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以来,度量衡都是一个极其容易忽视,却又十分重要的问题。
度,指长度;量,指体积;衡,指重量。这三者,皆是抽象的概念,既不能看,也不能摸,更不能吃。但是实际上,在人们的生活中却又无处不在。
人类之所以能够摆脱愚昧,走向文明,就在于人类懂得思考,懂得化实际为抽象,用抽象来布置计划,然后获得长远的发展。所以就有了度量衡。
人所穿着的衣物,居住的房屋,饮食的饭菜,乘坐的车驾,乃至搏杀的兵器,无不需要度量衡。
但当人发明度量衡之后,度量衡的含义又发生了衍生。因为人与人之间,国与国之间,度量衡皆是不同的,不同的度量衡形成了不同的文化,继而形成了人与人之间的国界。
而在形成了这种国界后,度量衡就成了权力的象征。灭国,既是废除对方的文字,也是消灭对方的度量衡。秦始皇消灭六国后统一度量衡,就是这种至高权力的体现。
在这个时候,度量衡是否真的一致,真的重要么?其实不重要,重要的是权力能够定义度量衡。权力说多长为一尺,那就是一尺;权力说多大为一斗,那就是一斗;权力说多重为一斤,那就是一斤。
而辛冉此次所来,就是替孙秀彰显权力的。他并没有收田租的打算,所以没有带斗,但他却带来了一把铜尺与一杆木秤。
而肉眼可见的是,这把铜尺要远比夏阳县府的铜尺要长,最少长出三分之一。那杆秤所用的砝码,也比夏阳县府的砝码要大。
当郤安看见这两样东西的时候,脸色顿时变得极度勉强。
古往今来,世人多知道,商人们做生意,都喜欢在尺寸上和重量上做手脚。但实际上,官府也同样喜欢在动手脚。
自汉朝财政崩溃以来,曹魏由货币税改制成为实务税。名义上,什么苛捐杂税都被合并了,官吏们只需要整顿实务税即可,也省去了百姓们自己贩卖作物换取钱财的流程。
但实际上,可以做手脚的流程却多了。收货币税,税是多少钱就是多少钱,但是实物却不一样。体面一点的可以说,中间有部分物资损耗了,所以不算数,要把损耗的部分给补齐。不体面一点,直接利用权威,改动官府的度量衡。
尺寸偷偷加长一些,升斗加大一些,砝码加重一些。你自己测出来的物资,原本是够用的,但是到了交税的地方一看,哪哪都少一些,这就没办法了。
在如今官方的默许下,各地的官尺都有偷偷加长的习惯,而后官方进行追认。以泰始十年中书监荀勖复原的光武建武尺(21.3厘米)为例,前汉标准尺比之为一尺三分七毫(23.1厘米),曹魏官尺比建武尺为一尺四分七厘(24.2厘米),而刘羡来到夏阳时,夏阳县用的官尺比建武尺为一尺六分二厘(25.8厘米),呈现一个不断加长的趋势。
可即使如此,辛冉手中的这杆铜尺也太过骇人了,简直是名目壮胆地更改度量衡,比建武尺大概有一尺三寸长(31厘米)。
由此可知,那秤上的铜码恐怕也相差不远,最少也加重了两成。
面对这种有恃无恐、颠倒黑白的行为,郤安的眼皮不停地跳动着,他强自维持着笑容,想心平气和地和辛冉说话:
“哈哈哈,辛椽,您这是在玩笑吗?”
辛冉看着这个勉强的笑容,来时的烦闷顿时不翼而飞了,这回他的脸上焕发出由衷的笑意,笑答道:
“我只不过在例行公事,郤县丞何出此言啊?”
“您手中的铜尺,恐怕不太对吧?”
“郤县丞说笑了,这是我从征西军司带来的铜尺,有哪里不对?”
“这很明显不对吧!您手中的铜尺之长,刻的是一尺长吧?”
“对啊!正是一尺之长。”
“可这一尺长,未免也太长了!我们俗话常说,两指之长约为一尺,您这铜尺,怎么看也超过了。”
面对这种质疑,辛冉显然想笑,他握紧手中的铜尺,敲了敲县府的库门,问道:“俗话说的东西,莫非就一定准吗?在几十年前,关中还谣传说,魏武是天官圣君,有四只眼睛,两张嘴巴呢!”
