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汾城内的一个下午,天上的阴云依旧密布,看不到一点晴朗的天空,雨水仍然滴滴答答地下着,打在城墙上,屋檐上,树梢上,最后终究是落到泥土中,积成一个个小水洼,而后相互连通,汇成小股小股的泥流,最终流到护城河里。
站在临汾县府的屋檐下,郝散望着这个情景,神色有些忧郁。他回过头,对麾下众人道:“失算了,我们在来之前,竟然忘记了看天气。”
这显然是一次后部匈奴首领们的集会,当日起事的诸首领都赫然在座,不过也多了一些人,他们是在河东境内投奔过来的一些首领,这使得与会的人数已经超过七十人,颇有一番勃勃生气。
郝散走回到会议的中心,直接开门见山道:“如果雨水一直不停,我们行军的速度大大减慢,像原计划那样速奔朔方,恐怕已经行不通了。”
郝散原定的计划是在进入临汾后,稍稍休整四日,而后顺汾水直扑龙门渡。按照正常速度,一天四十里,四五天就能够抵达夏阳,整个过程用时不超过十天。按理来说,征西军司是绝对来不及反应的。
不料天有不测风云,这一场连绵数日的大雨,将整个计划都毁掉了。
起初,城野间的泥土仅仅是有些泥泞,但过了两三日后,泥土几乎已经泛成黄浆,继而化作了沼泽,有些地方,人稍有不慎,竟能陷地两尺。对于常人来说,小心一些,倒没什么大碍,但对于不熟悉地形,且又队伍庞大的后部匈奴来说,几乎是要命的阻碍。将他们困在这临汾城内,几乎动弹不得。
原有的计划已经不能成行,故而今天这次集会,郝散就是召集众人,来商讨以后的新方略。
乔虎作为后部匈奴中有名的大力士,在起事时,就是他第一个冲进孙元卧室,将他的手脚一个个打断。此后又身先士卒,接连打下了好几个城池,可谓是意气风发,一扫此前数年的积郁。故而此时他并不觉得悲观,反而笑道:
“哈,大帅,这有什么所谓?这么大的雨,又不是只下在我们头上,我看关中那边也有影响。说不得,征西军司派兵的速度也快不起来。我们还按原计划走便是!”
一旁的五斗叟也同意,他说:“这段时间跑下来,我看官军也没什么值得害怕的,我们这么多年没打仗,他们也没怎么打仗,看上去也就那样,我们现在人数越来越多,就算一对一地排兵布阵,也未必没有胜算!”
他们两人的积极态度也是大部分人的态度,原本众人以为起事会非常艰难,但不料至今为止,一切都非常顺利。眼下不过是遇到了一场由雨水带来的小麻烦罢了,也不过就是休息几天。而看着愈发壮大的队伍,他们很难不感到自信。
故而在五斗叟说完后,大家都开始争相发言,开始起哄说要与征西军司决一死战。
作为首领的郝散当然乐于见到这种氛围,有信心总比没有信心来得好。但同时他也明白一个道理,盲目的自信就像是泡沫,一旦遭遇挫折,崩溃也会来得很快。手下的人可以乐观,但他必须要冷静。
故而郝散仅仅是笑笑,他挥挥手,等众人都安静下来了,再说道:
“眼下我们确实是打下了几座城池,但是也要想清楚,我们没有打败什么有本事的官军,他们要么是没有防备,要么是弃城而逃。中国地幅辽阔,尽有万里,不可能全是这么些无能之辈。”
“而征西军司历来是朝廷的依赖,非心腹不得掌控,其中定有能臣。”
“最近大家也知道,我之前派人去驱赶晋人往西,打算借此占据渡口。但前两天,卜明、刘休允、丘佟三队都传来败报,说遭遇了征西军司的骑兵,其中卜明更是生死未卜,大概是已经阵亡了。”
“这三败下来,我们也损失了差不多有一千来人,这不是小事。”
说到这里,郝散的情绪略有低沉,他对众人强调道:“故而我今日叫大家来,第一个消息就是,诸位要服从军令,不要自行其是,擅自外出,若是有什么事,先与我商议,再做行动。”
这句话说出来,众人都有些不以为然。金休摇首道:“大帅也太过小心了,我打听过了,过河的大概只有千把人,卜明他们是仓促大意,这才吃了亏。来的人确实有些本事,据说他是安乐公世子,关中县令中排名第一,也是他招抚的度元。”
“但又能如何呢?也不过是千把人罢了,他如果是征西军司的大帅,或许还值得畏惧,但他眼下不过是个县令,正说明朝廷不会用人!征西军司的头,眼下不是那个叫孙秀的吗,他敛财是有一手,但打仗嘛,嘿嘿……”
众人闻言,都忍不住跟着嘿声笑出来。
看着众人松懈的样子,郝散知道,若是再这么商议下去,恐怕也商议不出什么结果来。
与其继续无谓地展开讨论,还不如自己明确地下出命令,如此一来,才能既维护自己的权威,也能众人有明确的目标。
故而他当即脸色转严,冷哼了一声,故作声色道:“你们也太不像样子了!这都说得是什么鬼话?他打仗不行,你们打仗便行了?!”
