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珠说的当然是假话,她根本不知道这一日孙秀会奇袭夏阳,也没有在房内准备砒霜。更何况,熬制茶汤都是在孙秀眼皮子底下完成的,她怎么可能加入砒霜呢?
但这句话还是把孙秀吓惨了。他当了真,还以为绿珠方才撒的青盐是砒霜,立刻就扔掉碗里的茶汤,抠着自己的嗓子干呕。结果是晚上才在客栈里吃的些酒肉,顷刻间全吐出来了。
等到他吐完了起身,看到绿珠笑盈盈地立在一旁,似乎在欣赏自己呕吐的丑态时,转念就想明白了一切。
孙秀登时恼火不已。别管他平日如何扮丑,可这么多年来,从来只有他戏弄别人,没有人能够戏弄他。
哪怕是刘羡这样软硬不吃,也要打起十二分的小心应对。没想到今日在如此志得意满的时刻里,他竟然被一个女人戏弄,这令他破天荒地感到愤怒和不忿。
所以他开口第一句就骂道:“贱人!你想找死?!”
话音刚落,绿珠提起茶壶,剩余的滚烫茶汤一口气泼了出来,迎面洒到孙秀脸上。
孙秀仅来得及下意识地伸出手遮挡,可依旧有不少茶汤飞溅到他的脸上、手上、脖颈上,炙热的温度一瞬间就击穿了孙秀的防御,令他不禁浑身发抖,捂脸哀嚎。
跟着他来小院的有两个教徒,听到孙秀的哀嚎,立刻就要往屋内赶。不料刚走几步,立刻就被孙秀喝止道:“站住!不要过来!”
原来,就在这短暂的哀嚎后,绿珠以极快的速度,从墙壁上抽出挂剑,孙秀还没有察觉到发生了什么,白晃晃的剑锋径直架在了孙秀的脖子上,令孙秀的哀嚎都止住了。
等孙秀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生怕绿珠和他来个同归于尽,所以才出声让教徒们止步。
屋外的声音停下了,在剑锋冰冷的刺激下,烫伤的疼痛似乎也一下子被激没了。
说起来也非常滑稽,孙秀做梦也没有想过,他在这间房屋内,会两次被人用剑架着脖子。只不过第一次是刘羡架的,第二次是绿珠架的。而且这一次,似乎比上一次还要更接近死神。
在这种情况下,孙秀的怒火顿时散去了,往日滑稽可笑的小丑扮相又回来了,他扮做一副心惊胆战的样子,身体往下缩了缩,几乎以下跪的方式坐在地上,对着绿珠劝道:
“绿珠姑娘何必动气呢?外面都是我的人,您要是杀了我,您也活不了,何苦呢?”
绿珠将剑锋随之压了压,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说道:“我不杀孙长史,我就活得了吗?”
“怎么会?”孙秀也是拼了命,各种信口开河都来了,“我是真心喜爱绿珠姑娘,自从在下原配过世以后,一直就没动过再娶之念,自从见到姑娘后,就茶饭不思,只想正正经经地问吉纳聘,把姑娘娶回家续弦啊!”
“那很可惜,我并不喜欢孙长史。”
“好,好,姑娘把剑拿开,我这就走,行不行?”
“孙长史觉得我像傻瓜?”
“我才是傻瓜!我才是傻瓜!”孙秀自嘲两句后,随即正色道,“我竟然看不出来,姑娘昏了头,爱刘怀冲到了这个地步。”
“你说我昏了头?”
难道不是吗?孙秀把这句话咽在了肚子里,他心想,自己确实犯了一个很愚蠢的错误,竟然奢求女人会有理智。
唉,他其实早就知道的。女人其实就是一种情感生物。只要被长得帅气的男人抱过一次,就会马上不顾一切,死心塌地地跟着他,继而被玩弄于股掌之间,为男人所骗,女人的生涯就是这样无耻和没用啊!
她们只在乎脸,看不出男人之间真正的高低。而自己有一张不太好看的脸,就注定会在情场上完败,这是无论如何都不应该怀有侥幸的事情。
不过即使如此,这个女人也有点太过愚蠢了。聪明人怎么能跟蠢人打交道呢?
