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王长史孙秀接管了前线的军权,同时解除了征西军司张轨的一切军职,当着众将士的面,将他关入囚车,槛送京师。
罪名很简单,写在青纸诏上,就是张轨战前攻讦同僚,妄谈国事,扰乱军心,并且畏敌不前,空耗粮秣,所以要即日送回京师述职。
这个消息一传开,立马在军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张轨担任征西军司一职已时长八年,不仅是位高权重,同时也是德高望重,可以说是关西公认的能臣与贤臣。这些年里孙秀在关中为非作歹,其实引发了不少积怨,但终究没有发生什么大乱,还能维持基本的秩序,都是张轨在暗中化解的功劳。
就像这次河东生乱,引发了数十万难民,但张轨大胆启用安乐公世子刘羡,委以重任,就将此事无形化解。类似的事情在暗地里不知有多少。
但这些还是次要的,张轨最重要的作用,还是稳定征西军司的军心。执政征西军司八年后,凭借着杰出的军政能力,张轨前后共降服胡虏四十六部,合战十四次,战绩是十二胜两平。故而军司上下对张轨推崇备至,认为只要有他在,就没有打不了的仗。
这次平叛,张轨带来的兵力仅有一万两千人,与叛军兵力相差近五倍,可军中士气依旧高昂,就是大家对张轨信任的体现。
可就在这即将与叛军决战的时刻,朝廷竟然临阵换将,让从未从军过的孙秀来顶替久经战阵的张轨,怎么能不让军心混乱呢?
但出乎意料的是,作为当事人,张轨的神色倒很平静,他很坦然地和孙秀谈了几句,把手上的事情做了个交接,就自己走进了囚车。第二天一早,囚车就已经离去了。
将士们对这种情形无所适从,一时间心中都觉得空落落的,本来已经沸腾起来的一腔热血,此时尽数沉寂,反而升起了对明日的茫然。
孙秀倒是看得很开,他直接宣布,将原本开拔的时间延后两日,让全军继续宴席,规格不降反增。宴席上不仅如昨日般有羊肉、狗肉,还有寻常人家难得一见的牛肉,寻常的酒水被换上了罕见的葡萄酒。更让军人们眼花缭乱的是,营中居然还来了许多侍女,在营帐间莺莺燕燕,好不热闹。
这一通安排下来,大部分士兵们暂时也没了什么怨气,至少有饭吃的时候,大家肯定是先吃饭,对孙秀也就表现出几分感恩戴德了。
但对于部分军官来说,心中的疑虑却是难以除去的,比如李矩,一大早就来和刘羡议论张轨免职一事。
两人到一处枫叶林里散步,一面走一面说:
“兄长,你说说,张军司是犯了什么法,怎么在这个时候被免职呢?”
“孙长史不是说了吗?妄谈国事,扰乱军心。”
李矩愤愤然说:“张军司什么时候谈过国是?临阵换将,才是真正的扰乱军心!”
刘羡笑了笑,道:“世回还是不懂政治,这显然不是说的我们军中的事情,而是朝堂上的军心。”
“朝堂上的军心?”
刘羡看着李矩狐疑的眼神,从一旁的树枝上采下一片枫叶,徐徐道:“张军司之前就对孙秀不满,此次用兵,他也对孙秀施有压力。他大概是想趁着兵乱的机会,向朝廷谏言,想要剜去孙秀这颗毒疮。”
“但现在看来,朝廷对孙秀还是非常满意的,并没有替换的意思。”
“以孙秀的脾气,他没有被拿下,那自然被拿下的就是张军司了。”
三言两语间,刘羡就已经猜出了事情的真相,并为此深深叹息。他有两点没有想到,一是张轨看上去这样宽仁的人,竟然也已经到了忍耐的极限,对孙秀的作为忍无可忍了;二是朝廷竟然能这么决绝,连这一战都不让张轨打完,就撤去了他的职务,这影响真能靠犒赏三军就能解决吗?
李矩显然也是这么想的,他一脚踹在枫树上,震得树梢哗哗作响,飘落下片片红枫,怒斥道:“地方上如此,朝廷里也如此!国家社稷就是被这些奸臣给害了!”