“如果大家真有说得这么能耐,我们还去朔方投奔度元干什么?直接去打长安,岂不是更方便!”
“现在我们人是多,可人多就有用了?当年张角有多少人?上百万人!结果呢?汉灵帝派了四五万人,就把这一百万人杀了个干净!晋室如果真昏聩到了这个地步,至于等到我们闹出事?北面的鲜卑人都是傻子?放着这大好的基业不要?”
“说白了,你们不过是杀了些手无寸铁的平民,如何能在这里自夸?真是恬不知耻!”
“你们若是觉得自己真有能耐的,现在就站出来!我把这后部帅的位置让给他坐!将来就是出了事砍头,好歹我不是第一个死!”
郝散担任后部帅时,素来处事公道,很得民心,也很有声望。听说他要撂挑子,大家顿时都慌乱起来,连忙都上前劝他,自责自己多有不是。
郝散趁机说道:“你们若还认我是大帅,就要立下军令状。从今天起,不得自行其是,凡事都要与我商议!我当众下的军令,你们私下有违背的,我定斩不饶!这绝非虚言!”
他说得斩钉截铁,众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儿,也知道这是不得已而为之的大事,最终还是应承了下来。
郝散得了承诺,心中顿时大喜,但脸上仍然板着一副面孔,立刻对众人下令说:
“卜稚,从今天开始,你就把各部缴获的粮食都收拢起来,由你来进行看管,以后各部的用度,都从你这开销,一人一日五升,不得少给,也不得多给,如今前途未卜,谁也不知道后面会遇到多少难事。若是出了意外,账目对不上,我拿你是问!”
“乔虎,我给你八千人,五斗叟、金休、尉地麻、丘佟四部,皆听你差遣,雨停以后,你便率人马南下去打安邑!”
“刘休允!你之前吃了败仗,说是没有防备,这倒也正常,但从今日开始,你就在夜里负责放哨,若还有什么差池,我不杀人,恐怕众人也不心服!”
果然,郝散以极肃然地语气,不带停地下了一连串命令后,堂中众人顿时不敢造次,也都一一拱手听令。从这个角度来说,郝散确实想得没错,在这种时刻,人们需要的往往是一个绝对的领导者,而非是调节者。人们需要知道的是往往是接下来做什么,而不是想知道为什么。
会议就这么结束了。郝散看着外面的阴雨,心中的阴雨也在持续地下。
自己手下这群人当真是乌合之众,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和真实的军队有何差距。而作为匈奴后部帅,郝散是真正到邺城中见识过的,两者根本不能相提并论。更何况现在自己麾下并不只是壮丁,还有半数以上的妇孺老弱。
如果真的按照乔虎说得那样,和征西军司一对一的对垒决战,郝散无法想象出自己获胜的场景。
可即使如此,他也肩负着为这群乌合之众寻找出路的使命,因为这是他身为后部帅的责任。
在刚刚,郝散暂时收拢了一部分权力,但熟读经文的他知道,这还远远不够。
眼下,自己的麾下全是一些部落兵。临战之际,不听自己的命令,只听从部落首领的安排。一旦首领中有人心怀鬼胎,一整个部落的壮丁都会跟着畏葸不前,继而导致战场上出现巨大的疏漏。相比之下,无论晋军的指挥高明与否,至少他们的命令都能得到较好的执行。
所以郝散没有别的选择,他必须想尽办法来进行避战,即使避战不成功,也要想办法争取一些机会,将手下这群乌合之众改造成一支可战之师。
方才他派乔虎南下去打安邑,其实就是想给敌人造成一种假象:他打算取道南下,自蒲坂渡渡河西进。但实际上,蒲坂渡地处关中平原正中央,一旦自此进入关中,想要北上离去,就不太容易了,他还是想自龙门渡渡河。
只是一想到接下来可能面临的重重难关,郝散倍感头疼。虽然不知道征西军司到底是什么打算,但是掌管龙门渡的夏阳令刘羡已经引起了警觉,如果他在自己到来前,就把渡口的船只都烧了,那自己该怎么办呢?
