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宴三日后,晋军终于开拔,正式往临汾方向移动。
这一路有两百余里,按照军队每日行军四个时辰,一个时辰十五里路的速度来看,预计四天就能抵达临汾城下。
在行军之时,孙秀还是颇志得意满的。
毕竟此前辛冉在的时候,已经把刘羡对叛军的判断转述给了孙秀。加上军队上下都支持说,叛军人数虽多,但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不管是遭遇什么情形,都不足与精锐云集的征西军司相提并论。而阳光下,孙秀一眼望过去,上万名甲士的甲胄熠熠生辉,瞩目无比,心下也无比赞同。
为了进一步提高士气,也为了恐吓叛军,孙秀在出发后又写了一道约战书。
大概是想要效仿魏武帝当年鲸吞荆州后的气魄吧,他在信中言辞犀利,自夸军势如“秉钺鹰扬,顺风烈火”,而“设张天网,灵诛在即”,若是叛军知道畏惧害怕,“圣朝宽仁覆载,允信允文”,只会除去“元恶大憝”,至于“枝附叶从”,只要明辨是非,未尝不会“安堵百姓,反业四民”,如若还要“骄恣屈强,猖猾始乱”,那他就只好“折苕覆没,玉石尽毁”了。
最后把约战时间定在了六日之后。
约战书是先发出的,等叛军收到消息后,而此时才是第三日,晋军仍在半路上,当天夜晚,他们在稷山亭休憩。而这里距离晋军的目的地,也就是张轨离开前选定的新地点,临汾城南十三里的龙兴塬,尚有八十里的距离。
按照孙秀的设想,等进驻到龙兴原后,他们修好营房,到约定时间,摆开阵势和叛军打一场,然后就可以乘胜收复临汾城,好整以暇地在城中进行善后事宜了。
可战争的规律恰恰是不以个人的意志为转移的,战争的双方都必然会产生博弈,博弈就会产生意外,很少有人能完全按照预想来实施计划。
此次也不例外。
次日一早,就在军中正生火做饭,准备开拔的时候。在临汾的斥候回来汇报说,叛军的前锋正在往这边开进,距离稷山已经不到二十里了!大概一个时辰后,两军就会正式相遇!
孙秀听到这个消息后,可谓是大惊失色,连忙下令,让军中六品以上军官都前来商议。
他直接问道:“贼军不在临汾等死,竟然主动前来挑衅,究竟是何道理?”
李含拱手回复说:“贼军应当是走投无路,决意前来奋死一搏,胜则胜,败则败,总好过在坐困愁城。这也是理智之举,他们那么多家小在那里,城里都住不下,这也是他们唯一能选择的应对之法。”
孙秀闻言,觉得也有理,就又问道:“那为之奈何?”
李含低下头,面不改色地说道:“这是长史之权,非在下所敢置喙。”
一时间众将领也都默不作声,偷偷看孙秀的脸色变化。
孙秀看这情形,顿时在心里叫骂起来。他在官场混了这么久,哪能不知道这群人的心思?就是想看自己的笑话,让自己服软放权。他之前也就是口头说说的,哪可能真放权?在这种情况下,孙秀也知道该怎么应对这群人,不就是打仗嘛?反正是自己出主意,又不是自己去打。打输了大不了一跑了之,有什么好怕的?
他当即就下令说:“既如此,那就先用早膳,吃完就出来,全军列阵。兵对兵,将对将的打一场。我相信诸位都是我征西军司出来的精兵强将,必然能够取胜!”
然后孙秀就把军官名单拿出来,按照名单开始点将布阵。此时的军中共有一万五千人,全军分为左中右三部,每部五千人。左部由白允、张光率领,右部由北宫纯、李含率领,中军则由他与李矩、皇甫商、刘机、辛冉等人坐镇。
如此计议完毕后,就草草散会,各部领了早上的伙食,就在出营列阵待命。
由于时间匆忙,这一日的早膳就是一些简单的粟粥,加上些菘菜蛋汤之类的,就算是应付过去了。然后军中又发了些干粮,说是不清楚今日这要打多久,如果打到中午还没结束,这就算是午饭了。
寻常士兵领的,是那种煮熟的粟麦打烂了熬成块再烘干的面块,看着就硬得塞牙。刘羡作为军官,领的干粮当然要好些,是一块腌得发紫的牛肉干,刘羡掂量了两下,硬的像夯土,感觉不配两壶水是吃不下去的。
但不管怎么说,战前准备还是做完了,各部纷纷按事先规划出营列阵,静等敌军到来。
刘羡身为夏阳令,名义上归属冯翊都尉白允麾下,自然也安排在左军。白允还是信任他的,依旧把蔡方所属的四百骑归他指挥,所以刘羡此时手下还是一千人。只不过马匹多被孙秀要走了,刘羡手下大概也就剩下七十来骑。
等列阵完毕后,刘羡令孙熹、薛兴、蔡方再清点了一次麾下的人数,确认没有人离队,他再去打量自己所在的地形。
稷山名叫山,可实际上不过是几个很不起眼的小土丘罢了,大体上还算是一片平坦的平原。刘羡往左右望去,地势的起伏极小,一阵风吹来,只能看见茫茫的人头上,旗帜猎猎作响,但这也阻挡了人的视线,两翼的将士基本不能看到全局的形势。
李盛也在做同样的观察,对刘羡说:“这确实是一个适合跑马的地方,但却不利于指挥啊!”
