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四十四章 克心忍性(4k)(1 / 1)陈瑞聪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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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早,有风,天上下起了阴郁的小雨,这让屋檐下的燕子们就叽叽喳喳叫个不停,显然随着天气的寒冷,它们开始起了一些南飞的念头。

刘羡听着这些往日悦耳的声音,此刻只感到无限的焦躁。而旁边的李盛、郤安等人,看着他熬出血丝的眼神,也都噤若寒蝉,根本不敢说话。

谁也不会想到,原本应该是平平无奇的一夜,竟然爆发了这样骇人听闻的大案:赵王长史孙秀暗中调令五百名全副武装的五斗米道信徒,潜入夏阳城,而后公然攻打夏阳县营与夏阳县府,造成了上百人的死伤。

若非刘羡及时赶到,孙秀就是干出屠城这样的事情来,恐怕也没什么意外的。所谓上面有人,死无对证,大概就是这个状况。

好在这一切还没有朝着最坏的情形变化,刘羡最终控制住了局面。

孙秀做梦也不会想到,刘羡并非是一般的县长,这个夏阳县几乎是刘羡从无到有重新打造出来的,所谓民心所向,浑然一体,刘羡仅仅是出现在夏阳城外,擂响了龙亭鞞鼓,就在极短的时间内,顺利动员了县外的五个亭,近四千名百姓。

这四千多名百姓听着动静,本来早就醒了,仅因为无人领导,惶恐不知所措。但一听闻县君有召,哪怕很多人也没有武器,是拿着锄头、菜刀,也要跟着刘羡去县北军营。

浩浩荡荡的火龙队伍出现在县营外时,教徒们惶恐不知所措,他们全身甲胄,装备精良,其实未尝没有一拼之力,但在县民的高声呼喊下,到底还是放下了兵器,被尽数俘虏。

可即使如此,这也足以称之为关中在秃发树机能投降后的第一大案。胡人叛乱不过是理所应当的事情,但是征西军司的内部发生上百人规模的火并,这毫无疑问是不能容忍的,必将在边疆产生深远的影响。

不过刘羡现在实在无心去想那些事情了。

他现在起身在屋外徘徊,淅淅沥沥的雨声令他的思绪如同一团乱麻,几乎无法思考,只能感到一种不上不下的情绪在身体里跳动,一旦命运的审判来临,就将决定整个人是上升还是下坠。这像是八月枝头上的树叶,又像是初冬浓雾里的麻雀。

当看见倒在血泊中的绿珠时,刘羡身体里顿时涌入一股令人绝望的麻木感,他立刻回想起了那一幕从来不愿回忆的噩梦,令他浑身汗毛倒竖。

好在与当年不同,绿珠脖颈处的伤口不深,也没有伤到什么要害,她还有呼吸,只是纯粹因为失血过多而昏厥了过去。

可失血到这种地步,也足以要人命了。紧急的包扎后,绿珠就发起了高烧,苍白的身体却烫的吓人。刘羡只好按照医疗的吩咐,一面煎药,一面请来几名侍女,让她们不断地用冷水擦拭绿珠的身体。可即使如此,绿珠的情形依然没有好转的迹象。

这让刘羡极为痛苦,根本无法安眠。而在这一夜之前,他已经连着赶了两天两夜的夜,算起来,已经有三天没有合眼了。张固等人也是担心他,就只好在旁边一直这么等着。

可这一熬几个时辰下去,并不是个办法。

李盛就起身劝导道:“县君还是早些歇息吧,照容弄成这个样子,不就是想要县君好好保重自己吗?”

张固也跟着说:“是啊,是啊,怀冲,你才是我们的主心骨,若出了什么意外,我怎么对夫人、主公他们交代呢?”

但刘羡不为所动,他依旧在院前的屋檐下来回走动着,脚步声穿插着雨声,还有屋内的窸窸窣窣的擦拭声,都让在场的人感受到不安。

还是郤安想了办法,对刘羡说道:

“辟疾,如果你胸中不平,想要责怪谁的话,那就全怪我吧!”

“昨夜的事情,都怪我不察!这些人这么鬼鬼祟祟,形迹可疑,我竟然没有察觉出不对,才导致结果如此,这都是我的错!”

话音落地后,现场沉寂了一会儿,刘羡也止住了脚步,他睁开眼睛望着郤安,片刻后摇摇头,又来回踱起步来。

只是这一次,刘羡终于开口说:

“雉奴没必要如此说,孙秀的手续合情合理,如果是我在这里,恐怕也会被打个措手不及,难以看破,何况是你呢?”

