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羡也没想到,自己不过是来看看虚实,竟然会意外把郝散给引过来。听着身后无边无际的喧哗声,他不敢大意,赶忙领着吕渠阳、薛兴等几人,骑着马没命地往来处狂奔。
这场绵延数日的大雨,不仅打乱了郝散的计划,也打乱了刘羡的计划。
他渡河过来,本打算是轻骑袭扰匈奴大军,一面探清对方的虚实,一面阻挠对方的前进速度。可在这场瓢泼的大雨之后,匈奴人已经被迫延宕了渡河计划,袭扰的本意也就不存在了。
按理来说,对方因为大雨不得寸进,自己又接连胜了三场,虽然不是什么大胜,但也有足够的战绩,可以体面地撤退回夏阳了。但刘羡并不满足于这种收获,在雨天中,他对部下们提出了一个建议,来都来了,为什么不亲自到敌营中看看虚实呢?
这个提议理所当然地遭到了大部分人的反对,毕竟这个行为太过冒险了。到敌营中去?那不是以身犯险吗?万一被发现了,逃都不知道怎么逃。
不过刘羡还是用强硬的态度压倒了他们。确实,明面上来说,完全可以不用这么冒险,或者说,派部下去看看也就够了。但刘羡有不得不去的理由,因为他面对的是元康以来的第一支乱兵,他有很多疑问需要解惑:
他们现在有多少人?风俗如何?士气如何?有哪些首领?又有哪些规划?过去是如何拉起一支队伍的?现在又是如何保持团结和凝聚力的?
作为隶属于征西军司的军官,其实这里面有些事情,刘羡没有必要弄懂。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这群匈奴人是反晋的先驱,自己的前辈。无论这些人是多么拙劣,他们至少已经迈出了第一步。刘羡迫切地想亲眼看一看他们,想着能否从中学习到一些什么,为自己的未来增加一些经验。最少也能知道,自己能够走到哪一步。
所以在这一日,他令大部轻骑留在距离临汾二十里处,汾水南岸的东升亭内。而后带了吕渠阳、薛兴、张固三人,直接到临汾城下探个究竟。
他们换上了之前匈奴俘虏的衣物,加上有吕渠阳这个氐人打掩护,很成功地就混了进去。
目睹的结果是比较让他失望的,或者说,现状是刘羡预想情形中较差的一种。
匈奴人的状态并不乐观,或者说,非常散漫。十几万人像是落叶一样撒在临汾城外,各部间有一定的杂交,但还是自成派系,期间的秩序并没有多少人在维持,别说军号,就连一个统一样式的军装、军旗之类的东西都没有。
其中大部分人都没什么纪律,好似郊游一般地玩笑取乐,不少士兵都还和妻女一起混居,刘羡甚至还能听到很多人在唱歌,只不过唱的歌词不是汉语,只听得出旋律非常欢乐。有时候也能看到一些人,绑了一些普通的汉人百姓作为奴隶,以欺压他们为乐,让刘羡看得很是恼火。
刘羡很快就得出了结论:这些人大概是成不了什么事的,其中唯二可取的地方,大概是他们对于未来的乐观精神,再就是官兵之间的平等精神。
刘羡于是就装作是中层军官,在营中来回穿行,看见单个的散漫兵士在欺压汉族百姓,就喝令站住,问其姓名为谁,将官为谁。责其不尊将令,欺压百姓,用马鞭一顿痛挞。一路上连抓了十来个典型,因为他自带一股上位者的气质,匈奴人都不疑有他,竟真让刘羡把大营走了个来回。
唯一让他没想到的是,最后抓了一个喝酒打人的典型,竟然是匈奴后部帅郝散的儿子郝索。结果导致大家都跑过来看热闹,而且还把郝散给招来了。这才有了方才郝散所看见的一幕。
刘羡听到郝散下令追击的声音,心中暗叫不好,他连忙快马加鞭,对着来时的路狂奔。
身后营中一时间人声噪乱,锣鼓阵阵,周围的匈奴人纷纷在慌乱中抓起弓矢,打马出营来追赶。而前面的匈奴人很多都不明所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诧异地看着他们在临汾外围飞速狂奔。马蹄踏入泥沼中,泥点四处飞溅,引得周围的人一阵阵惊呼。
很快,四人就飞奔出匈奴人的营地外围,但身后的追兵也很快,而且在视野开阔之后,他们开始对着夜幕嗖嗖射箭。黑暗之中,刘羡几人根本不知道背后有多少箭矢,只能举着火把一个劲往前跑,雨夜里,前方也是一片黑暗,这颇给人一种被鬼魂追着索命的感觉。
如果是在平日晴朗的时候,刘羡可以立即发挥自己翻羽马的优势,一溜烟就拉开距离,但眼下这个情景,他惧怕踩入泥沼,也不敢盲目加速,只能保持在一个尽可能快又辨别着路途不踩中泥沼的速度,导致迟迟不能与追兵拉开距离。
刘羡新想:大不了比拼耐力,就这一点来说,翻羽也非凡马能及。
不料这时候,一旁的薛兴突然叫道:“县君!不好,我的马好像中箭了,要跑不动了!”
