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越过汾阴后,原本就阴沉的天气愈发沉闷了。
刘羡派人到汾阴城里通报消息,希望在自己前探的时候,汾阴县能稍稍帮助夏阳,承担维护渡口西岸秩序的责任。毕竟他把县里所有的县卒都带了出来,夏阳那边只靠县吏来维持安稳,几乎是不可能的。
汾阴令的回复是同意,那刘羡最后一丝后顾之忧也没有了,他们沿着汾水一路向东。
虽说河东也是著名的平原富庶之地,但在汾水左右,依然有典型的关中地形特征。那就是时不时可以看见如龟壳般隆起的大山塬。山塬上亦是平坦可耕种的良田,但却相互割裂,互不统属,就像切成一块块然后散乱在地上的碎布一样,让人眼花缭乱。而汾水河谷夹在这些山塬中间,窄处六七里,宽处十余里,加上漕运之利,就成了天然的运输通道。
而刘羡率着骑队奔跑在这河谷大道上,看到的景象令人触目惊心。
越往东走,可以看到的难民越多,一开始还只是三五成群,但走过十里,看到的就成了十余人结队迤逦,再走二十里,就变成连绵不绝的人潮了。
人潮中的情形比刘羡想象得更坏,成群结队逃难的人还好,他们至少都带了些基本的吃穿用度,还有些人有车马。但在人潮的难民们,多半是散着出来的,老弱妇孺不在少数,根本是随大流被裹挟着走,但其实手中却是空落落。看得出来,有些人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吃饭了,身上的衣衫也被扯烂了。
就是有少部分人赶着牛带着米面,此时也根本不敢停下来生火,害怕一停下来,就会有无数双饿得透出苦水的眼睛亮起来,对着他们抢夺。事实上,也可以从路边一些人的哭喊声中推断出,已经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了。
而看到刘羡率着军队从旁边经过,这些难民们顿时像看到救星一般,如浪潮般迅速围了上来,一边围一边喊:
“大人,救命呐!大人!”
难民的声音就像是密密麻麻飞过来的箭矢,顺着风击穿了刘羡的心防。可刘羡身上只带有五日的干粮,哪有什么救济赈灾的能力呢?他硬起心肠,令部下们加快速度,把难民们驱赶开,只是说:“再坚持坚持,到河西就有接济了。”
在难民们失望和仇恨的眼神中,刘羡有些如鲠在喉,但他没有多说什么,而是把骑行的速度略微降下,往山塬脚下开去,如此与难民们的队伍稍稍错开。
而后他问一旁的张固说:“阿田,你有没有感觉到什么不对?”
张固茫然地摇摇头,这让刘羡有些失望,他准备转首去问李盛,不料薛兴先说道:“我也觉得有些不对。”
“哦?季达怎么看?”
薛兴说:“临汾失陷到现在,也不过就是五天时间,临汾距离汾阴足足有两百里。如果是正常的速度,今天应该只是有少量难民赶到罢了,但我们这一路走过来,遇到的恐怕有五六万人了,这难道是自发能够形成的人潮吗?”
李盛闻言,也立刻赞同道:“我也这么想,看来应该是乱军在有意识地驱逐难民。”
张固有些疑惑,问道:“那他们意图何在呢?”
刘羡回答道:“很简单,用难民拖垮我们在渡口的秩序,到时候他们可驱赶难民,以难民为盾牌,抢占渡口,我们要么连着难民一起拒之对岸,要么就只能放弃渡口,让他们过河。”
这句话一说出来,顿时在骑队中引起了不小的紧张。毕竟这也就意味着,可能不久后就会遭遇匈奴人,而且不知道有多少数量。他们并没有与之交手的经验,心中多多少少还是会有些不安的。
更为糟糕的是,雨终于开始下了。本来以为要来的是一场大暴雨,没想到来的是一场碎雨。不到半日的时间,道路就变得泥泞不堪,行军的速度大大降低。刘羡本来想的是行军一百里,但今天看来,顶多也就走八十里。而且也不知道会在何时遇到匈奴人,这样思考下来,刘羡做了一个决定。
他对薛兴和李盛说:“季达,宾硕,如今这个情况,赶路是赶不上了,你们两人不妨领四百骑到旁边的山上,我们在山下,如此一来,无论遇到什么人,也好相互照应。”
“等再走一个时辰,我们就找个野外的乡亭,在那里过夜休息。”
就这样,原本就不多的骑队分为两部,大家带着斗笠和蓑衣,在淋淋的雨声中继续往东走。刘羡边走边打量地形,他们现在在汾水的南岸,距离山林大概有数百步,泥土非常湿润,马蹄在上面会留下清晰的蹄印,对岸仍然可以看到那些毫无精气,形容衰败的难民们。
他们其中有很多人,其实还并没有到一个走投无路的地步,但所有人的精神面貌都衰落到了一个骇人的水平。这是因为淋着雨的缘故吗?还是因为他们的平静生活被打破后,丧失了对未来的信心呢?
