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羡一生中看过很多人的笑容,但没有人能像齐万年一样给他深刻的印象。
微笑其实分为三种:一种是礼貌的微笑,表达对对方的尊重;一种是掩盖情绪的微笑,来掩饰内心的不安;第三种才是因为由衷的高兴而微笑,但这样的时刻实在太少。
但不管怎么说,微笑就像是枝头的昙花一样,总是要凋谢零落的。因为人生的喜怒悲欢如同波涛般无常,这会让人从敏感逐渐走向麻木,最后都会成为平静的大海,将所有的情绪埋藏在深深的暗流中。
可眼前的这个胡人不一样,他从进门见到刘羡开始,就一直在微笑,他的笑容并非那种虚伪的假面,而是自然的真情流露,仿佛是山崖间的流水涓涓不绝。你看到他就知道,这是一个热爱生活的人,他每时每刻都在为活着而快乐。
刘羡想,这是一个非常自信且自豪的人。
齐万年见面就说:“就是你要用金刀换白鹿?”
刘羡点头说:“就是我。”
齐万年说:“可我没看见金刀。”
“我也没看见白鹿。”
“卖主不先展示货物,买主自然也不急着下手,这是很简单就能理解的道理。”
刘羡摊开双手,耸耸肩说:“我卖的不是一般的金刀,寻常人等不能持有,所以在弄明白来人的身份前,我只能谨慎。”
“谨慎?你说得对,我也要谨慎。”听到刘羡的回答后,齐万年不置可否,他环视着刘羡,又问道,“你说你是左贤王的亲戚,却不知左贤王有几个儿子,几个妻妾?”
齐万年口中的左贤王就是刘渊,刘渊目前就任的是匈奴左部帅。但是按照南匈奴传统,在单于之下,左贤王最尊。同理,由左贤王部改编为的匈奴左部,在五部匈奴中地位最高,胡人们也依旧称呼刘渊为左贤王。
刘羡早就打好了腹稿,认识了刘聪刘曜,他对刘渊的家庭可谓是了如指掌,当即回复道:“左贤王元有七子,长子刘和、次子刘恭、三子刘正、四子刘聪、五子刘裕、六子刘隆、七子刘乂。其中刘正早夭,而左贤王又收养有一子刘曜,视如己出。”
“至于妻妾,左贤王原配乃呼延氏,续弦单氏。剩下的妾室里,只有张氏颇受宠爱。”
刘羡说得分毫不差,即使是一般的胡人,也不能像他这样了解刘渊一家的关系。
可这并没有打消齐万年的怀疑,理由很简单:“你说得不错,可无论是看上去还是听上去,你就像一个纯粹的汉人。”
“我就是一个纯粹的汉人。”刘羡直视着齐万年,回答说,“可你知道,左贤王也自认是汉人。你也看到了,我的队伍里,只有我这一个汉人。”
“哈哈哈哈……”齐万年闻言大笑,兴致勃勃地评价道,“看来你不是个简单的汉人。”
“我只是一个在寻找白鹿的汉人。”
“你既然卖的不是普通的金刀,那来找的自然也不是普通的白鹿。”
“那自然,我找的是一头名叫郝度元的白鹿,这头鹿来去无踪,我身负重任,却没有任何头绪。”
“那是因为这头鹿要躲避猎人,若是露出任何的踪迹,让猎人找到他的巢穴,那他就不是白鹿,而是砧板上的鱼肉了。”
“这么说,你知道一点消息咯?”
“不好说。”齐万年歪起嘴角,好整以暇地坐下来,望着刘羡道,“你应该知道,要知道一件别人很难知道的消息,总要付出别人付不出的代价。”
刘羡反问道:“那我怎么知道,你手中有我知道的消息?”
齐万年沉吟片刻后,从怀中取出一块银印,递到刘羡手中。刘羡接过后,审视片刻,发现上面写的是“匈奴左於陆王”六字。
“这是……”
“这是郝首领祖上传下来的银印。”齐万年笑道,“他本是位于上党的南部匈奴大人,也是如今匈奴南部帅郝散之弟,二十年前,他们兄弟两人分家。郝首领便离开上党,到朔方来闯荡。他把这个交给我,作为信物,你若是不认得,那我也没有办法。”
“我确实不认得。”刘羡并不掩饰自己的无知,同时又表示说,“但我相信你没说假话。”
“那你打算付出什么代价,来面见郝首领呢?”