刘羡则道:“这不算什么,敌军也一样。”
在晋军列阵的对面,也是一片一望无际的河谷平原,此时秋高气爽,天上飘着丝丝云际,苍穹晴朗得仿佛雨后沉淀过的湖水,让人心情也轻松起来。
就在晋军列阵完毕后不久,差不多是在巳时。后部匈奴的大军,自东向西,缓缓地出现在地平线上,密集的人马向两翼展开,如林的骏马与胡人进入到平原上。虽然他们人数极多,大概有晋军的四倍,可在这分明的光线下,晋军可以看到叛军们纷乱的军装与军旗。
匈奴人没有统一的军装,其实就是把在各郡县缴获的甲胄都集中在中军,差不多有六七千套,连军中五分之一的数量都没占到。其余人则是穿着五花八门的自制轻甲,或是蒙了牛皮,或是绑了木片,在阳光下显得灰蒙蒙脏兮兮的的,一眼望过去,似乎是铺天盖地飘来了沾满了灰尘的柳絮。
匈奴人的旗帜倒是很鲜明,由于他们出身于匈奴后部,在几百年来归匈奴日逐王管辖,故而继承了匈奴人尚日的传统,蓝底旗帜上绘有苍狼白日,可谓与征西军司的白虎幡争锋相对。
晋军士卒们看到这幅情形,只觉得这真是一群乌合之众,无不神态放松,心中蔑视。
刘羡则是一面揣测其中的人数,一面猜想敌军的策略:现在在孙秀指挥下,晋军是准备打呆仗了,不过即使如此,正面对敌,依然是晋军优势,叛军不用计策,恐怕是不能取胜的,对方打算怎么办呢?
匈奴人没有让他猜测多久,现在在来的路上早有计议,列阵完成后,阵中当即分出一串黑色身影,朝两军间开阔地带奔来。距离晋军军阵大约五百步。
他们一共有十余名骑兵,都骑乘着高头骏马,还拿着一面苍狼白日旗帜。看得出来,这些人都是叛军中的精锐,他们不仅自己身材高大,就连胯下的马匹也英武非常,比寻常的马几乎要高出一头。
见晋军不为所动,匈奴人又策马朝前逼来,直至箭程之外。然后拨马横向缓缓而走,观察晋军的兵力配备及主帅所在位置。
这是极其露骨的挑衅,即使是孙秀也看出来了。他此时身着道服,手持羽扇,坐在一座木制的高台上,高台上立着一面军鼓,以及三面白虎幡,还有一面极为显眼的孙字大旗,也不知道是不是在效仿诸葛亮。他见敌骑嚣张,便对中军众人问道:“谁能为我驱之?”
孙秀一连说了几遍,可大部分将领都默不作声,令孙秀极为恼怒。但他也不好随便点将,哪怕是再门外汉的人也看得出来,这是非常经典的阵前单挑。
虽然后世的小说家往往夸大,在书中渲染说,阵前单挑就能决定两军胜负,导致后世的后世觉得太过离谱,反而以为没有单挑这回事。
可实际上,阵前单挑一直是战争中极为常见的环节。吕布曾公然与郭汜进行单挑,太史慈也在侦察时与孙策酣斗。古往今来,这种案例屡见不鲜。
只是与演义中不同的是,单挑并不能直接影响胜负,而是对两军的士气有一定的影响。但更主要的是另外两个作用:一来是作为将士间约定俗成的规矩,帮助中层军官积攒战功罢了。二来也可以作为决战前的前奏,侦察对方的虚实,为主帅的决策留有一定的余地。
但不管怎么说,在对方挑战时没有应对,都是极影响军心和士气的行为。当年晋宣帝司马懿对阵诸葛亮时,司马懿面对挑战龟缩不应,一度令魏军内部嘲笑,说什么畏蜀如虎。
此时孙秀也陷入了这样一个较为尴尬的境地,他仓促夺权,导致叛军挑战时手底下竟无人可派。他只好在奖励上加码道:“若能挑战得胜,可赏绢千匹!迁升二级!”