应该先派轻骑去抢下部分船只吗?还是要么假戏真做,等征西军司的人都到龙门渡后,自己当真改道蒲坂渡渡河?
郝散一个人坐在县府里,对着桌案上的地图,久久地思考着接下来的打算。在接连不断的雨声中,他突然感到一阵孤独和无奈,仿佛茫茫天地之中,只有他一个人,再也没人能替他分担忧愁。
一直到了晚上戌时,天色黑了,他才发觉还没用晚膳。连忙叫部下弄了一碗麦饭进来,配上三个煮蛋,也就算是他的晚膳了。
正剥着壳吃鸡蛋的时候,突然门外有随从跑了进来,对郝散说道:
“大帅,大帅,出事情了!”
郝散连忙喝了口水,将口中的蛋黄咽了下去,皱眉问道:
“什么事这么慌慌张张?难不成有人打过来了?”
这是一句玩笑话,当然不可能有人打过来,不然他早就听到城外的营啸了。
果然,随从喘了一会儿气后,对郝散说道:“大帅,是您家的公子被打了!”
郝散闻言吃了一惊,连忙追问详情。
原来,他的独子郝索今夜在城外军营中饮酒,喝得醉醺醺的,结果发起了酒疯,没来由地对着部下鞭打。哪知道突然蹦出来几个人,指责郝索无故打骂士兵,损害军心,反把郝索绑了,挂到营门处吊起来打。周围的士卒对郝索也有怨气,就在一旁看热闹,随从们打不过这几个人,就只好来找郝散报信。
郝散闻言脸都黑了,他说道:“打得好!在军中饮酒已是不对,又岂无故殴打部下?这个逆子在哪里,你立刻带我去见他,我要把他好好关几天!”
说罢,他就拿了把佩刀,叫好友带着数十名随从,直接快步奔往城外的军营。
此时,大部分的匈奴人都散居在城外的民居或者营帐里,由于没有宵禁,即使在雨夜里,也到处都可以看到篝火和人影,乱糟糟的令郝散感到心烦。而大概是因为出了乐子的缘故吧,往前走几步,可以看见很多人围在营门口看热闹,喧哗,散漫。
郝散心中整顿各部的想法愈发强烈。他就想,这也是个机会,那几个打郝索的人虽然是犯上,但本意也是好的,自己不妨嘉奖他们,也好正一正风气!
然而令郝散没想到的是,他带着人还未走到营门,大概也就是几十步的时候。他看见几个人骑马从营门处冒雨奔出,令他大皱眉头,问道:“这又是怎么回事?”
再往前几十步,发现营门中又有几名骑兵追出,郝散赶忙派人拦下一人,问清缘由:
原来是打郝索的人听说郝散带人来了,心中害怕,先跑出去了。他们这些后出来的,是要去追人的。
郝散说笑道:“我岂是那样没胸怀的人?你们赶紧把他们追回来,说他们没做错事,我对他们重重有赏!”
话音刚落,只见前方出奔的那数名骑兵突然回首射箭,只听两三声噗通,两人摔倒在泥地上,追兵的队伍皆为之一滞。
而在场的士兵们一片哗然,显然并未料到事情会如此发展。
郝散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大声道:“快抓住他们!那是晋人的间谍!”
那确实是晋人的间谍。更准确地说,四人分别是刘羡、薛兴、吕渠阳、张固。
他们刚刚完成了一次探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