“我只是心中有些散乱,你们没有必要担心,都去歇息吧。”

可他的话根本无人相信,毕竟都是跟了刘羡一段时间的人,哪怕是李盛也看得出来,刘羡此刻的话语过于严肃,显然是在极力压抑自己的情绪,绝不是什么所谓的“散乱”。

而到底遮掩的是什么情绪,其实也不难猜,其实就是愤怒。

在被一而再,再而三的背信弃义,阴谋设计后,没有人会在这种情况下不愤怒。何况刘羡是一个内里极其习惯于冒险的人,他对于自我的寻常瑕疵尚且不能忍受,更别说如此被人挑衅底线了。

在这种情况下,他极有可能干出一些不理智的事情。

在场的三人都一时沉默了,心中盘算着下一步应该怎么办。而在这个时候,李盛突兀地站出来,对刘羡说道:“主公,下命令吧!”

他的语气就像是横空飞来一把钢刀,把在场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而刘羡稍稍驻足,问他道:“下令,下什么命令?”

“当然是向孙秀报仇的命令!”李盛斩钉截铁地说道,“被人害妻伤民,可谓是奇耻大辱,主公应当效仿伍子胥,立刻向孙秀报仇!非如此不是大丈夫所为!”

“哦?”刘羡的眼睛中放出夺目的彩虹来,情不自禁地问道,“宾硕也这么想?”

他紧接着说道:“我打算积蓄半年,直接起事,你怎么看?”

这一句话说出口,其余两人都大为震惊,经此一变,刘羡连造反起事的心都起了么?虽然大家暗地里不是没有想过,但是显然刘羡从没有当出头鸟的计划。

李盛心中也是一动,但他表面依然不动声色,迎着刘羡的话道:

“当然!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如果仅仅因为有困难就止步不前,那岂不是就是懦夫了吗?”

李盛的声音慷慨激昂,而刘羡则在一旁连连点头,听他继续道:“依我看,孙秀虽然是赵王长史,但他这两年横征暴敛,不得民心至极,而主公是著名的贤人,深得夏阳民心,而关中上下亦有耳闻。这可谓德胜!”

“而孙秀精于阴谋,短于用兵,此番如此出其不意地奇袭夏阳,都能被主公击败,可见其不知兵甚矣。反观主公,饱读兵书,身经数战,麾下又有数百精于抢掠之马贼,可谓是既有智胜,又有力胜!”

“再想到主公和胡人还有交往,想必主公只要登高一呼,关中登时便是赢粮而景从。有此三胜,区区孙秀,不过是蜗牛螳螂而已,不需一月,便会身死族往。”

“然后主公还于旧都,兴复汉室,天下人心思汉,消息一出,必然是义士蜂起,天下震动!到时候,主公可以收拢义兵,合百万之师,兵分三路。”

“到时一路交给在下,我必按照先父遗嘱,往南收复益州。”

“一路交给县尉,呼吁诸葛氏、薛氏、马氏等旧臣响应,自河东收复并州。”

“主公则亲率大军,出潼关而攻洛阳。以主公在洛阳的声望,想必哪怕没有一战,对方也会倒戈卸甲,以礼来降,什么皇后与鲁公,不过是跳梁小丑,只需主公修书一封,此二贼定会为人枭首。”

“到时候,主公再造汉室,令社稷幽而复明,天下转危为安。到那时又能和家人团聚,必然是被兆民敬仰,后世传颂的千古圣君啊!”

李盛这一番话,起初还有点可以商榷的地方,但越说到后面,就越是显得荒诞不经,最后什么三路大军席卷天下都来了,好似打天下真是什么唾手可得的事情。

但李盛的本意当然不是如此,他只是用这种夸张的话语来进行简单的讽谏,眼下刘羡的力量还不够雄厚,天下的局势也不够混乱,还远远没有到他可以肆意张扬的时候。

刘羡当然听得懂这些话,可人有时候之所以会犯错,不在于有些话听不懂,而是不想听懂。

所以等李盛说完后,他看见刘羡的眼神内敛了,一只手抚上了腰间的佩剑,眼中放出同样刀锋般冷峻的光彩,冰冷地注视着自己:

“宾硕的意思是,我应当什么都不做?”

