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矩一箭命中杜干后,梁山寨上全营哑然,刘羡趁此良机,率先持剑冲杀进去。后面的县卒见县君都冲锋在前,更是不敢怠慢,一股脑蜂拥而上。
梁山贼虽然争勇好斗,又占据了地利,但是在丧失了首领的情况下,一时军心大乱。有的人想斗,有的人想降,有的人想跑,结果是一盘散沙,一冲就垮。
结果就是,在付出了十七人轻伤、五人重伤、一人死亡的轻微代价下,刘羡成功攻克了梁山寨。俘获马贼九十七人,杀贼二十六人。缴获麦六百石,粟一千石,金一百,木弓两百把,环首刀一百一十四把,马七十九匹,锦绣二十匹,兽皮三百余卷。甚至还有一些诸如黄精、当归之类的山中药材,多得难以计数……
如此一来,夏阳县的最后一伙马贼,也被刘羡正式剿灭了。
当县卒们拉着缴获,牵着俘虏,趾高气扬地回到县城内,还在城郊的县民们都纷纷涌到街道上观看。
他们一面对着县卒们欢呼,一面又对马贼们投掷打骂,不管是悲伤的情绪还是欢快的情绪,都在这一刻得到了释放,因为他们明白,从今天开始,生活已经截然不同了。不只是过去的困难全部翻篇,而且他们对未来的生活也充满了自信,因为他们有一位言而有信的县君。
能够在三月内成功完成诺言,刘羡对此也倍感欣慰。
其实他也没有必定获胜的把握,只是面对夏阳县的这种沉疴,又要时刻提防贾氏的阴影,他必须快刀斩乱麻,将县内的不稳定因素快速解决。若不成功的话,对他来说,也不过是斩首和凌迟的区别,迟早都逃不掉的。
眼下,刘羡或抚或打,或劝或诈,总算是初步将夏阳县的局势控制住了,也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
为传达心中的这份喜悦,在回府之后,他当即下令,将缴获的粮食拿出一百石来,就在县城里办一次大宴会,招待全县的所有百姓。毕竟再怎么说,现在的夏阳县也就两千人左右,在人越少的时候,就越需要用这种方式来团结人心。
说是大宴会,其实也就是蒸了很多粗面做的馒头炊饼。每人最少能分得三个,然后有能看到蛋花和肉沫的腌肉汤,还有不限量供应的菘菜(中古白菜)。
放在洛阳,这样的饭食算得上穷酸,但在边疆,不仅能吃饱,还能吃上肉,就足以让百姓们露出笑容,畅想未来了。
故而在濒临夜晚的宴会上,百姓们乘兴而娱,继而表演起传统的乐舞来。几名夏阳少女围绕着火光,踏鼓而舞,又有几名老人和着鼓声,高声唱着一首汉乐府,歌声喜悦又悲凉,仿佛是故友相逢,又像是穷途之哭。
其辞曰:
“骨肉缘枝叶,结交亦相因。四海皆兄弟,谁为行路人?
况我连枝树,与子同一身。昔为鸳与鸯,今为参与辰。
昔者常相近,邈若胡与秦。惟念当离别,恩情日以新。
鹿鸣思野草,可以喻嘉宾。我有一罇酒,欲以赠远人。
愿子留斟酌,叙此平生亲。”
这首诗传说是苏武在北海时写下的,他被匈奴扣押,牧羊于北海,十九年不得归故乡,传闻这首诗,是他在草原上偶遇一名汉人,又是悲戚又是喜悦,继而写下的乐府诗歌。
即使时光已经相隔三百多年,可如今听来,依然让人动容流泪。
李矩闻此歌声,不禁感叹道:“嗨,刘县君,这是乡亲们在表示对你的感谢啊!”
“苏武写这首诗,是因为在北海相逢了一位国人,即使素不相识,也当做骨肉血亲,希望自己能与他长久作伴。现在乡亲们唱起这首歌,正是感念您的恩德,希望您也能长久地待在夏阳县啊!”
他们一行人的席案就在宴会正中间,县吏们围绕刘羡坐成几列,饮食与普通百姓没有什么区别,也就是多一碟酱莱菔,一壶酪浆而已。
刘羡侧耳聆听了一会儿,对李矩缓缓摇首,笑道:“世回,乡亲们不是在感念我,他们只是在许愿,希望告别以前的苦楚,令以后的生活能够一帆风顺。”
“县君何必自谦呢?夏阳衰落十余载,至今方有振作,这不就是您的功劳吗?”