刘羡闻言,立刻从角落里搬出了一个箱子,露出里面的金饼道:“这里面,有三百金,不知道能否买得一个机会呢?”
齐万年看了一眼,缓缓摇首说:“金银这种东西,在关中或许有用处,但出了黄崖集,到北面的朔方,只不过是累赘罢了。”
刘羡点点头,心里提高了一些对郝度元的评价,又说道:“我这一行,还带了五百匹绸缎,可否一用?”
齐万年笑了笑,还是摇摇头,说道:“朔方的风沙大,天冷,绸缎还不如羊皮御寒,只有夏日里的几日能穿一穿,这不够。”
刘羡闻言,脸色更加慎重,徐徐说道:“那我就只有剩下的三十缸豆豉了,不知道阁下满不满意?”
“豆豉?什么是豆豉?”
“用大豆和盐发酵的调料,味咸且鲜。阁下可以尝一尝。”
说罢,刘羡便到屋外的车队中取了一碟豆豉,又买了两张胡饼,递给齐万年。
齐万年将信将疑地看了眼黑糊糊的豆豉,用胡饼沾了沾,而后咬下一口,闭上眼细细品味,脸上的笑容则随咀嚼逐渐张扬。
他欣喜问道:“您说带了有三十缸?一缸可以用多久?”
“平日兑水省着用的话,一缸足够一百人半年之用。”
“啊呀呀,这真是一份大礼啊!您能送这种东西,我看得见您的诚意了。”
也不怪齐万年如此欣喜若狂,因为在草原上,最难获得的就数两样东西,那就是盐与铁。
这不是说游牧民不能获得盐与铁,主要是草原上来回混战,各族自行其是,导致盐铁根本不在草原上流通。其中朔方的困境最为严重,他们铁器还可以靠找拓跋鲜卑交易,但是盐,必须要靠在关中的走私。
如今刘羡带来的三十缸豆豉,本质上,就是三十缸盐,这确实是朔方最急需的物资。
所以齐万年开价说:“只要你们每年都能给我们提供这些豆豉,就一定是首领的贵客!”
“这真是,受宠若惊了……”
交易就这样顺利地达成了,齐万年在黄崖集歇息了一夜后,次日就带着两个骑兵过来,领着刘羡一行人踏上了北行之路。
这一行走了近十日,他们沿着洛水河谷一路北上,走了大概有三百余里,翻越了有四十来座山坳,可谓是非常辛苦。
但同时,这一路并不枯燥,这一切都是得益于齐万年。
他不只是一个爱笑的人,同时也是一个很健谈的人。一路上,他只要还有点力气,就喜欢和刘羡闲聊,几乎每到一地,他就会向刘羡介绍当地的风光和民俗,堪称博学多才,几乎不像是一个胡人。
不过最令刘羡印象深刻的,倒不是齐万年的博学,而是他的乐观。
在他的引导下,众人来到一处峡谷,本来在峡谷前有一处铁弗人造的木屋,可供路上行人歇脚。结果在刘羡等人赶到的时候,峡谷前的山坡发生了滑坡,把木屋给掀翻了,导致大家只能露宿野外。
但齐万年却乐观道:“还好还好,若是等我们歇脚的时候再出这事,恐怕就连命都没了,真是好运啊!”
然后他又对刘羡等人说:“今夜就在峡谷中度日吧,夜半时风穿过这里,据说会发出琴弦一样的声音,你们有福了!”
