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秀确实是一个颇有表演才能的人。他这样一个在关中名声臭得堪比黄鼠狼的人物,在士人们面前传教布道。不仅毫不怯场,内容还能自圆其说,说得头头是道,可谓是让刘羡大开眼界。
但这种另眼相看只是暂时的,等他的演讲结束后,大家就又会记起他做的那些丑事来,紧接着对他嗤之以鼻。
孙秀说得那么冠冕堂皇,说白了,不就是找教徒骗钱吗?
现在无非是利用征西军司的权力,在关中强行发展教徒,从骗钱变成抢劫了。
欧阳建甚至很讽刺地说:“有孙长史这样的仁慈主君,真是我们雍州之福啊!”
但孙秀安然自若,仍然是那副老神在在的样子,好似他人的看法全然不值得在乎。
而有他存在,大家的兴致也可以说是败了个精光,大家勉强交谈了些闲话,可明显都心不在焉。一直熬到晚膳时间,这场文会便算是虎头蛇尾地结束了。
等到众人将要散去的时候,孙秀又笑嘻嘻地靠过来,拿出一副浑然不拿刘羡当外人的神情,说道:“上次我好友辛德余过来,连一顿晚膳都没有混上,这一次,刘县君不至于赶人吧?”
于情于理,刘羡确实都应该接待孙秀,但能够说得如此的理所应当,坦荡光明,在场众人也确实对孙秀升起了一丝钦佩。
他的出现完全毁掉了刘羡举办文会的初衷,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这位安乐公世子心情不好,可孙秀仍然敢火上浇油。论起脸皮厚度,这位赵王长史应该是天下第一了吧。
刘羡也确实给孙秀气笑了,他甚至满怀嘲讽地想:鼠贼就是这样,眼里除了米,还能剩下什么呢?
这么想着,刘羡的情绪还是稳定下来了,挥挥手说:“那确实是我的过错,为了弥补上次的失礼,我就单独请孙长史用膳吧!”
“那我就不客气了!”
然后两个人就直接走向了刘羡的私宅。
请孙秀到私宅用膳,刘羡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一来文会后还有一场晚宴,但现在看来,若让孙秀参与,怕不是客人们都要食不下咽,刘羡只能让李盛代自己主持。
二来孙秀此次前来,显然不只是为了破坏文会而来的,他应该是带着条件来的,要和自己进行一次谈判。
正好,刘羡也一直想和孙秀进行一次谈判。
只是在这之前,又发生了一件小插曲。
两人进入屋内坐定的时候,绿珠前来询问刘羡,晚膳要吃些什么。
刘羡有心要刁难孙秀,就说:“就按平常做就是。”
“不会有失礼节吗?”
“我以诚心待孙长史,有何之失呢?”
结果,孙秀完全没听到刘羡的话,一双眼睛就像长在了绿珠身上一般,恶意得让人爬满疙瘩。
等到绿珠离开,他才意犹未尽地收回来,又上下打量着刘羡的房屋,装作无事发生。这表情简直想让刘羡抠了他的眼睛。
过了一会儿,绿珠如往常般端来麦饭和酱芜菁,孙秀这时候终于露出点为难的神情了,有点难以下筷。
于是孙秀放下筷子,佯作感慨道:“刘县君真是一个了不起的人,能住在这样简陋的地方。”
“孙长史不是说笑?这是县府的宅院,有什么简陋可言?”
“可刘君是公爵之子,还当过太子左卫率,俗话说,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待在这样的小地方,难道不会怀念京都吗?”
说出这句话后,孙秀的眼睛紧紧盯住刘羡,想要从中看出些什么。
刘羡的心中也是一跳,他非常明白孙秀的意思。
孙秀是在暗示说,他有办法能让自己返回洛阳。这确实是刘羡一直在思考的事情,但能够相信孙秀吗?
本能的回答是不能,这个到目前为止,只对自己表达过恶意的人,凭什么相信呢?
所以刘羡面色不变,坦然回答说:“我当然怀念洛阳,那里有我的家人和朋友,但孙长史不是说过吗?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朝廷让我来夏阳,我也就要先做好手中的事情。”
孙秀碰了个钉子,但笑得反而更肆意了,他说:“刘君确实了不起啊!我不像刘君活得这么潇洒,我作为一个普通人,只想活得光鲜些,吃得美味些,穿得奢侈些。如果有往上爬的机会,我就不顾一切地往上爬。”
“孙长史和我说这个干什么呢?”
