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十九章 重逢(4k)(1 / 1)陈瑞聪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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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隔三年未见,绿珠似乎没怎么变化。她还是有一双忧愁的眼睛,仿佛梅花般的绛唇,以及露水般的微笑,就像是刘羡偶尔做梦时记起的那样,似乎难以琢磨,又让人想要亲近。

可刘羡一见到她后,来不及升起重逢的喜悦,反而先打起了十二分的警惕,立刻追问道:“绿珠姑娘,你到底是怎么过来的?”

毕竟他和绿珠之间涉及到很多人,石崇、李密、刘聪、陈寿……这些都可以追溯到自己刚刚元服时做的一件荒唐事,那就是他在始平王府熬资历的时候,百无聊赖就和阿符勒、刘聪、祖逖等人去劫了石崇的金谷园,而后他趁着大雨,孤身把石崇最心爱的侍妾,也就是绿珠,给抢了出来。

刘羡常常回想这件事情,只觉得不可思议,他自己都不太记得,当时的自己是什么样的情绪,什么样的感受,怎么会干出这种莽撞的事情来,毕竟当时自己刚刚成婚,稍有不慎的话,连全家都会受到牵连。

但在诏狱的时候,刘羡还是想明白了。其实就是在守孝三年中,他积累了太多怨气,又因为母亲张希妙的教诲,不能对着父亲刘恂发怒,结果一忍再忍,到了金谷园一行后,这股怨气被石崇的暴虐所激发,终于忍受不了,用这种方式,来试图发泄掉心中的恨,同时也弥补童年的遗憾。

现在的刘羡已经能够以平常心看待这段过往,但却也不得不面对自己年轻时荒唐所带来的一系列连锁反应。

作为楚王一党,他其实能够承受得罪贾谧的风险,毕竟这是一个政治派系与另一个政治派系的事情。但对于金谷园大劫案来说,这是几个年轻人和帝国法律之间的事情,这一旦发现,依然是刘羡承受不了的风险。

所以这次和绿珠的重逢,刘羡第一时间表现得非常谨慎,甚至有些绝情。他不明白,绿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她是自己过来的?还是受了谁的指使?有多少人知情?

但回答的却不是绿珠,而是一个在他身旁的一名拿着牛鞭的年轻人,他上下打量着刘羡,缓缓说:“公子放心,这件事,我们兄弟几人是商议过的。”

他不说话,刘羡还没注意到他,但一注意到他,刘羡的眼睛就移不开了,此人年岁应该和刘羡相仿,但脸部的线条很硬朗,给刘羡一种熟悉的感觉。

像谁呢?像李密!刘羡顿时恍然,他问道:“你是老师的儿子?”

果然,年轻人回答说:“正是,在下李盛,字宾硕,在家中排行第六。”

刘羡的脸色有些缓和下来了,对李盛说:“你们来得不是很凑巧,我此时正好有事,你们先到我府上坐一坐吧。”

说罢,他当即走后门,将李盛与绿珠带到自己的小院里,而后回到县衙前主持宴席。然后宴会又办了大概一个时辰,但此间刘羡有些魂不守舍,无论大家表演了些什么,又唱了些什么,都没有往心里去,脑海里只想着这件事情,不知什么时候,宴会就已经结束了。

此时冬风乍冷,明月高悬,等刘羡回到小院的时候,周围的气氛已经变得很静。宴会开得很大,但也很累,所以大部分人都已经先歇息了,准备明天早上再收拾残局。

刘羡推开卧室的门,他第一时间是想和李盛好好聊聊。但一抬头就发现,房中的火盆正爆着火星,只照亮了绿珠一个人的影子。

她此时正挽袖系裙,弯腰结发,拿着抹布擦拭房中的家具,身旁放着一个木盆,里面的水正冒着热气,映照出绿珠婀娜的身姿。绿珠听到开门的声音,立马起身回眸,一手撩起耳边的发丝,露出雪白的玉颈,嫣然一笑道:“公子,你回来了。”

刘羡本以为自己已经能够平常心对待绿珠了,结果在她一笑之下,发现自己又变得非常狼狈。他赶紧侧过眼神,佯作无事地问道:“怎么只有你一人?宾硕呢?”

“宾硕他赶了半个月的路,已经去侧厢歇息了。”

“啊,真可惜,我本来还有些话想问他。”听闻绿珠的回答,刘羡叹了口气,继而道:“既然这样,你一路车马劳顿,应该也累了吧。早些歇息,我也先睡了。”

说罢,他就准备转身关门离开。

不料绿珠叫住他,说道:“公子,这不是你的房间吗?你要去哪里歇息呢?”

