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是从哪儿回来的,刘羡赶了一个时辰的路后,那马腹的障泥上涂满了一层黑色的泥浆,他的裤腿和皮靴也是如此,可谓是风尘仆仆。
与他同行的还有县尉张固,主簿吕渠阳,功曹李盛,他们都差不多打扮,脸上露出来回奔波的疲态。所以一下马,几个人就先到县府前院的井水旁舀水喝。
大概是关西的风霜更加刺人的缘故吧,经过一年的时间后,时年二十岁的刘羡样貌虽未大变,但文人的气质有所削弱,言行间更显武人的刚健。他和几位同伴抢水的时候,已经不剩下多少洛阳的风雅,反而更多了几分关西的率直。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刘羡从属下的口中得知了辛冉的消息。
“征西军司的集曹掾,说我们县里的度量衡有错?可能要上报给朝廷,问我们的罪?”
刘羡拿起一面湿巾,擦了擦脸上的尘土,不禁有些失笑,他将湿巾拧干水,递给一旁的张固,笑说道:
“赵王抵达长安后,我就一直在想,贾谧的人会拿什么来试探我,没想到憋了大半年,给我来这一套。”
张固则面色冷峻,他感叹说:
“辟疾,气势汹汹,来者不善啊!”
李盛却不为所动,面露讥讽道:
“一群蠢材,敢从度量衡入手,我看他们是不要命了。”
如此大的事情,吕渠阳初闻言时,本以为大祸临头,脸色都白了。但回头一看刘羡和李盛两人,不仅毫无忧色,反而露出成竹在胸的笑容,实在有些奇怪,于是问道:
“县君,这里面有什么蹊跷吗?”
刘羡摆摆手,答道:“渠阳,你是氐人出身,和别的那些外行一样,不懂情有可原。但是贾谧手下这批人,说是管集曹的,居然连度量衡的来源都不懂,真是可笑。”
刘羡这么说,吕渠阳反而感到糊涂了。在他看来,度量衡不就是朝廷定的吗?朝廷说你有错,那就有错,难道还有什么回旋的余地不成?
但刘羡并不解释,他简单清理一番后,立刻领着人往府库走。不多时,就看到了噤若寒蝉的下属们,还有洋洋得意,趾高气扬的辛冉一行人。
刘羡先是活跃气氛,他刚一进来,就玩笑道:“这是怎么了?莫非今天有人出殡了?不都好端端地站在这吗?”
他这句话很不礼貌,但是其中的自信与无畏还是感染了在场的县吏们,原本众人都有些不知所措,但在看见这位年轻县君后,就好像有了主心骨,担忧也就不翼而飞了。
但这样的话语显然也冒犯到了辛冉,他斜着眼看着这位得罪了鲁公与皇后的县长,只觉得此人当真是该死,面对上官也不懂得先说些好话。
所以辛冉决定继续摆威风,也杀杀这个年轻人的锐气,他装模作样地问道:“你就是夏阳县的县长刘羡?”
刘羡站得挺直,不卑不亢地回答说:“是,在下正是夏阳长刘羡。”
“我乃征西军司的集曹掾辛冉,这次奉命来你县征收户调,结果却出了一些问题,不知道你知道不知道?”
“哦?不知道出了什么问题?”
“你今年的户调,与府库相比,足足少了一百七十一匹绢帛,一百三十七斤丝绵。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怎么会?”刘羡瞪大了眼睛,故作吃惊地回答道,“这里的每一匹布我都亲手量过,每一斤丝绵我都称过,绝不可能出错。”
辛冉等的就是这句话,而一旁的县吏们都暗叫糟糕,他们知道,这位征西军司的贵人又要故技重施了。
果然,辛冉闻言,又是佯装大怒,脸色阴沉如雨地说道:“可事实如此,我也是亲手丈量,亲手称秤得出来的。”
“会不会是您的尺和秤有问题?”
刘羡的表现实在是太过安之若素,他以极其坦然的神情说出这句问话,却让辛冉感到非常恼火。因为他并没有从中感受到恐惧,也就是自己的权威,这令他忍不住抬高了自己的声音,朗声道:“你在说什么鬼话!这尺与秤,是赵王长史孙秀亲自交给我的,说这就是赵王殿下定下的,征西军司的官尺与官秤!绝不可能出错!”