刘羡倒是看得很开,毕竟不管是地方上的奸臣还是朝廷上的奸臣,他都得罪狠了,也不是今天才知道的。对他来说,影响更大的还是另一件事。
那就是张轨说要把他提拔到长安去当参军。现在来看,十有八九是又黄了。
自从来到夏阳,刘羡至少遇到三四次离开的机会,结果每一次都失败了。起初刘羡还有些苦恼,可一而再,再而三,弄到现在,刘羡就只剩下感慨了,心想,我都腻了,孙秀和贾谧就玩不腻吗?
他现在已经做好了在夏阳当二十年县令的准备,也不是很有所谓了,反而能更加从容的角度来审视孙秀的所作所为。他等李矩平复了些心情,问道:“世回,你觉得这一战,由孙秀顶替张军司后,还有得打吗?”
李矩先是一愣,低头思忖片刻后,分析道:“若这一战由张军司来打,肯定是十成胜算,叛军定无生理。”
“眼下换了孙长史,孙长史虽然名声不好,但平日在征西军司,除了后勤和人事调动外,并不过多过问军事。”
“如果他此战也能放手诸将,我想,即使孙长史没有打过什么仗,大概也还是能赢的。”
刘羡对此哈哈一笑,他拍了拍李矩的肩膀道:“世回还是想得简单了,所谓三军可夺气,将军可夺心,可不是这么简单的事情。”
“孙秀这次越界太过了,打破了往日的默契,我看不是随随便便就可以收场的。”
刘羡说得并不明白,而李矩也听得云里雾里,不过也用不着过多的解释,很快,孙秀就借着宴席,召集了一次军议。
这次军议的规格很高,军中六品以上的军官才能参加,一共也就六十来人,规格再高一些,就连刘羡都参加不了了。
孙秀的态度还是挺谦和的,他是一个从来没有架子的人,此时也是如此,张轨虽然也崇尚礼贤下士,但还是要保持士人起码的矜持,孙秀则是喜欢肆无忌惮地表现自己。一会儿哈哈大笑,一会儿潸然泪下,一会儿豪言壮语,一会儿悲悲戚戚,这情绪与情绪之间都显得格外夸张,几乎不像是一个人能做出来的,但孙秀却切换得娴熟圆滑。
他先是对众人说:“唉,我和张军司,那是相交多年的好友,没想到他竟然误解了我!我也很心痛!”
“我本来想与他私下里和解,也好再现廉颇与蔺相如间的美谈,没想到啊没想到,朝廷竟然得知了此事,做出了这样的决断!这实在不是我所愿见到的。”
“不过大家不要担心,我已经上表给皇后,说张军司绝无罪过,若有什么错,都是我一个人的错!定然保张军司无罪!”
“现在这个时候,大家还是先好好想想,怎么打好接下来这一仗!”
“这事关朝廷的颜面,皇后对此非常重视!若是各位中有能当霍去病的,国家又怎么会吝啬冠军侯的封赏呢?”
“我老孙也沾沾诸位的光,只要这一仗胜得漂亮,我给在场的诸位,每人发个美女,保证有仙福之享!如何?”
“可若是打输了这一战,不光是我,我怕在座的也都要受到连累啊!”
这一番话说下来,孙秀可谓是接连变换脸色,又是讨好又是威胁,让在边缘的刘羡叹为观止。
可惜,如果征西军司的人是第一天认识孙秀,说不定还会当回事,现在大家都共事三年了,还不知道他当面一套背后一套,那只能说有点过于缺乏智慧了。
在场的将士们口头上也答应得挺好,但越是如此,刘羡越明白,这不过是虚以为蛇罢了。
因为在场的人说得全都是套话,根本没有一个人真正站出来表态,说几日后的战事甘为先锋。更不会有人跳出来献策,分析一下战场的态势。
反而是在宴席结束后,刚刚走出孙秀的帅营,张光便在夜色中低声叫住了刘羡和李矩,对他们道:“怀冲有空吗?不妨聊聊吧。”
刘羡闻弦歌而知雅意,回头四顾,确认没有人跟踪盯梢,便跟着张光往他的营帐处走,等进了他的私营一看,李含、北宫纯、白允都在,看来这些张轨任用的老人们都私下串联起来了。
张光对刘羡道:“怀冲,你跟孙秀斗了这么久,大家都知道,想必对他的了解,你也是最多的。你觉得他此次阵前夺权,到底是什么想法?”