郤安焦急道:“可您手中的铜尺,与我们县府的铜尺明显不一致啊!”
“哦?怎么个不一致法?”
夏阳县的度量衡,就挂在县府府库的门口,一个县吏听到郤安话语,慌慌张张地把其中的铜尺拿下来,递到郤安手中,郤安拿着县尺,往前走了两步,与辛冉手中的铜尺进行比对说:“辛椽,您手中的尺,明显要比县里的尺长一寸多,这绝不合适!”
“唉呀呀,还真是不合适!”辛冉接过县尺,与手中的铜尺撞了一下,发出叮当响声,而后露出责难的神情,说道,“你们这是怎么回事?怎么会出这么大的纰漏?莫非你们少收了税赋?”
他不等郤安等人回答,又故作大声地喃喃自语道:“又不是第一年做官,怎么会出现这么大的纰漏?若是真少收了还好说,就怕是收足了赋税,然后换上了小尺,把多的部分给贪污了啊!”
这句话简直就是赤裸裸的污蔑,郤安闻言,气愤得浑身都在发抖,但还是强自镇定,不卑不亢地回答说:
“辛椽如果真是这么觉得,觉得夏阳县都是这种吃人不吐骨头的小人,那可以到田间的百姓家中去访查一番,如果真的有按辛椽所说的情况,我等愿意受罚!”
而辛冉却笑道:“哈哈,郤县丞何必着急呢?我只不过是说说而已。而且我赶时间,哪有空去民间访谈呢?”
“我只跟你讲究一件事情,那就是眼见为实。”他脸色随即一变,口中的话语就像连弩一样接连射出,“你递给我的尺,与我从征西军司带来的官尺不符合,对不对?”
“同理,你这县府的秤,好像也和我从征西军司带来的秤对不上,对不对?”
“那我今年此来,要征调的军资数量应该是对不上了,对不对?”
辛冉这么劈头盖脸地说完后,看看眼前郤安涨得通红的脸色,以及周围县吏们战战兢兢的窘态,不禁大为愉悦,这就是权力带给人的快乐。
在去年,他与孙秀都不过是洛阳默默无闻的小卒,根本不被士人们所重视。可能刘羡这位楚王党和太子党的中坚,压根都没听过他们的名字,可在现在,他在关中手握大权,可以肆意作威作福,堂而皇之地颠倒黑白。这种反差给人一种升仙般的快乐,又如同让人饱饮美酒,昏昏沉沉不知所以。
而在另一边,郤安还在试图做最后的挣扎,他说:“辛椽,在现在的县集内,就有平阳、长安等地来的商人,他们都自带有尺寸,大人可以招来比对,绝非我县内出错。”
薛兴也在迎接辛冉的队伍里,他见此情形,也出面说:“辛椽,在下是汾阴人,愿以性命担保,对岸的汾阴尺寸,也与县府等同,绝不是出错!”
辛冉闻言,脸色顿时一变,大骂道:“你们是什么意思?听不懂人话?!自古以来,度量衡是以上为准,还是以下为准?”
“你们如此汲汲于证明自己没错,意思是,征西军司的度量衡错了?赵王殿下的度量衡错了?朝廷的度量衡错了?”
“所谓度量衡,就是王家的度量衡!朝廷说一尺多长,那就一尺多长!”
“我手中这杆尺,不只是针对你们夏阳,现在关中所有郡县,包括那些什么胡人,一律按照我手中的这个尺寸来交税。朝廷是一视同仁!”
这番话说完,在场的县吏可以说是面如死灰。郤安更是露出绝望之色,他这时候才明白过来,有时候,拥有权力的人想要整死一个人,是完全不需要讲任何道理的。而他居然自作聪明,以为清正廉洁就可以做到无懈可击。
实际上,自古以来,这种陷害忠良的事还少吗?当年赵高害死扶苏,曹操杀死孔融,钟会陷害嵇康,无不是如此混淆是非。只有像阮籍那样装疯卖傻,说不定才能有一线生机。
这一刻,郤安心中的第一反应,其实就是后悔派人去找刘羡,应该让他趁机离开才对。
而另一边,辛冉表面是勃然大怒,心中则是洋洋得意,他已经完全掌握了主动权,因此也不再看郤安等人,直接对自己的手下道:
“你们去查一查这些绢帛丝绵,看看到底短缺了多少?”