“那也只是今天的功劳。”刘羡喝了口酪浆,对李矩谈着自己为官的理解,“百姓看待官府,其实是一天一个看法,你今天做好了,他会夸,明天做坏了,他就会骂。他可以既说你好话,也说你坏话,这并不冲突。”
“如果我因为今天的事情做得顺利,以为以后可以高枕无忧了,然后靠在功劳簿上领俸禄,什么都不干,那乡亲们就会巴不得我早点滚,这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你只有想明白了这一点,就会明白,他们刚刚其实是在许愿,不是在感念我。”
李矩闻言,不免有些傻眼,他确实没想到,还有这样一种角度,说道:“县君未免把百姓看得太市侩了吧?”
刘羡则笑道:“这怎么叫市侩?这叫不要把百姓看得愚蠢,以为他们只看得见你的好,看不见你的坏。”
他顿了顿后,对一旁在席的县吏们也嘱咐道:“你们也要记住我的话,时刻都不能懈怠。”
薛兴等人不敢怠慢,立刻高声应是。
李矩也觉得这话语中有大道理,他低首说:“多谢县君教诲。”
“不要说什么教诲不教诲的。”刘羡拍着自己的膝盖,感慨说,“我今年才十九,明年才二十,还年轻着呢!说得我平白老了一辈的模样。”
而后他又对李矩笑道:“这次能够剿平杜干,多亏了世回的箭术,真是神妙啊!我所认识的人里,除了洛阳的上谷郡公孟观,还有我一个好友外,恐怕没有人比得上你。你又这么年轻,比我还小几岁!”
等李矩自谦了两句后,刘羡又说:“世回,我这里灾乱新平,百废待兴,正是最需要人才的时候,你这么年轻,又文武双全。有没有兴趣来我这?我可以让你当我的功曹。”
这番话出自刘羡真心,他平时自视甚高,能看得起的人物无不是人中龙凤,哪怕在洛阳,许多公侯子弟都不入他眼。
但眼前的这个李矩却让他很是欢喜。虽然出身贫寒,但他却练得一手让人望尘莫及的箭术,而且悟性奇高,敏锐又会思考,不仅一眼看穿了自己的布置,更难得的是,有心气,愿意为国为民做些事情。
刘羡虽然只和他相处了不久,就已经感觉到,这是一个可遇不可求的栋梁之才。故而极想将他揽入麾下。
可李矩听闻刘羡的招揽后,只是略做思考,就回复道:“多谢刘县君好意,但我是平阳人,家中还有老母要赡养,如果不是朝廷,或是征西军司有要事征召的话,我恐怕不便远游。”
这其实就是一种婉拒,意思是夏阳太过穷困了。除非是直接举荐到朝廷,或者走征西军司的关系,不然,他是不会改换门面的,宁愿在平阳县当一个小县吏。
毕竟怎么说,平阳也是全国数得上号的大县,相比之下,只有两千人口的夏阳根本不值一提。
在场的大部分人都听出了这层意思,脸色都不太好,张固更是面色发寒,想出言训斥李矩。
但刘羡却两眼一扫,以眼神示意,将这些不满全部压下去了。
他回头长叹一声,再对李矩说:“那真是可惜,像世回这样的奇才,正如锥入囊中,到哪里都能崭露头角。我本想沾沾世回的光,看来是没机会了。”
“不过世回此次路过夏阳,确实帮了我的大忙。等张县君养好病上路,我会专门给征西军司写一封信,陈述世回的功劳。你见到梁王殿下的话,交给他,他一定会有所提拔的。”
李矩拒绝了刘羡的招揽后,本来颇为忐忑。他确实不想待在夏阳,这里实在是太穷困了,不如平阳远甚。但同时,他其实也非常仰慕这位夏阳县君,对方谈吐中,既有武人的刚健豪爽,又带有宏雅随和,实在是让人心生好感。相比于成为对方的下属,李矩更想和他单纯做个朋友。
此时听到刘羡如此善解人意的话语,他大为感动,推辞说:“不过是些微末功劳,何足挂齿呢?”