“哎呀,我是在说一点人之常情,刘君应该猜得到我这个职位怎么来的吧?”
“当然是朝廷任命的。”
“刘君也太提防了,这么小心是何必呢?说白了,就是鲁公和皇后任命的。”
“有什么区别吗?”
“当然有区别,鲁公是奸贼,皇后是恶棍,哪怕是再没有尊严的人,也不会希望头顶上是这么两个畜生吧?!”
这时刘羡在喝水,听到这句话,差点被呛住,继而接连咳嗽了好几下。
不得不说,虽然无数人都在心里说过这句话,但真亲耳听见,刘羡还是第一次,而且还是从孙秀口中听说。这不免让他有些啼笑皆非,感慨造化的神奇安排。同时他也更感到好奇,孙秀到底要说些什么,连这种话都说出来了。
见刘羡沉默不语,孙秀的脸色愈发严肃了,他两只手掌放在一起,不断地摩擦着,而后说:“怀冲,说句老实话,我会上和你说得那些话,并不是假话。”
“国家要是继续由皇后摄政,这么搞下去,甲子浩劫不可避免,只有太平真君能够救世。”
“世人都知道,太子有圣君之表,宣武之胄,将来必然能成一番大业。”
“为了前途和性命,我打算改投太子,和你们一起密谋反贾,你觉得如何?”
这句话说出来后,刘羡再一次被整笑了,他忍不住上下打量孙秀,用全新的角度去重新审视这位赵王长史。
这是一个会说笑话的人,同时也是一个善于把自己打扮成小丑的人。
他的言语犀利,思维敏锐,总是能把自己摆在最弱势的地位,然后说出对面最想听的话语。一般人可能会以为他只是一个小水洼,一脚踩进去就能见底。
但实际上,他的浅薄只存在于言语之中,他的行为却是不可捉摸的。这就像一个看上去一眼见底,积满了落叶和污泥的水洼,但里面却可能隐藏有陷阱。
孙秀并没有说实话,说白了,这种话,他可以通过赵王司马伦,直接去和太子司马遹联系,没有必要不远千里,从长安跑到夏阳来,找一个被贬的太子党小卒联系。
刘羡对自己的定位非常清楚,他或许是楚王党的核心。但在太子党的地位,可能最高的时候能在前五左右,可现在被贬,连前二十都进不去,根本不值得这么大费周章。
刘羡大概猜出孙秀的思路了。大概就是先扮演小丑讨好自己,然后在言语中挖了个坑,等自己往下跳,最后他再落井下石。
是个不错的算计,但自己可没有耐性和他玩这个花样。
所以面对孙秀的装傻,他直接问道:
“孙长史说的是心里话吗?”
“当然是心里话,千真万确。”
“那既然孙长史说出了自己的真心,我也就说几句真心话吧。”
“啊!那太好了,我洗耳恭听。”
刘羡抬起头,注视着孙秀,抬高音量,一字一句地说道:
“孙长史如果真有报国之心,还是早些自尽吧!”
“啊?!”
“你有什么打算我管不着,但是你这一年来的所作所为,真真该死!”
“我若看不见就罢了,你还跑到我面前来当跳梁小丑,我若不杀你,岂不是枉携宝剑!”
说罢,他抽剑而立,做出一副要诛杀国贼的愤怒表情,另一只手瞬间抓住孙秀的领子,把他直接提了起来。
这个贪墨了无数民脂民膏的奸臣,体重倒确实挺轻,刘羡手轻轻一举,他就两脚腾空,不知所措了。
孙秀就这么睁大了眼睛瞪着刘羡,他似乎有些不可置信,不相信刘羡会这么简单就要杀了自己。之前在文会上,这么多人,不就他的态度最恭谨吗?他此前不也是说,可以和自己谈条件吗?怎么脸色变得如此之快?
这人杀了自己后,难道还能活命吗?他就算不上套,不也应该和自己再拉扯几个来回吗?
恐吓!这绝对是恐吓!
可看着明晃晃的剑锋逼近,孙秀又突然想到:
眼下他进了刘羡的私宅,周围并没有他人。而他是孤身来的,并没有带侍卫。
如此,既没有人能救自己,也没有人能作证,是刘羡杀了自己。刘羡要是推出个替罪羊来,然后咬死了不认,那又该怎么办呢?