然后他就好整以暇地搬了张胡床坐下,一面看手下们在县库里来回翻检,心里则已经盘算起该如何善后了。
辛冉当然知道自己手中的铜尺过长,但他方才所言的也不全是瞎话。至少那句并非是专门针对刘羡一人,让关中所有郡县都按新度量衡交税的话,还是非常情真意切的。
赵王司马伦身为晋宣帝司马懿的幼子,这些年一直担任一些不痛不痒的职务,还是第一次得掌大权。赵王府邸上下,无不是如同久旱逢甘霖的枯苗一样,要趁着司马伦这次发达的机会大捞一笔。
如果按寻常那种收受贿赂的方式,未免钱财来得太慢。赵王不满意,孙秀也不满意。加上孙秀在来之前,是向鲁公贾谧做了承诺的,以后每年都要向宫内输送大量的钱财,不然,皇后不满意,赵王这个征西大将军的位置也坐不稳。
所以孙秀就想了这么个办法。他这一行,明面上是替鲁公贾谧出气,但实际上也是杀鸡儆猴,做给整个雍梁的官吏看,让他们自己主动把赋税提高两到三成。而这多出来的部分,就全进了赵王王府与平阳贾氏的腰包了。
当然,作为主办这件事的辛冉,好处自然也是少不了的。
辛冉在等待结果的时候,忍不住开始畅想自己要娶几房小妾了。
清点县库的过程很快,大概两刻钟,辛冉带来的胥吏就已经清点结束,他们总结说:
“回禀辛椽,这里的绢帛,每一匹都少了近一丈。丝绵,每一袋都少了近五斤。”
“因此,总共短缺一百七十一匹绢帛,一百三十七斤丝绵。”
得到这个数据后,辛冉悠悠然站起,对郤安道:“怎么办?郤县丞,县府里平白少了这么多户调,我该拿什么向赵王殿下交代呢?”
他的言语是如此饱含讽刺,但是在场的所有人都无可奈何。郤安只能低声问说:“那敢问辛椽,征西军司想要要我们怎么做?”
这是一个标准的弱者态度,不做任何反击,任由强者予取予求,只希望以此能换得强者的一丝怜悯。但强者在这种时候,恰恰是不会怀有任何怜悯的。
辛冉做出一副假惺惺的正经脸色,说道:“郤县丞,我也没有什么办法,这都是公务。我既受朝廷信任,又食朝廷俸禄,自然也只能秉公处理。”
“关于今天的事情,我会一五一十地写成公文,上报给征西军司,然后由征西军司转交给朝廷,至于朝廷怎么处理,就不在我的职责内了。”
旁边的薛兴听了,几乎都要站不稳了。作为狱司空,他自然明白朝廷会怎么处理。
这个罪名可大可小,按照过失罪算,顶多就是将人免职,可若是违忠欺上来算,恐怕就要将相关渎职人员尽数抓捕,槛车送往京师,那就是斩首,其实也说得过去。
但眼前这群人,摆明了就是来找茬的,怎么可能将事情按过失罪来算呢?恐怕槛送京师的囚车,此刻已经在洛阳准备好了。
郤安也是做同样想法,只是他在脑中盘算的,是在这个时间内,能不能先和县府的人串供,让自己顶下全部的罪名。他已经不奢望能够在此次的风波中全身而退了。
这么打定主意后,郤安的脸色倒恢复得坦然,他不再和辛冉纠缠此事,而是像闲谈着,留这位征西军司的红人在夏阳用膳,然后等刘羡归来,再和他细说此事。
说来这一切发生得也快,从辛冉掏出尺与秤,到清库结束,连一个时辰都没有花费。
而随着太阳渐渐升到中天,夏阳长刘羡才骑着翻羽马姗姗来迟。
“什么?县里的度量衡有错?这是什么笑话?”刘羡听到这个消息后,难免感到有些好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