果然!刘羡心中一片明了,众将还是对孙秀的掌权怀有疑虑,不敢为其效力。毕竟孙秀连张轨这样品德兼优的老人都容不下,何况其余不如他的人呢?还有那些公认为与其为死党的人呢?肯定都是要再三思量的。
刘羡把帐帘拉下后,靠在火盆前,笑说道:“诸位高抬我了,再怎么说,我也是在夏阳,不是在长安,怎么会有诸位了解他?”
北宫纯却摆摆手,说道:“怀冲但说无妨,这里没有人会传出去的。”
“我也不是客气,诸位应该都能猜到吧?”刘羡伸手扒了扒火盆上的炭火,徐徐道,“孙秀说得那么好听,无非就是想抢功嘛!不然怎么会挑这个时间点来夺权,他也是知道自己不是那份打仗的材料,所以才要等张军司一切都布置完毕了,他才来摘这份果子。”
“他这个人这么会敛财,当然也会贪功!到时候啊,我估计打赢了仗,功劳全是他的。然后就可以正大光明地把征西军司里不听他话的人全部清扫出去,一家独大。大家这几天能吃几顿好的,就是他最大的恩赏咯!”
刘羡说这句话的时候,是带有几分夸大其词的。毕竟从过往的认识来看,孙秀至少对辛冉这种自己人还是挺不错的,他能果断给自己赎金来买信徒,也可以证明,他并非一毛不拔。
但在场的众人听了,全都深以为然。毕竟他们从来没当过孙秀的自己人,也从来没从孙秀身上得到过好处。相反,这些年里,他们还不得不交了一些贿金来买什么三官神印之类的东西,好保证自己的前途。大家都是士人,哪吃过这种亏,到现在可以说是积怨已久,不由得他们不信。
当年李含没得到灼然二品,最仇恨有人走门路,第二仇恨的就是有人挡自己门路。他想到孙秀要抢自己的功,心中可谓是烦闷不已,同时又计上心头,对众人说道:
“他既然想抢功,我们就先应付他,看看这个猴子自己能不能立功!”
“张军司虽然定下了大的战略,但具体的对阵布局还没有定下,等明儿开拔商讨作战的时候,我们就来个一言不发,让他自己先打着看!”
“他若是自己能行,也就罢了,这功劳就给他!若是输了,就是他丢了大脸,最后不还得来求我们?看他还好不好意思抢功!”
此言一出,顿时令诸将一阵附和。
这是非常得罪人的策略,几乎是明牌抗上了。但在场的都是军人,早就有了上战场丢性命的觉悟,现在又刚好是在战场上,他们哪里会怕得罪人?
在战争开始以前,政治是主导战争的力量,但当战争开始以后,战争本身的逻辑将压倒其余一切。这就是刘羡在这次密会上所学到的。
等众人各自散去后,刘羡没有立刻回到自己的军帐,而是站在高处,打量了一会军营中来回巡游的火把,还有一片片乌云般响着鼾声的帐篷。他想,军心已经乱了,原本是十拿九稳的战争,此时唐突多了几分变数,莫非晋军会输吗?
刘羡心里拿不稳,他决定还是要见机行事,便往自己的营帐处走去。
不料走到营门处,他看见薛兴正低着头左右徘徊,随即上前笑问道:“怎么了?这么晚了,还不睡?”
薛兴见到问话,浑身一抖,抬头看见是刘羡,才松了一口气,说道:“大战在即,有些紧张。”
“紧张?那看来是忘饮酒了。”刘羡拍了拍他的肩膀,玩笑说,“明天还有一顿,可以多喝点葡萄酒,保证睡个好觉!”
不管人遇到了什么困难,下定了什么决心,是犹豫徘徊,还是坦然自若,时光是永远不会停止流动的。人们只能尽可能在错过之前做出自己的选择。
第二天的太阳依旧会照常升起,战争的脚步从模糊到清晰,直到所有人避无可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