不过还好,孙秀是一个非比寻常的聪明人,他作为如今天师道仅存的四位大祭酒,是一个能让蠢货开悟的得道之士。
即使眼下到了这样一个尴尬的境地,孙秀也能耐着性子,和绿珠盘一盘其中的利害得失。
“莫非不是吗?姑娘若是真爱刘怀冲,就应该知道,杀了我,才是真正害了他。”
“我可是赵王长史,是刘怀冲的上级,杀了我,不就坐实了他大逆的罪名了吗?到时候你死了,他跑不了,他在洛阳的家人也跑不了。”
“你猜猜看,到那时候,到了九泉之下,刘怀冲是爱你,还是恨你?”
在孙秀看来,自己的这番话,不可谓不杀人诛心,虽然人们常常说爱不可以衡量。可实际上,人生就是在无数次的衡量中磨灭掉了情感与激动,逐渐变得麻木。
再怎么说,绿珠只不过是个妾,还当过别人的妾,甚至说得难听些,不过是个婊子,在这年头,和妓女有什么区别呢?既不可能有名分,也不配拥有尊重。她拿什么去衡量自己的份量呢?
孙秀的暗示已经暗藏答案:还是那句老话,人生想要活得快乐,就是要找准自己的位置。乞丐知道自己是乞丐,那乞丐也会快活,婊子把自己当做婊子,那才能得到真正的解脱。
世界不断让人吸入灰尘,每个人都在与尘埃共处。因此,世上早不存在洁白无瑕的东西,想要让自己纯洁,结果只会是让人发疯。
但他抬头去看绿珠的神情,却难免失望了。绿珠起初确有动摇,但很快眼露笑意,似乎孙秀提起了一件非常令她幸福自豪的事情,让她无法自拔似的。
绿珠稍稍将眼神收敛,继续说道:“所以我说,孙长史一点都不了解我丈夫。”
“嗯?”
“我方才说,当年他来金谷园,和楚王殿下无关。这是真的。”
“啊?!”
“他只是找了一些我不认识的朋友,因为一时的怜悯,就带着刀剑来了。在那之前,他甚至只见过我一面。”
“这……”
“孙长史以为他是受了楚王的指使,自以为是,我可以告诉您,他从来不是一名聪明人。我丈夫看上去文质彬彬,以聪明闻名,但实际上,他是一个头脑一热,就由着性子,什么都不管不顾的人。”
“……”
“不然您以为,为什么当年这件事会无疾而终,至今查不出来?这不是因为楚王手眼通天。恰恰是因为,我丈夫是一个所有人都想象不到的狂徒,所以至今逍遥法外。”
这句话说罢,孙秀已经脸色苍白,额头冒汗,呃呃不能言语了。
“他是一个想到什么就做什么的人,孙长史以为把他逼到绝处,就可以为所欲为了吗?”
“他如今看上去是个好说话喜欢讲道理的人,但他的灵魂深处,却藏着想燃烧整个世界的火焰。他只是身上的负担太多了,责任太重了,所以才变成现在这个平和的模样。”
“而您眼下的所作所为,看上去是胜券在握,斩草除根,实际上却是逼他卸下责任。相信我,孙长史,您不会想看到他这一面的。”
话听到这里,孙秀已经汗流浃背了。
但作为一个优秀的政治家,孙秀知道开弓没有回头箭的道理,事情要么不做,要么就做绝。如今都已经这样了,难道还指望能够不得罪刘羡吗?无论刘羡是个什么样的人,到了眼下这个地步,他又能做些什么呢?不会再有更好的机会了。
况且孙秀也绝不相信,有什么人是自己值得害怕的。
故而孙秀整顿精神,说道:“那姑娘也低看我了,我可不是做事没把握的人。”
而悄然之间,绿珠已经收回了剑,而孙秀毫无察觉,只听得她继续阐述道:“孙长史自以为识人,可既不了解我的丈夫,也不了解我。”
“哦?姑娘是何意?”
“孙长史以为我只是一个女人,就只是个供人淫乐的人偶,看不懂人世的利害得失吗?”
