了两下,而后右手向马腹间一抄,拽出了事先压在马鞍下的一把弓和一支箭。
李矩的右臂抓住弓矢,顺着马鬃悄悄地抬起,把它们藏在马脖子的右侧。
而后,他伸出右手抓住弓弦,左手腕一转,箭就搭在了弓弦上。李矩略微坐姿后仰,把弓轻轻地拉开了。为了拉弓,他的一只脚用力登住马镫,另一只脚夹紧马腹。战马稍稍动了一下蹄,扬起一丝尘土,承受了这个下压的重量。
突然,他抬起弓,让它从马头上露出,对准了山上的杜干,啪的一声松弦,利箭迅疾飞射而出,直奔百丈外的山上。
这是一支削得极尖的破甲箭,锋利的箭头毫无声息地飞上山头,连破空声都没有,直接从杜干左眼处钻了进去。
随着一声闷哼,杜干顶着箭杆,仰面栽倒下去,而后再无声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