结果当夜没什么风,倒是山林间好久没见过人的蚊子都聚了过来,咬的大家辗转反侧。
齐万年就又劝慰说:“哎呀,还好没下雨,哪怕没有风,能够看到天上的星星和月亮,也是一件美事。”
他大概是霉运犯了,话说完没一刻钟,天上就降下了一滴雨水。
然后滴滴答答的,一场淅淅沥沥的小雨就跟着下下来了。
他正要继续开头,一旁的吕渠阳就跟着抢话说:“下雨也没什么不好,至少蚊子都跟着跑了。”
在场的众人听了,都不由哈哈大笑起来,其中也包括齐万年。他跟着到山崖下避雨,然后抖着淋湿了的衣裳,说道:“不止这点好处,至少今年马匹的水草,是不用发愁了。”
他的乐观是这样的突出,以至于任何困境都不能让他困扰似的,刘羡笑着靠过来,问他道:“齐兄什么时候都能这样快活吗?”
齐万年回答说:“是啊,我在很早的时候就知道一个道理,既然人能笑着过日子,为什么要愁眉苦脸呢?”
刘羡闻言,淡淡道:“可人这一生总是会遇到种种不顺心的事情,因为挫折而悲伤,这本是人之常情。”
“对啊,这是人之常情,可天地间既然生出一个我来,难道是让我做一个普普通通平平凡凡的人吗?”
齐万年一面伸手去接触空中的雨滴,一面对刘羡笑道:“我不知道别人怎么想,但我在很小的时候就明白一件事。”
“人活在世上,只要不是瞎子,其实看到的东西都是相同的。但人和人之间的命运之所以会不一样,就在于想到的东西不一样。”
刘羡问道:“怎么不一样?”
齐万年道:“一片落叶,有的人会想到万物凋零,秋风萧瑟;有的人会想到硕果累累,丰收饱食。”
“一朵梅花,有的人会想到君子高洁,凌寒不屈;有的人会想到风刀霜剑,世事艰难。”
“其实事物还是那么个事物,只是因为人的想法不一样,所以做出的选择也不一样。”
“平凡的人只会想到自己的际遇,继而顾影自怜,为自己现在的窘状寻找借口,然后逃避着什么都不做。”
“而成功的人则会把自己的情感与事实分开,只从现实出发,去做一些最冷静的判断。”
“我是要成就一番大事业的人,所以我不仅要做到冷静,而且就要想到一些常人不能想到的东西。看到黑夜,就要想到黎明,看到大雪,就要想到丰年。只有这样,我才能做成前所未有的伟业。”
听到这,刘羡不禁对齐万年刮目相看,在他遇到的士人与朋友中,这个氐人的精神世界,无疑是是出类拔萃的,即使是和他最优秀的几个好友相比,也毫不逊色。恐怕只有阿符勒,才能更甚他一筹。
只是这似乎不该是一个手下该说的话,而是首领该说的。刘羡笑问道:“这么说来,你在铁弗人地位不低咯?”
齐万年点头道:“确实不少,有个四五百人,在首领手下,能排进前十吧。”
在场的众人又笑了,这个青年人手下有四五百人,斛摩根和贺干临手下也有四五百人,合着也就是个小帅罢了。
刘羡笑道:“你和我说这些,不怕我告诉郝首领,说你心怀不轨吗?”
但齐万年却似像是听到了一个了不得的笑话,然后哈哈大笑,良久后,他徐徐说道:“你看着吧,征西军司想要招抚的这头白鹿,才能还不如我的十分之一,你想和他讨好关系,还不如和我讨好关系。”
听到这句话,刘羡顿时心中凛然,他全程并没有和这个氐人说过自己的来意。可却被齐万年一语道破,是自己哪里露出了马脚吗?
刘羡沉思了半日,却想不出缘由,最终只能不了了之。
而齐万年却像是恍若无事一般,第二日继续领人上路,继续与刘羡说笑。又这样继续走了三日,一行人往西北又走了二十五里,终于在一道绿油油的山梁上,看到了远方铁弗人的部落。
此时正值夏末,北方已经起了些许凉风,天空漂浮着朵朵白云。
齐万年又对刘羡露出微笑,说道:“你看,来到这样的地方,看看自己的心胸,再眺望远处的牛羊,牧草,望着天,看着人,我相信每个人都充满了勇气。”
“你是安乐公世子吧。让我看看,你能说出什么样的话,让这头白鹿愿意走出丛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