这话语顿时令其余三人一愣,都感到大事不妙。
刘羡用最快的反应下了决断,对吕渠阳他们说:“我们分开走,你们立刻去找宾硕,让他们设伏!我的马好,可以拉着季达绕几个圈子,到时候再去找你们。”
说罢,刘羡立刻拨转马头,先是伸出手朝薛兴用力一拽,帮他飞跨到自己背后,随即迅速地朝西南方奔去,一边跑一边朝身后搭弓射箭。同时大声道:
“我乃安乐公世子刘羡!你们谁是勇士,就来决一生死!”
后面的匈奴追兵都是一愣,随即就看见四人并分两路跑开了,他们略一犹豫,觉得刘羡身骑大马,确实应该是个高官,就舍弃了吕渠阳他们,一股脑地朝刘羡追过去。
刘羡按照自己所言,便拉着这群匈奴人转,只是大概绕了些弯路,过了两刻钟,他还是没有甩掉追兵。相反,可以看到身后的追兵越来越多了。
薛兴颇有些紧张,他对着身后频频射箭,有射空的,也有射中的,但每射中一个人,就发现有更多的追兵填补上空隙,而且可以看到不止是身后,四面八方都有包过来的迹象。这正是匈奴人惯用的游猎办法,他情不自禁地说道:
“县君,好像追兵越来越多了!”
“我知道!”刘羡回答道。
“那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杀个回马枪!”
“啊!”
刘羡抽出昭武剑,突然调转马头,往身后人群中冲了过去。那些追兵猝不及防,眼看着刘羡冲进人群之中,剑锋左突右刺,手如迅雷般飞射,顿时杀伤三人。
而火光下,血水喷溅到刘羡身上,面孔上,将他渲染得如同修罗一般,匈奴人方寸大乱。他们既不敢近身力敌,又怕误伤同伴不敢放箭,竟然让刘羡如同切纸一般突了过去。
等到他们再回过神来,想继续追击时,刘羡已拉开了好一段距离。他趁机扔下火把,飞奔到汾水之滨的芦苇丛中。
又跑了一阵后,周围一片静悄悄的,刘羡对薛兴道:“季达,快下马!我们就在这藏一藏!”
薛兴刚刚几乎被吓呆了,此时还没回过神来,他听到刘羡的命令后,好半天才恍然应声,摸着马鞍跳下来。而刘羡则将剑锋收入剑鞘,拉着翻羽马蹲下来,以免被追兵发现。
这时两个人才有机会喘一会儿气。
远处隐隐约约还有追兵的声音,可以望见一些火光,大概有百来人的样子。天上的雨水已经小了许多,但还是接连不断地敲击在两人身上,刘羡取出腰间的一个水壶,喝了点水,又将水壶递给薛兴,笑道:
“我一时任性,害得季达和我一起受苦了。”
薛兴接过水壶,仰头将水壶内的水都喝光了,此时他心里只有对刘羡的佩服,感慨道:
“县君才是,您方才反冲那一下,是不知道害怕吗?”
“怎么会?实不相瞒,我听到那些箭矢声,马蹄声,我也怕得不行。”刘羡接回水壶,淡淡笑道,“只不过这时候啊,我会逼自己一下,转头去正面应对,在那种情况下,你也就来不及害怕了,只想着接下来该怎么做。”
“等事情做完了,你就会发现,其实很多你以为迈不过去的坎坷,其实也就是那样,过去了也就过去了。”
而听着刘羡的教诲,薛兴由衷地赞叹道:
“我等凡夫俗子,和县君这样的天人是比不了的。”
“嘘……”刘羡忽然发声示意薛兴噤声,他转首听到不远处传来一些窸窸窣窣的声音,似乎是动物,又似乎是人。
他根据夜晚依稀的火光往声源处望去,只见身后不远处的芦苇丛摇动,紧接着从中冒出一只黑魆魆的庞大影子,大约和翻羽差不多大,但是眼睛却绿油油的,在夜晚里放出鬼火般的光芒。
刘羡还在思考,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的时候,薛兴却是惊得大叫一声,高呼道:“啊!县君快跑!是老虎!”
话音一落,那影子就发出骇人的咆哮声,恍若雷霆驰过大地,令旁人魂飞魄散,刘羡顿时也反应过来,还真是老虎!