刘羡道:“我们县衙里还有客房,我可以去那。”

“公子的意思是说,绿珠是一个想让主人去睡客房的女人吗?”

这句话一下就把刘羡将住了,他狼狈道:“当然不是……”

“那公子为什么要躲着我呢?好像我是什么怪物一样。”

“怎么会?”刘羡还想掩饰一下。

但绿珠却不依不饶,她太明白刘羡心里想的是什么,所以一定要把说清楚:“公子刚刚还有话要问李宾硕,而我就在这里,难道李宾硕知道的事情,我会不知道吗?”

“啊这……”

刘羡像个哑巴一样什么都答不上来,弄到最后,终于忍不住地放声大笑,他举起双手投降了,说道:

“是这样,是这样,我确实怕绿珠姑娘,我看到绿珠姑娘就想到当年我自己的不成熟,感到非常的羞耻和尴尬。”

“所以公子是不想看见我,见面就想让我走咯?”

“当然不是,我非常喜欢绿珠姑娘,只是我不想被人当成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可公子越这么做,越是孩子气。”

这么说着,刘羡好像是被大刀砍中了,他卸下了自己的伪装,走到火盆旁坐下。他重新正视起绿珠,就像三年前一样,这个女子出身贫寒,外貌绝美,可比起她的外表,她的心灵却更加骄傲与美丽,让刘羡屡屡受到挫败。

绿珠也将手中的抹布拧干,挂在水盆边,而后端坐到刘羡对面,在火光静静地注视着刘羡,说道:“你高了,也瘦了。”

而后她很自然地拉住刘羡的右手,撸起袖子观看道:“听说你和一个人打斗,把右手弄折了,现在好些了么?”

刘羡有些受不了,绿珠的手刚松开,他就连忙收回手说:“不用绑夹板了,但是医疗和我说,还要养个两年。”

他把话题拉回来,问道:“你在蜀中待得好好的,为什么要过来?”

绿珠听到这个问题,促狭地看着他,笑道:“当然是有人写信给我,担心你不能照顾自己,让我来担起这个重任。”

“谁会写这样的信……”话说到一半,刘羡顿时明白过来了,他瞪大眼睛问道,“不会是阿萝写的吧……”

绿珠微微颔首,叹道:“她把事情都告诉我了,说你这个人,虽然这些年磨砺自己,成熟了些,但本性不变,还是太过于锋芒毕露,不爱惜自己。如果没有人看着你,你肯定要任着性子胡作非为,她担心你做些傻事,就希望我能来代替她,至少让你收敛一些。”

听到妻子对自己的评价,刘羡本能地就想进行反驳:“我怎么就任着性子胡作非……”

但他一对上绿珠的眼神,话语就卡在嗓子里了。确实,眼前的这位女子,就是自己胡作非为的最大成果,这是他无法否定的。

刘羡只好尴尬地摸摸额头,将视线切换到一旁,又问道:“我又不是孩子,哪里需要人照顾?”

“你怎么不需要照顾?我看一眼就知道,你这才来夏阳几天,额头就多了道口子,怎么弄的?”

刘羡连忙把手从额头上放下来,随口道:“几个蟊贼干得,一点小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他又试图想抢回主动权,说道:“就算要人照顾,何必要你来呢?”

“因为我爱你,夫人也相信我爱你,不行吗?”

面对这句话,刘羡正式在这场对话中溃败了。

他当然不会认为,阿萝是个不会嫉妒的妻子。实际上,任何女性,只要产生爱,都会产生一种独占欲,非如此就不叫爱情。可阿萝也就做了这个决定,可谓是牺牲极多。

与此同时,绿珠的牺牲也很多。如今他正在人生最低谷的阶段,谁也不知道会遇到什么危险,所以刘羡有时情愿孤身一人。可即使如此,这位女子还是义无反顾地来了。

这都是因为爱情,爱一个人,就想要独占他,爱一个人,也会愿意为他牺牲。如今两位女子都表明了这种情感,让他无法逃避,只能正视。

三年不见了,绿珠身上的清冷感消解了许多,像是被冰雪覆盖久了的白色玉玦,如今已经吸满了阳光,似乎含有温润的热气,又如同一朵莲花,既不让人感到遥远,又不会觉得妖艳。

而她在金谷园上磨砺出来的敏感细腻,也变成了无往而不利的武器,每一句都能剥去刘羡的外壳,让真实的感动无法隐藏。

绿珠此时已经彻底主宰了谈话的方向,她问道:“所以,公子还是想赶我走吗?”