阴郁,窒息,这还是李盛第一次直面刘羡隐藏在内心深处的狂乱,谁也不会想到,在这个以温文尔雅著称的外表下,内里会是一个怎样沉重和疯狂的灵魂。

这是一个能够杀人的人,也是一个享受杀人的人。

李盛听得出这其中透露出来的力量与激情,但他也更明白,伟大的人物应该学会控制自己的力量与激情。

所以他面色不变,硬顶着刘羡道:“主公,我说的是忍耐,而不是什么都不做。”

“忍耐?我还不够忍耐吗?”

“当年昭烈皇帝在徐州,好不容易为自己挣下一份基业,结果却因为一时心软,收养了吕布这样的小人,最后被吕布背信弃义,袭取了徐州。请问主公还记不记得,昭烈皇帝是怎么做的?”

“……”

这是世人皆知的故事,曾祖刘备才得到徐州不久,正与袁术对峙之际,却被吕布偷取徐州,一度妻离子散,前后无着。这个在当县令时怒鞭督邮的男人,本该与吕布鱼死网破,最终却忍辱负重,反向吕布这个小人屈膝投降。

然后是两年的积蓄和经略,在经历了人吃人的惨案,又丢失了数次家小后,他终于带领着曹操的军队打回了徐州,覆灭了吕布。可这距离他真正有一块自己的立足之地,还有十年。

刘羡当然也知道这件事,他在书上读来时,并不觉得有什么,但如今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时候,他才第一次感受到这种选择的艰难。

李盛见他气势稍弱,知道他已经有些冷静下来了,紧跟着又说道:

“主公,这并非是懦弱和逃避,每个人都想做堂堂正正的大丈夫,可是这说的是平常的与人交往。而您现在是在政治上与人处事,这是截然不同的。”

“政治决不允许任何犯错,政治也没有退场,输一次就是满盘皆输,退场就是死亡。故而要么不动,一动就要一击致命。楚王殿下的下场,难道您忘记了吗?”

“眼下这次孙秀铸下大错,正是您以此为要挟,漫天要价,积蓄基业的关键时候。若是反过来引起了大乱,您这些年的忍耐,还有家父的那些期望,您在洛阳的家人,一切都会毁于一旦啊!”

话听到这里,刘羡的眼睛终于闭上了。他其实早就在诏狱里就明白了这个道理,自我的情感是微不足道的。可说起来容易,但真遭到一些事态变化时,他自己还是无法遏制情感的波动,可见自己距离曾祖他们还很遥远。

而眼下,在经历了朋友的劝谏后,他又有些清醒过来了。

他听着窗外缕缕不绝的雨声,在心中对自己静静说,想要成为天下之主的,不可能是一个不顾一切的狂徒。恰恰相反,他应该舍去自己的狭隘,从天下人的角度去考虑。

这样想着,刘羡剩余的愤怒终于渐渐散去了,取而代之的是对自己不成熟的责怪。

他对李盛满怀歉意地说:“方才我有些犯浑,还请宾硕不要见怪。”

刘羡一和颜悦色,众人的担忧也就都隐去了,只要主心骨是冷静的,他们相信,什么困难都是可以被战胜的。

李盛也笑了,他说道:“经昨夜一变后,我就知道主公是能够成就大事的人,只要主公不抛弃我,我愿为主公赴汤蹈火!”

“你们去歇息吧,我再陪陪照容,如果我实在熬不住,我就会歇息的。”

他既然如此说,大家也好就这么信,等几人都告辞了,侍女们也离开了,院子里就又只剩下刘羡和绿珠两人。喔,还有屋檐上的燕子。

刘羡搬了个马扎,坐在床榻前,握住绿珠的手,另一只手则是拂过她苍白又发热的脸庞,心中想过自己所有的爱人与亲人,无数的情绪沉浮后,最终剩下了哀伤。

他这时候第一次对皇帝与权力产生了更真实的领会:

世人总以为皇帝是拥有一切的人,那其实是不懂得背负责任之人的谬论。寻常人再怎么失去,还有做自己的自由。但王者却是不同的,真正的王者,必须放下所有的自由,做好失去一切的准备,然后才能拥有执掌天下的权力。

他曾祖就是在这样的选择中迷失了人生的方向,在遗憾中走向死亡。

赐予刘氏一切光荣的那个人,则是闹得夫妻失和,群臣离心,最后对天地问道:“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社稷与神器到底是何其沉重的事物,刘羡现在,大概隐隐约约明白一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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