这个时候,一阵风从前方吹过,雨点像飞来的箭头顺风而来。人们用手压住斗笠,或者遮住额头。前方隐隐约约有数点黑色的东西在雨水中快速地飞来,掠过人们的头顶,翅膀快速拍打空气的声音当头罩下,惊得马上的骑士一缩头。
“是乌鸦!”吕渠阳看清楚飞来的东西,它们正随着风雨向远处遁去。
无缘无故,为什么会有乌鸦从对面飞过来?刘羡心中警觉,他伸出手示意身边的人停下,同时也用旗语示意后方的骑士停下。而后他令身边的二十骑随着他快步向前,去端详前面的情况。
果然,在雨幕中,他察觉到难民的队伍也乱了起来,而且原本平静的河滩,开始出现一些大声的喧哗,即使隔着数里,也能隐隐察觉到不对。
大家的心一下子悬起来了,他们只有一千轻骑,前方如果是大队敌人,该怎么办?他们并没有想过,在渡过黄河的第一天,就会遇到敌人。而眼下看起来,双方相隔的距离,仅仅只有四五里,中间隔着一道难民组成的人流。等到人流阻断,就是两者相遇的时刻了。
很快,那些后方被驱赶的难民们终于露出了一个空隙,天上的雨水依然簌簌地下个不停,骑士们已经下意识握紧了腰间的弓,紧张地向前方张望。
果然,汾水北岸百余丈外,也有一群浑身湿漉漉骑着马的骑兵,他们也在惊异地望着前方,显然也是刚刚发现刘羡一行。他们头上同样戴着斗笠,但身上披着的是去毛的羊皮披风,脚下是鹿皮靴子。他们座下的马,不少都留着较深的毛,总体来说都比较瘦,马鞍也很破旧了,上面大多挂着箭壶和皮桶。
刘羡在这个距离,甚至可以看见为首之人的脸了。他高高的颧骨煞是扎眼,黑瘦的面颊下,一双细眼放出的眼光亦有惊疑之色。因为雨水的缘故,上嘴唇和下巴的胡子都皱成了一缕缕的。
“是贼军!”不知是哪个人率先叫了起来。
听到遇见叛军,骑士中的新兵都不免紧张,一时不知所措,不知道该干些什么。但那些马贼出身的老兵则毫不慌乱,他们一边打量着远处的匈奴人数量,一边则做着列阵的打算。
孙熹已经做出了判断,他对刘羡说:“县君,对面的叛军大概也就一千人,应该只是一小部分前哨,我们是打还是不打?”
刘羡不动声色地低声道:“我们双方现在隔着河,他们也不敢妄动,先说句话,诈诈他。”
说罢,孙熹立刻就跑马道河岸边,对着对岸的匈奴人喝道:“对面的听着,我们是征西军司的人马,听闻有贼子作乱,特来征讨!你们是何人?若是寻常胡人,立马放下武器,过来投降!若是贼子,那就拿出弓矢,前来决一死战!”
对面匈奴人当然不会投降,但听说来的是征西军司的人,他们也有些胆怯,毕竟各大军区之中,征西军司的军队是公认的最精锐。中间有两人并辔交谈耳语片刻,似乎是一个首领在和随从谈话。
他们谈论了片刻后,耳语的两人突然分开,那个可能是首领的人没有动,另一个突然策马出阵,朝着孙熹奔来,进入射程,他勒马说话,用的是标准的汉语。他说:
“大家都是讨一口饭吃,何必相互为难呢?我们本不过是上党良民,不过是被人逼到走投无路,这才要去朔方投奔亲友罢了!无意在此盘旋。你们硬要打一场,我们也不怕,只是我们听说,征西军司的孙秀也暴虐至极,你们为他卖命,若是死了,真的心甘情愿吗?!”