这还是刘羡人生中第一次在野外遇到老虎,没想到时间这么不凑巧,刘羡甚至没来得及打量这老虎的模样,就只能继续策马狂奔。
倒不是他害怕老虎,这芦苇丛中闹出来的动静,立刻就吸引了本已迷失目标的匈奴人们,他们紧跟着从北面包抄过来。
可要命的是,由于匈奴在官道上,刘羡在芦苇丛里,这下刘羡可谓是自讨苦吃了,即使翻羽拥有绝顶脚力,此时也发挥不出来十一。
按照这个速度下去,大概一刻钟后,刘羡和薛兴就会被人追上了。
情急之下,刘羡问道:“季达,你会识水深浅吗?”
“略懂一点。”
“你觉得这里水多深?”
“应该有六七尺吧,我拿不准。”
得到这个答案后,刘羡立刻拉紧缰绳,促使翻羽跃蹄入水,伴随着哗啦啦的水声,两人在河水中缓缓地向下游飘了一段距离,渐渐才稳住。等到追兵赶到时,看见他们已经远离河岸了,只有马首和人首露在水面上。
有一个匈奴人想要逞能立功,也跃马跳入汾水内,但他不识水性,一下子就跳到了急流处,被水一冲,顿时从马上落入水中。岸上的同伴连忙捡起一根树枝去拉他,这才把他给拖了上来。
但此时,一个眼睛锐利的中年人从人群中走出,他从腰间拔出两支箭,可以看见箭头扁平开刃,两侧都带有侧锋,是用来射杀猛兽用的猎箭。他一面从容勾弦,一面对河里喊话道:“刘县君慢走,我乃后部小帅太阿孤,现有两箭相赠!”
说罢,引弓连发,两箭呼啸而去,一箭正中薛兴头巾,薛兴只感觉头上一沉,箭簇穿发而出,将发髻上的头发削飞,堕入河中。
他头皮发凉,心如锤击。
可一扭头,看见一支箭矢正中刘羡左肩,此时正血流如注。
但刘羡却仿佛没感到疼痛般,哼都没有哼一声,依然紧握着缰绳,脚下踢着翻羽马的马腹,眼睛盯着对面的河岸。
翻羽马哪怕奔跑了一夜,此时深陷六七尺深的水流中,也依然富有力量。它用力划水,挣扎着向对岸游去,终于踏到河底的卵石,将背上的主人驮到岸上。
在薛兴震惊的眼神中,刘羡干脆拔下箭头,回头对对岸的太阿孤大声道:“好射术!我记住你了!可惜,你要是再往右偏上两寸,我就没命了!还是回去再多练练吧!”
河边的匈奴人就这么看着刘羡将箭矢扔在地上,然后朝天长啸一声,浑然无事般向远处奔去。
见跑了刘羡,大家都为此深深叹息,同时也对刘羡的潇洒印象深刻,以致于太阿孤回头向郝散报告的时候说道:“晋人中有如此英雄,确实不可小觑。”
而另一边,刘羡冒着失血和大雨继续往南奔行,跑了差不多两里后,他问薛兴道:“季达,后面还有追兵吗?”
薛兴转首倾听,随即道:“县君,应该没有了。”
“那就好!”刘羡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随即勒马道:“那你赶紧帮我止下血!好痛啊!”
薛兴一直就在关注刘羡肩上的伤口,但刘羡不吭声,他也不好意思看。此时两人再次下马,他点火靠近,扒开衣服一看,才发现一片血肉模糊下,这箭伤深可见骨,他赶紧取出火折子生了火,用腰刀烧红了去做简单的处理。
“痛!痛!痛!痛死我了!”
刀锋接触刘羡的伤口,冒出滋滋的声音,刘羡也忍不住叫出声,差点痛晕过去。但好歹还是让薛兴处理完了。
薛兴奇道:“我还以为县君永远不会喊痛呢!”
刘羡笑道:“那是在敌人面前不能输了阵势,谁受伤了不会喊痛啊!”
薛兴闻言也笑了,他原本还有些心有余悸,刘羡这一阵叫痛,竟全部不翼而飞了。他感慨说:“或许这就是时运不济吧,真是倒霉的一天。”
刘羡则道:“怎么会呢?今天我可是见到了野老虎!这还是头一次呢!”
言下之意,这就是足够幸运的事情,可以抵过所有倒霉了。薛兴哑然失笑,但刘羡笑过这一阵后,又因伤口的牵扯皱起眉头来,他就躺在一颗杉木下歇息了一会儿。
薛兴在一旁看着他假寐,心想:县君皱眉的样子还挺好看。
等刘羡缓过一阵后,两人再次上马,返回到东升亭与旧部集合,吕渠阳和张固也都早早赶到了。
雨还在下,也就是在同一时刻,征西军司的前锋已开进龙门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