“哈哈,这是哪有的事……”
“孙长史,你之所以不远千里跑到这里来,无非就是因为,猜到我是绿珠,想以此来要挟他吗?除此之外,你还有别的证据吗?”
“……”
“您当然没有证据,如果您有证据,有证人,有供词,早就可以正大光明地抓捕,不然何必如此偷偷摸摸地过来呢?”
三言两语间,绿珠就已经说破了孙秀的窘境,这不由让他颇为骇然。
但孙秀仍然强撑道:“那又如何呢?至少有姑娘在,这一切就不是问题。”
孙秀这次是私自调兵,私署公文命令,没有一样程序是合法的。
这本来也不重要,结果是最重要的,只要结果成功,程序的合法是可以事后追认的。不管怎么说,现在绿珠在这里,只要把绿珠送到洛阳,由石崇指认,必然是孙秀赢。
而直到此时,他才发现绿珠已经撤回了剑刃,不由起身大喜道:“姑娘想清楚了?只要你愿意投我,往后荣华富贵,必然享之不尽。”
却不料此时绿珠横立剑锋,反架在自己纤细的脖颈上,这一下比架在孙秀脖子上还让他着急,他急声道:“姑娘这又是要如何?”
绿珠的眼神非常平静,她似乎在看着孙秀,又没有看着孙秀。短短的几个瞬间,她的眼神似乎已经穿过了重重夜色,到遥远到不可触摸的过去之中。
她对孙秀所言的荣华富贵置之不理,因为很早之前,她早就尝尽了,但对她来说,那并不是值得怀念的生活。她仅仅是怅然道:
“孙长史说得对,我不可能杀了你,若是杀了你,我确实就害了他。”
“他还很年轻,未来还有更多值得做的事情,他若是做傻事,很多人就毁了。”
“但总要有人做傻事,那就只能我来做了。”
“我会在这里舍弃我的生命,毁掉你唯一的证据。那等他回来,您能拿什么给他论罪呢?”
话说到这里,孙秀再次手足无措了。
他确实是没想到,眼前这个疯女人,居然会将事态看得这么清楚。如果真的按她所说,她就在这里自杀,那他唯一能获得的人证就没了。
这一趟不仅是白跑一趟,而且是彻底和刘羡撕破了脸,闹到朝廷上去,他拿什么交差呢?违法调兵,这反而是必输的官司。
哎呀,这年头到底是怎么回事?不都是说女人越漂亮,头脑就越愚蠢吗?所谓红颜祸水,像什么褒姒、赵飞燕之流,之所以被这么骂,就是因为她们是没有政治智慧的蠢货罢了。
自古以来,能够又美貌又知晓人心的,几千年来少之又少,这个女人对人世的透亮,大概只有汉武帝的李夫人能相提并论吧。
只是相比于李夫人的冷静,这个拿剑架在自己脖子上的女人,似乎染上了一丝疯劲,这种疯劲让她散发出异样的魅力,但也让孙秀由衷地恐惧。
但孙秀还想做最后的挣扎,再次劝说道:“你这是在做无用功!我已经控制了夏阳县,不管什么证据不证据的,刘羡回来我就杀了他,容易得就像捏死一只蚂蚁,你这又有什么用?不过是徒增笑柄罢了!”
“杀了他?”绿珠冷眼看向孙秀,笑了笑,而后徐徐说道,“孙长史恐怕不明白,您来到夏阳,是您飞蛾扑火才对。”
孙秀当然不明白,他无法想象,哪怕刘羡回来,能怎么破局翻盘呢?大汉皇帝的列祖列宗显灵吗?如果这真的有用,蜀汉当年就不会灭亡。
但绿珠却不想解释了,她陷入了最后的纠结里。
绿珠当然也恐惧死亡,她本来以为自己是无惧于死亡的,她很早的时候就想过死。死亡是每个人都必须经历的一环,更何况她早就在金谷园看多了。
再美貌的女子,也活不过两剑,在死后也会腐朽,也会发出腐烂的臭味。在见惯了这种场景后,人很难对生命产生敬畏,反而容易把自己当做腐烂的一份子。
可在离开金谷园后,她发现自己已经渐渐将这些记忆淡忘了,那些平淡轻松又愉快的记忆将不堪回首的过去缓缓覆盖,让她重新对生活和未来产生了向往。这让此时的她明白了一个道理:人在对未来产生希望时,是很难去自杀的。
绿珠将剑锋贴上自己肌肤的时候,脑海中充满着各种各样的不甘,她扫视着这个在黑暗中摇曳着火光的狭小院子,这里也是她倾注了心血的地方,她本以为能在这里待很久,但没想到,也不过就是短短不到两年的岁月罢了。
她多希望自己的心灵和肉体都是纯洁的,那样就不会有这么多波折了。
可如果没有这些,自己还会得到他的怜悯吗?