他说的话还是挺有道理的,但显然,战场上没有人指望道理能说服人。他话音刚落,本来背着的弓就已经快速地握在了他的左手,而右手上不知何时早就攥了一支箭。右手一勾弦,箭就搭上了弓。
但刘羡警惕性已拉到最高,他在看孙熹出阵的时候,就把弓箭伏在马鬃上了。看见对面的人抓弓拿箭,他闪电般抬手搭箭拉弓,就在对方弓弦拉开的瞬间,他的箭嗖的一声飞出,正中那人的右手掌。那人闷叫一声,把弓丢在地上,箭头插进了地里。
刘羡不再理他,而是朝孙熹打了声招呼后,马队就开始往后撤,然后拉长队伍,显示出自己骑队人数的不足。刘羡心里的盘算,是先激起对方的怒火,然后示敌以弱,让他们渡河来追击自己。只要匈奴人先渡河,那自己就会占据绝对的主动权。
他回头看了片刻,匈奴人稍作犹豫,看出了他们才是占据人数优势的一方,加上不远处就是一处浅滩,水深不过三尺。他们有些不甘心丢了面子,于是高喝一声,朝天上射出鸣镝箭,这是进攻的信号。那些匈奴人们立刻踏马过河,往刘羡这边追了过来。
中计了!刘羡心中大喜,但脸色上却愈发慎重,他对左右吩咐说:“散开些,散开些,把他们的队伍拉得再长一些。”
刘羡麾下的六百人立刻分成三队,一队由刘羡亲率,另外两队由孙熹与张固领着左右分开,做出一副要四散奔逃的景象。但经过长期的下雨后,在湿泥上根本快不起来,反而与后方的匈奴人距离越来越近。
追逐的匈奴人更加确信自己占据优势,兴奋地如同猿猴般高声长啸,纷纷从腰间掏出弓矢,打算一到箭程之内,就开始乱箭齐飞。
刘羡见状并不焦躁,他只是稍稍往一旁的山林里靠过去,在距离缩短在箭程内前,他们大部分人提前消失在山塬间的柏林内。
为首的匈奴人看出些不对,他想高声呼喝着,让部下们停下来。但显然为时已晚,一部分匈奴人已经跟着冲进了林木内,那首领不好抛弃他们,也只好领着剩下的人继续跟进去。
可在他抵达山脚的时候,山林间突然传出一阵尖锐的破空声,像是枭鸟在山林中的鸣叫,但这胡人首领却暗叫不好,他非常清楚,这是鸣镝声。对方可能是之前有策划,要用这个信号发起反攻!
“停下!停下!向我靠……”
那个“拢”字还未出口,山中的汉军已经开始下山反扑,他们自上而下踏马如飞,马蹄声在山林间盖过了雨水声,也引起了一阵岩石和树叶的抖动。在匈奴人抱着追杀猎物的心态时,殊不知他们反而成了入网的猎物。
在山林间的汉军都已经放下弓箭,换上了更利于近身施展的环首刀,在蔡方部与之汇合后,立刻就一股脑冲了下来。两部顿时交织在一处,在短短的几个呼吸间,不少刀刃已掠过血肉之躯,留下一道道骇人的伤口。
形势变化得实在太快,匈奴人猝不及防,顿时丧失了战斗的意志,他们不顾首领的号令,都慌忙地拨马转身离开。但这更是将自己置身在屠刀之下。
刘羡领着部下犹如割草一般杀过去,对面别说重甲,就连轻甲也没有,根本没人是他一合之敌,一刻钟之内,他就连杀了七人。
而冲出山林后,大部分匈奴人都已经呈现出溃逃之势,只有少部分人似乎还在负隅顽抗,刘羡旋即带人包围过去,将这些点一个一个拔除。
不多时,刘羡看到了那个匈奴首领,他此时正带着五六人在人群中来回冲杀,可被数十人围着,根本没有反抗的余地。
刘羡连忙驱马过去,对周围的人吩咐道:“留他一命,我有很多话要问他。”
那首领听到了,抬起满是风霜的面孔,看了刘羡一会儿,忽然对他说:“不用问了,我们在造反的那一天起,就知道该怎么死了。”
说罢,他用左手抽出腰间的一把短刀,然后张开嘴,毫不迟疑地把刀尖捅进了自己的喉咙。
好惨烈的死法!刘羡眼看大量鲜血飞喷出来,下意识地往后躲避,但还是有些血沫溅到了身上。刘羡再回神看他,这人就倒在地上,尸体还在抽搐。
他的几个护卫对此也感到骇然,握刀的手不知怎么就垂下来了。
刘羡沉默片刻后,问他的仆从道:“这个勇士叫什么名字?”
“他姓卜,叫卜明,是匈奴三大贵族须卜氏之后。”
“好,我记下他的名字了。”刘羡转首对部下们说道,“手持刀弓杀人的人,都应该有卜明这样,直面死亡的觉悟。”
刘羡人生中指挥的第一次遭遇战,就以卜明自杀为句号,正式宣告了这一小会战的结束。
雨水声也渐渐大了,天空中的滴滴雨水打落下来,与鲜血轻松交融,随即穿过岩石与黄土,将其冲刷得干干净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