正当他准备继续指责刘羡,进一步恐吓他的时候。刘羡却突然也抬高了音量,大声道:“你说话当真?!”
他这一声音量极高,大如雷霆,一下就把在场的所有人都镇住了,辛冉的恐吓顿时噎住了,他看着刘羡郑重其事,一副要跟人玩命的神情,气势跟着就弱了下来。
但他紧接着又意识到不对,他代表着征西军司,怎么能在一个县长面前示弱呢?于是又强撑着底气说道:“怎么,你有什么不服?”
而刘羡仍绷着一张脸,一字一句地说道:“请辛椽把刚才的话,再复述一遍。”
辛冉见他气势如此之足,好像已经捏住了自己的把柄一般,一时心中有些畏惧。
可他转念一想,他确实代表征西军司,手里拿的度量衡,也确实是孙秀给他的,虽然确实与常例不同,但是自己背靠鲁公和皇后这两座大山,有什么可怕的呢?
这样想着,辛冉又慢慢镇定下来,徐徐说:“这尺与秤,是赵王长史孙秀亲自交给我的,也是赵王殿下定下的,征西军司的官尺与官秤,绝不会出错。”
“好!”刘羡向前走近几步,逼近辛冉,笑道,“请辛椽将这尺与秤,借在下一观。”
辛冉心里一阵发虚,但还是点点头,示意一旁的下属,把尺与秤交给了刘羡。
谁知刘羡看也不看,直接拿来了一个布袋,将这尺秤扔了进去,然后又拿来一张纸,现场磨墨,在纸上写着什么。写完后,刘羡拿着一个朱色印泥过来,对着辛冉道:“麻烦辛冉看看,我写得有没有错,如果没错,您就在上面按个手印。”
辛冉莫名其妙,接过纸张,看见上面写着自己刚刚说的话,声称袋中装的即是征西军司的官尺与官秤。
这时辛冉有些明白过来了,他有些啼笑皆非地拿着手中的纸张,对刘羡道:“你想跟我打擂台?”
刘羡脸色不变,他手中提着装尺秤的袋子,徐徐道:“你现在还来得及撤回你刚才的话。如若不然,你就按上手印,我们把这件事直接报到朝廷,我找太子,你找赵王,看看这袋子里的尺秤到底有没有问题。”
果然是这样!辛冉见刘羡如此镇定,不由在心中冷哼一声,无非就是依靠太子的权势罢了。在临行前,孙秀特地嘱咐过辛冉,如今是贾氏当政,根本不需要害怕太子,刘羡越是搬出太子,越是趁机打击太子党的好机会。
所以辛冉稍作沉思后,毫不犹豫地刮了刮印泥,盖下了指印,而后说道:“是非公道自在人心,刘县长想吓唬我,可我为国家做事,堂堂正正,可不会被你吓住。”
而刘羡则收下纸状,当着众人的面,将其捆起来,然后在封口处盖上胶泥和小印。
然后,他带着胜利者的表情说:“辛椽,您见过太极殿的编钟吗?”
面对这个问题,在场诸人多不明所以,不知道刘羡为什么突然转到这个话题。
辛冉还以为,刘羡是在炫耀自己的京官经历,以及在洛阳人脉深远,不禁冷笑一声,提醒道:“我是没见过,可又如何呢?刘县长就是见过,不也在夏阳当县长吗?”
“不,不,不,辛椽您误会了。”刘羡摇首笑道,“我是说,您知道朝廷是如何用太极殿的编钟定尺的吗?”
这句话一出,辛冉顿时慌了神,他不可置信地看向刘羡,又看向身边的这些随从,在场的大部分人都露出茫然的神情。
他们都不知道刘羡在说什么,但听得出来,似乎朝廷有一种标准定尺,放之四海而皆行的方法。
奇怪,难道不是朝廷说度量衡怎么算就怎么算吗?
刘羡也不卖关子,说道:“《汉书·律历志》中有载,我们现用的尺寸,源自于黍,一黍之广为一分,十分为寸,十寸为尺。所以,将一百粒黍米排开,就是一尺的长度。”
“辛椽,要不要我们现场量一量,我们县的这个官尺,对得上一百粒黍米吗?”