刘羡的态度却坚持道:“一是一,二是二,我前面不是说了吗?功过是不能相抵的,今天要是不把功劳记下来,以后就永远没人会记得,你才刚刚入仕,千万不要在这方面谦让。”
一番言语下,让李矩更加感动。接下来,刘羡就闭口不谈公事了,只和李矩聊一些洛阳的风土人情,然后再询问平阳当地的见闻。
其实说起历史的发源,平阳和夏阳还真有缘分,夏阳是春秋时韩国受封的地方,平阳则是三家分晋后韩国的都城。只是平阳地处汾水之滨,在吕梁山和太行山间形成了大片的平原,天然是个富县,哪怕是在夏阳在前汉最鼎盛的时候,人口也要比平阳少一万左右。
所以历代的平阳县令,基本不需要怎么操心,只要按部就班地熬资历,基本就能拿出一份不错的履历,然后升迁郡守。
不过李矩说起最近,却难免有些抱怨。他说:“最近我们郡里换了个姓宋的郡守,在郡里横生争议,说什么这个人姿势不对,那个人喜欢喝酒,还有人相貌有碍观瞻。总而言之,就是以各种各样的理由把人辞退,实际上就是清除异己,换上自己的亲戚……”
刘羡闻言,心中一动,问道:“他为什么这么做,不怕在郡里得罪人吗?”
李矩皱眉道:“当然得罪狠了,除了皇后他们家,县里有一半的士族都怨声载道。”
“我们县君很不满,和他吵了一架,说要上奏司隶校尉,将他免职。可我们郡守说,他走了宫中的关系,背后的人姓董,没有人能扳得倒他!”
“这一句真是可怕,我也不知道那姓董的是谁,我们县君就吓得立刻跑到长安来,准备找梁王殿下另寻出路了。”
刘羡闻言,顿时就猜出来,这个宋姓太守应该是走了武安侯董猛的门路,这相当于是借了贾后的势,怪不得这么嚣张。
这让他不由得摇摇头,对李矩道:“那张君到长安,恐怕用处也不大。”
“为什么?”
“梁王殿下在长安呆不久,也就是在今年年底,明年年初,征西军司的领导,恐怕就要换人了。”
听到这个消息,李矩大吃一惊,一时心乱如麻,对此次长安之行的前途感到忧虑。
而刘羡的心情也不好,他一想到贾谧等人正在堂而皇之地玩弄权术,排挤贤人,重用奸佞,就发自内心地感到不快。
按理来说,刘羡其实应该高兴才对。因为他们这样做是在摧毁晋室基业,也是在自取灭亡,只有这样,自己才有复仇的可能。可眼睁睁地看着这群人残害百姓,残害人心中的正义,刘羡还是感到难以容忍。
这时,他不免想到一个新问题,等梁王离任以后,新的征西军司中,肯定会有人找自己的茬,那会是个什么样的人,自己又该怎么应对呢?
想到这里,刘羡也感到有些无奈。不管怎么说,自己也就是个县长,无论怎么应付,也只能被动防守,根本不能主动进攻。如果失误一次,恐怕自己就万劫不复了。
在这个时候,刘羡突然就格外想念家人,想念阿萝,想念老师陈寿,想念家里的亲人,还有祖逖、陆机那些朋友。如果有他们在就好了,有他们在,无论遇到什么困难,自己都不会觉得孤单害怕。
正在思忖的时候,突然有一个县卒跑过来,气喘吁吁地对他说:“县君,县君……”
刘羡见他有些急,便笑道:“有什么急事吗?慢些说也不打紧。”
那县卒喘顺了气,回复说:“县君,有人要见你。”
有人要见自己?刘羡有些好笑,他说:“我不就在这里吗?你把他领到这来不就行了?”
县卒道:“那人说,不便在大庭广众下相见,要县君去见她。”
“不便?有什么不便?”
县卒递给刘羡一个事物,说:“她说,只要把这个簪子给县君,县君自然就明白了。”
刘羡接过县卒手中的簪子,定睛一看,原本有些昏昏欲睡的精神,一下子就被刺激得清醒了五六分。原因不为其它,这个簪子他见过,而且仅在一个人头上见过,这是一支缀着九枚珍珠的凤纹银簪。
他立马站起来,一面让众人宴会继续,一面对县卒道:“她人在哪?你带我过去。”
来人就在夏阳县南门,悠然地坐在一辆牛车上,她头戴风帽,穿着寒地行旅之人惯常的皮袍,且用布巾蒙面,但其身形婀娜,一望便知是名女子。
刘羡打着火把走过来的时候,虽然已经知道来人是谁了,但情绪非常复杂,忐忑中掺杂着喜悦与疑惑。他挥挥手,让身边的县卒离去,然后问道:“你怎么来到这里的?”
女子缓缓举手,将脸上的布巾摘下来,露出一张天下无双的惊艳容颜,她轻轻一笑,似乎冬天就散去了,春天已提前来了。
正是刘羡在三年前送往巴蜀的绿珠。
两人四目相对,她轻声说:“公子,别来无恙?”
刘羡望着她,突然想起了洛阳的无数青春岁月,那些他本以为已经结束和遗忘的故事,瞬间又浮现在自己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