这句话说出来,军中终于有了些骚动。就在这时,营门军候张方翻身下马,摘下兜鍪,露出用布带束住的发髻,身后背了把七尺大刀,手持一把佩剑,站在孙秀前面的草地上请求道:“卑职愿往!”
由于张方的官职太低,孙秀根本不认识他,问了身边人才知道,原来这是一个八品军候,不由有些失望。但他到底不是以出身看人的人,仔细打量张方一番,见其身长八尺,面皮黝黑,宛如铁塔挺立,还是很有威势的。只不过派这样一个八品军候去迎战,是不是有损自己颜面呢?孙秀看了看周围,极厌烦地想道,自己也没有别的选择了。
于是孙秀颔首应允,让辛冉给他调来一匹大紫骝骏马,为张方增加几分胜算。
张方则把周身甲胄去了,把长剑换成一柄短刀,仍旧背了七尺大刀上马。而后把其余弓矢之物尽数丢在草地上,轻装策马出阵,一面奔向匈奴人骑队去,一面大喝道:
“大晋征西军司营门军候,河间张方在此,对面何将速通姓名!”
对面的匈奴人等待已久,为首的高大骑士身穿一副红色铠甲,手提着一支长槊,即刻调拨马头,与张方迎了过来,两人在相距数十步距离时,急忙勒马停住,立马在一片青青草丛上,回复道:
“我乃匈奴后部郝索大帅帐下,高都部大人乔虎。”
他随即大声嘲笑道:“都说征西军司精锐云集,冠绝天下,怎么打起仗来,让一个八品军候来应战啊?”说罢,身后的从骑也随之起哄而笑。
但张方听了,脸色却丝毫不变,仅仅是目视着对方嘲笑。等对方笑完后,他才手持马鞭,指着乔虎缓缓道:“在此刻之前,我确实是无人知晓的小人物。但在这一战,我会剜掉你的眼睛,嚼烂你的舌头,让天下人知道我张方!”
他的语气平缓无常,听来却令人感到浑身发冷。
张方说罢,直接把七尺大刀从背上取下来,等闲般将其举至胸前,阳光下,刀锋耀目生寒,显得极有压迫力,也将原本就黝黑的张方,照得面容狰狞恐怖!
乔虎见状心中一惊,他暗暗提醒自己千万留神,对手绝非等闲之辈,况且又正值暴怒。他左手提起马辔头,就要准备出阵应敌。身边的胞弟乔景则伸手控住其马头,请战道:“兄长何须费力亲自出马,对付这种无名小卒,我就够了。”
乔虎听到他说,便勒住马头,让乔景跃马先出。
乔景朝前策马,他看着张方身上并不披甲,就起了射箭的心思。于是一边瞄着对方的身位,一边右手抄起马弓,右手指顺手自弓袋中抽出一支重头箭,手指灵巧地一翻,箭尾已搭上弓弦。待到马儿在草地上跑稳了,他腾出左手握住弓。眼见着张方也策马而来,急忙用右手拇指扣弦,飞快地将弓拉开,对准来敌的脖颈,瞬间引弓而发。
然而出乎他预料的是,箭矢飞射而出后,他仅仅听到一声叮的脆响,对面的张方就恍若无事般继续飞驰过来。两人本来不过几十步的距离,眼看着两人就要近身了,乔景看着迎面扑来的如水刀光,连忙拨马要走。
可为时已晚,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张方高举大刀,在对面转向时猛然一挥,刀光恰如一条银河从中淌过。
乔景觉得身体一阵轻松,紧接着整个人飞了起来,天旋地转后,他重重地跌倒在地上。他想要爬起来,可腰间此时传来一阵剧痛,腿脚也没有知觉。他往下去看,赫然发现,自己的上半身已与下半身分离,下半身还骑在马上没有落地,上半身则在草地上流了一地肠子。
这是何等骇人的景象!
但乔景还没来得及痛叫出声,马蹄声再次响起,张方又是一挥刀,斩下了乔景的头颅。然后用刀尖挑起这个死不瞑目的首级,用手指抠下了他的眼珠,随手扔进嘴中,竟淡然自若地咀嚼了起来。
战场不分敌我,此时皆一片哗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