说罢,刘羡立刻把夏阳县的官尺拿来,然后从府库里挑了黍米,一粒一粒跟着排,细数下来,这个官尺能排出一百零六颗黍米。
辛冉见状,顿时松了一口气,像抓住什么救命稻草一般说道:“哈!我差点被你唬住了!这个方法,你自己的尺尚且对不上,怎么可能是真的?”
刘羡仍无丝毫急躁之色,笑道:“您先别急,现在县府各地偷偷加尺,早已不是秘密,对不上是正常的。所以在十年前,也就是中书监荀勖公荀中书执政的时候,他在太极殿内造了一套编钟,用音律重新标定了天下的度量衡。”
“音律?”
“您知道黄钟吗?就是十二律的第一律。”
“一支用标准九寸长、三分内径的竹管,吹出来的音,就是黄钟音。过长就会音沉,过短就会音高。”
“而竹管内所能容纳的黍米的数量,便是一龠,两龠为一合,十合为一升,这便是升的由来。”
“一龠应该能容千二百黍,而它的重量便是十二铢,也就是半两,这便是两的由来。”
“所谓的度量衡,就是取自音律,上合天意,下应民意,为我圣朝之神器,不可轻易改动。”
“您如今的尺和秤都在这里,我把它呈交给东宫后,制作一个九寸的竹管。然后与太极殿上的编钟比一下音高,再看看重量对不对得上您的秤,一切就真相大白了。”
“若这个尺与秤是对的,我就该死。”
“若这个尺与秤不对,到底是您该死,还是孙长史该死,或是赵王殿下论罪,这就是说不好的事情了……”
一番话说罢,辛冉已经是冷汗直流,此时明明是凉爽的秋天,可他却如置冰窖之内。他全然没有想到,这度量衡还有这样的讲究。
这也难怪,自曹魏以来,文坛就一直流行清谈和文学。导致文人们虽多熟读诗词歌赋,甚至能够写下不错的文字,但真论起对庶务的研究,却远远不及两汉。
正始年间,浮华达到极致的时候,以致于晋宣帝司马懿考察官僚,发现朝中四百余位公卿,能够写正经政论的人,竟不超过十人。
到了眼下,常人若是能通读《汉书》的本纪列传,就已经算得上是有才了。像刘羡这样,经过李密和陈寿教导,不仅精通术算,还对《律历志》、《食货志》都深有研究的,更是寥寥无几。
话说回来,荀勖考订音律这件事,其实知道和在意的人也不多。
若不是荀勖和小阮公在音律上较上了劲,甚至因为嫉妒小阮公的音感,特地将他贬出洛阳。刘羡甚至也不会把太极殿的编钟放在心上。
但现实就是这么滑稽,孙秀这一招试探,正好撞在了铁板上。不仅无法给刘羡安上罪名,反而将自己跌入了坑内,而且是亲自将罪证送到了刘羡手里。
白纸黑字,人证物证俱在,什么叫自讨苦吃?这就叫自讨苦吃。
刘羡现在好整以暇地坐下来,对着县吏们挥挥手,示意他们先退出去,辛冉的随从们见状,也都识趣地随之退后,让整个府库只剩下刘羡和辛冉两人。
面对着一个字都说不出来的辛冉,刘羡笑笑,漫不经心地说道:
“辛曹掾,我知道,有些事情,你也做不了主,你也是受背后人的指使,所以我并不想太与你为难。”
“但你背后的人做得也太过分了,如果是只针对我也就算了,但拿着这种东西来收税,那就是增税三成,是要官逼民反的。”
“我个人的安危无足轻重,但别闹到最后,弄得关中皆反,也会危及到赵王殿下的名声,那就不好了。”
“你帮我给你身后的人带一个话,这件事,我可以当做没发生。若是有什么不算很过分的要求,我也可以谈,都是给百姓做事。早在离开洛阳的那天起,我就已经做好了赔笑脸的准备。”
“但如果有人硬要和我斗个你死我活,我也不介意来个鱼死网破。毕竟,眼下我手中就有一个现成的把柄。”
“我这边时间比较紧,没时间备您的晚膳,就不送客了。”
话说到这个地步,辛冉也没脸再待在此处了,离开县府后,他几乎是夹着尾巴,连头都不敢回地离开夏阳。
孙秀对刘羡的第一次试探,就这样无疾而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