不等刘羡回答,她自己抢先说道:“可我既然来到这里,就下定了决心,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不会离开的。”

话听到这里,刘羡也觉得自己有些太过份了。他想,这就是自己年少时冲动带来的债务,自己无法逃避,也确实应该为绿珠负责。他不禁长叹道:“绿珠姑娘,你真是个了不起的女人。”

绿珠歪着脑袋道:“这是公子对我的嘲笑吗?”

“当然不是,我喜欢你这一面。”这是刘羡的心里话,他当时去劫金谷园的时候,全然没想过绿珠是个什么样的女子,只一个劲想着自己的感受。但现在他却发现,她在情感上拥有惊人的智慧,这份智慧让他困惑,但也让他着迷。

平常人常常希望女性是顺从的玩偶,希望爱情是全然忘记理智的冲动,可刘羡并不这么觉得。他认为人不可能不会思考,没有人会成为彻底的玩物。所以他相信,经过智慧审慎过还无法克制的爱情与冲动,才是真正长久和谐的。

这是母亲张希妙留给他的思考,刘羡原本只是将绿珠作为弥补自己对母亲亏欠的遗憾与妄想。可随着这几次谈话,他发现,某种层面上来说,绿珠确实和母亲很像。

但绿珠毕竟身份敏感,很多事情他必须和她交代清楚,免得以后引出大麻烦。

“你准备以什么身份在这里?总要跟外人解释清楚。”

“武阳李密公的三女儿,公子觉得怎么样?”

“这……可以吗?”

绿珠微微点头,说道:“不是开玩笑,托公子的福,我一家被送到武阳后,李家上下待我很好。老夫人愿意认我做女儿,在家谱上写一个名字。”

“这边得知公子到夏阳担任县令后,李家上下讨论了半天,最后就让宾硕前来,既是为了沿路保护我,也是想来辅佐您。”

“要知道,李家六兄弟在武阳,可是号称‘六龙’呢!他一定会对您有助力的。”

刘羡对此是知道的,但他还是有些不放心,嘱咐绿珠道:“可即使如此,你平时也要少露面,虽然这很不公平,但为了防止意外,我必须这么做,你能做到吗?”

绿珠轻笑道:“公子不会以为,我在金谷园时,能够自由出入吧?”

这确实也是实话,接下来只剩下一个问题了,刘羡问道:“可我总不能总叫你绿珠吧?你要待在这里,恐怕还要换个名字。”

绿珠低头说:“那就劳烦公子给我起一个吧!无论遇到什么,发生什么,我都愿陪伴公子,渡过余下的一生。”

这真是让人害怕的告白啊!刘羡回想起自己的过往,发现自己的人生已经牵挂了太多人的命运,让他时时刻刻都不敢放松。这很疲惫,但这正是一种爱的合集,既给予他无穷的力量,催促他必须向前。

刘羡如今又得到了一份爱,虽然源头是眼前这个出身贫寒的女子,他仍感到沉甸甸的。故而低头沉吟良久,一抬头,看见绿珠有若星辰的眸子,他不禁被打动了,回想起那个雨夜后的月亮,说道:“既然如此,从今以后,我就叫你照容吧!”

绿珠显然也想到了那一夜,那真是刀光剑影,血肉横飞的一夜,但也是月光璀璨,天气晴朗的一夜。

她为之嫣然一笑,在火光的照耀下,当真是眩目无比,对刘羡说:“公子,我真的欢喜,我在蜀中学会了一首歌,我唱与你听。”

说罢,她立起身来,将长袖卷起,两手相扶,用皎皎如月的歌喉开始唱道:

“穆穆清风至,吹我罗衣裾。

青袍似春草,长条随风舒。

朝登津梁上,褰裳望所思。

安得抱柱信,皎日以为期?”

这是一首讲述相思的歌谣,说女子为了能够等待心爱的男子回来,心中无限遐思,那个远去的浪子真的会回来吗?她相信她心爱的那个男子,一定会像尾生一样信守承诺,在浪花中缓缓归来。

刘羡静静地聆听着,他忽然觉得这首歌很熟悉,好像在哪里听到过,思绪也不禁随歌声高飞。

他想啊想,忽然记起来了,这是儿时母亲在耳边哼过的曲调,一时百感交集。

是否世上的每个人,都在等待一个不能归来的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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