想到此处,孙秀表情僵硬住了,他的耳朵和嘴唇都有些苍白,而身体则微微颤抖着。
当昭武剑的剑锋靠在孙秀脖颈的肌肤上,他一个激灵,立马举着双手说:“公子饶命!公子饶命啊!我只是开个玩笑罢了!”
“玩笑?什么玩笑?”
“什么事都瞒不过公子的眼睛,我那些说改投太子的话,当然是假的,我只是想找公子讨要那杆铜尺和秤罢了。”
“只有这些?”
“当然也想过一些陷害公子的事。我打算借公子之手,联系太子,然后趁机伪造书信和笔记,坐实公子和太子谋反,这样就能够让鲁公满意了。”
“好计谋啊!”
“但这也是没有办法,我是鲁公的人啊!鲁公恨公子入骨,这不是天下皆知的事情吗?公子即使杀了我,鲁公还是会派人来继续对付公子,而且变本加厉!何必这么剑拔弩张呢?公子忍耐了这么久,何必令过去的努力付诸东流呢?”
刘羡当然没有准备真杀了孙秀,见孙秀暴露了真面目,刘羡便将他放下,收剑说:
“我去年不是对你说过,只要你不招惹我,我也不会招惹你,是你自己想来找死。”
孙秀惊魂未定地摸着自己的脖子,苦笑道:“您未免也太看轻鲁公了,我如果不想办法来整您,我这个位置怎么坐得稳呢?”
“那是你的事,不是我的事。”
说实话,刘羡实在看不起孙秀的丑态。当年他在中书省的时候,也用类似的手法威胁过贾谧,贾谧威胁他,他就直接卸下了贾谧的胳膊,可贾谧还真是个硬骨头,一句话都没有求饶。
而这个孙秀,虽然有些才能,但个性上还不如贾谧。不仅长得丑陋,而且还缺少一股狠劲。
一想到这样的人居然能够主管关中的军政大权,刘羡甚至连嘲笑贾谧的兴致都没有了。
但孙秀见刘羡似乎放过了自己,眼睛滴溜溜一转,心思又活动起来了,他靠过来说:
“那不如这样吧,不管怎么说,公子总还是想回洛阳吧?”
也不等刘羡回答,他就像一个狗腿子一样说道:“我给公子讲句实话,如果公子继续待在夏阳,就算年年考绩第一,恐怕也不会有任何升迁。”
“我知道您有养望的打算,可我觉得,以鲁公这样的人,哪怕您名望堪比管龙尾,他也不会让您离开夏阳的。”
孙秀口中的管龙尾,是数十年前的著名隐士管宁。汉末时周游北方,终生不仕,过着极为清苦的隐居生活。后人见他如此不慕名利,便一致推崇为“节操胜霜雪”,堪称是三国第一名士,评价还要在诸葛亮之上。
刘羡这下没有反驳,贾谧确实是这样的人。所以在治理好夏阳后,他确实也有些茫然,虽然想了一大堆办法,但确实没有一个能够确保自己起复的路子。权力之间的层级就是这样无情,或许不能随意杀人,但却能让人茫然无措。
刘羡只能按照李密说的,尽自己的责任,然后等待时机。
但现在,孙秀却出了一个主意,他说:“我听说,目前在北地、冯翊北部的朔方,有数个匈奴部落,好像,叫什么铁弗人。里面有一个部落,领袖叫郝度元,这些年只要一到秋冬,就会屡屡南侵。”
“这样吧,只要公子能够想一个办法,说降这个郝度元,便是立下了一件奇功,我可以直接在朝堂之上报捷。那这样,公子的功劳也就不能不赏了。”
“公子觉得如何?”
这是一个明晃晃的陷阱,孙秀甚至毫不掩饰。
刘羡听说过郝度元的名字,这几年郝度元数次自安定、北地南下,可谓是征西军司的心腹之患。即使在夏阳的两个胡人部族中,都非常有名。如果真这么好说降,肯定轮不到刘羡来做。一旦答应下来,这一行就是九死一生。
但若真成了呢?正如孙秀所言,这桩功劳是一定会上报到朝堂上的,即使贾谧如何憎恨自己,也不能抹杀。
就算不能返回洛阳,至少也要给自己升个太守之类的官职吧。
刘羡思考片刻后,一抬头,又看见了孙秀的谄媚笑脸,他不禁再次调整了对这个人的评价。
这真是一个非常聪明的人,竟然设计了这么一个自己无法拒绝的陷阱。
想通这些,刘羡再无犹豫,他点点头说道:“既然如此,我就等待你的文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