房中的声音一时静了下来,绿珠在心中做着最后的告别,剑锋也渐渐切入了柔软的皮肉,冒出了些许饱满的血珠。
正在这个时刻,外面突然有人打破了这份平静,脚步声焦急又狂乱。
绿珠以为是孙秀的人,她下意识地用了力,血水紧跟着就沿着剑锋顺流而下。
脚步声同时也吓了孙秀一跳,他此时知道事态无可挽回,可谓是面如死灰,同时又感到无比的恼怒,他对外大声问道:“又怎么了?!我不是吩咐了,让你们别动吗?”
不料外面的人大喊道:“不好了!孙师宝!大事不好了!”
“还能有什么大事不好?”
“夏、夏阳长他杀回来了!”
“啊?!到底怎么回事?”
“我们也不知道,我们的人在县营,本来已经控制了局面。可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来了好多人。”
“好多人,什么好多人?到底多少人!”
“我们不知道啊!当时我正在营外放哨,突然从四面八方到处都是人,他们举火如海,直接把县北军营给围了!然后夏阳长从里面走出来,带头杀了我们几个人,营里的县卒跟着也闹起来,局面顿时控制不住了!我逃过来的时候,那人海望不到头,怎么都有三千人以上吧?”
“什么?三千人!”孙秀大吃一惊,他完全无法想象,刘羡是从哪里调来的人。
他连忙走出房门,去向县北望去,只见原本就发白的天际此时更是亮如白昼,远处隐隐间还传来很多人山呼海啸的声音,像是人在高山处眺望海崖边的海浪般。即使不能亲眼见证,也让闻者一阵阵的胆寒。
孙秀不得不承认,这不是假话,在县北的教众已经全完了。
这时来报信的教徒问道:“师宝,我看他们马上要往县内来了,我们该怎么办?”
怎么办?还能怎么办呢?孙秀回首看了一眼绿珠,发现她已经虚弱地躺倒在地,佩剑掉落一旁,脖颈处血流不止,心想这回算是全完了。
而在这短短的一瞬间,他也做出了最正确也最难堪的决定:
“还能怎么办?走啊!快走!”
孙秀什么前院的教徒们也不顾了,就趁着现在刘羡还没赶过来,只带着这门口的三个人一起,直接从后门小路处落荒而逃。把带来的五百个信徒统统抛在了夏阳。
果然,在他离开夏阳县府的一刻钟后,刘羡就带着人冲了回来。他竟然不是带着什么县卒来的,而是在举城上下,数千名夏阳县民们的拥簇下,举火如海般归来的。
孙秀是在奔出县门后,在县南的第一道山坳上看到这壮观一幕的。他终于明白绿珠说的飞蛾扑火是什么意思了。
朝廷将刘羡外放地方是一个巨大的失误!事到如今,夏阳已然是刘羡的城池,刘羡的王国,这是一座已经全然脱离了朝廷控制的城池,除了杀光这里的所有人外,根本不可能控制住夏阳城。
该死!该死!怎么会有这样的婊子!孙秀不再观看这场景,而后在山道上策马飞奔,同时在心中用最恶毒的话语不断地咒骂着绿珠。
可问题还是要解决的,闹出这么大篓子,接下来该怎么办?
答案很简单,其余所有的手段都已失灵,只剩下刺杀这一条道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