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无攸的沉默震耳欲聋。

他搞不明白对方为什么要哭。

据自己所知，他跟对方一点瓜葛都没有。

一点都没有。

他的澄清换来李子安更加大声的哭泣，“正是因为您跟我们没有任何瓜葛，我才这么、这么……”

林无攸在等“这么”后面的词儿，等来等去只等到对方绝望地哽咽。

你别绝望，他更绝望。

怎么会有人说话都不说全，硬是在那里玩抽象派断句。

“这位先生您究竟想说什么？”林无攸又催促句。

李子安哽咽道：“我、我其实是央视的记者，被派来负责采访咱们国家本次参加戛纳的导演们。”

“可我不记得被你采访过啊……”

这正是李子安心急如焚的原因。

事情要从戛纳电影节开幕式讲起。

作为被全世界瞩目的电影节，央视自然不会错过这一盛会，特意派李子安前来报道，同时还带上一支三人小分队，录制电影节和龙国电影人的参与情况。

这是为了防止有剧组得奖后，台内却没有可播放素材的后备计划。

问题是，由于龙国电影人已经有足足九年没有再拿到金棕榈，偶尔入围的电影也都是些“禁片”，国内某些悲观分子甚至直言不讳，除非张义谋或程凯歌出手，否则绝没有第六代导演可以在十年内拿到。

同时又因为本届两位角逐主竞赛单元的选手，一为贾科长，被封禁的大导；二为林无攸，才出道的小新人。

所以，李子安和团队中所有人都不看好林无攸。

他们在屡次联系不到林无攸后，半放弃采访，又由于戛纳其他可拍摄素材不少，直接转去采访其他导演和演员。

所以，在发现闭幕式名单居然有林无攸后，他们的心情绝非一言两句可以形容。

天降的文曲星，莫名蹿出的黑马，不按常理出牌的新秀，打乱他们的所有计划，也差点将李子安逼上天台。

有人得奖，他必须得交对方的素材给总台，这是死要求、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

可他没有素材，一点点也没有。

林无攸避世得就跟终南山活死人似的，除了戛纳官方的素材外，他没有给自己做任何通稿。

就连陈国富和戴思杰都做过的寻常赛前采访都没有。

团队里没有素材，外界也没有素材，一位获奖选手硬生生成为采访中的沧海遗珠！

多么可怕的失误，多么可怕的后果。

那天晚上，李子安一夜没合眼，第二天也就是今天开始疯狂寻找林无攸，偏巧林无攸在准备颁奖典礼，他又被迫放弃。

当时，李子安还能劝自己，没关系、小奖而已，回头补个采访就能糊弄过去。

然后，林无攸拿了金棕榈。

时隔九年，第二尊金棕榈。

19岁、大二学生、史上最年轻的金棕榈获得者、几乎不可能被刷新记录……

当他坐在酒店房间里，目睹电视上的于佩尔说出这段玩笑话，他却恨不得杀了一周前的自己。

人类的悲喜并不相通。

在于佩尔看来，那是必须有的表扬；可在李子安听来，那是黑白无常的哭丧棒狂敲地面的死亡回音。

一尊金棕榈让他捅出的小问题，变成偌大的窟窿。

跟共工撞断不周山搞出来的窟窿差不多大。

唯一的区别是，这窟窿淹不死别人，但绝对能淹死他。

但凡他弥补不了损失，他就得从台里滚出去，并且位列其他电视台黑名单榜首——

看，那就是著名傻蛋，两周之内错过所有的采访机会，让第二尊金棕榈活生生变成笑话。

当年的《霸王别姬》有多少物料，今日的《爱》便没有多少物料。

更让他绝望的是，颁奖典礼结束不到15分钟，他收到台里的电话，上面要让林无攸做青年典范。

他有学历、有能力、有奖杯、有票房，还特别年轻，简直将六角战士做到了极点，属于老爷们看好、大众们喜欢、民众们热爱、典范中的典范，宣传口的心头宝。

为了后续的宣发工作顺利进行，李子安被勒令必须多采访林无攸，且一定将本次戛纳电影节的所有素材全部带回国内。

总台无比盼望注定这份进入电影资料库的素材。

一如《霸王别姬》会在十年、二十年之内被各路节目反复重申且使用，《爱》的未来也是如此。到时候，这些便会派上大用途！

领导甚至还夸赞他，说他运气好，每一届有龙国电影人进入主竞赛单元的戛纳电影节，台里都会派记者过去。

可要么落败而归，要么赢家违规操作、被直接封杀，只有他运气好，碰上个最合适的人选，老天爷都要让他升职。

“……是的，”眼泪炸了出来，李子安哭着回应，“老天爷都要让我升职啊……啊啊啊……”

越洋电话被挂断。

在站在天台上跳下，和跪下哀求林无攸接受采访，这两个同样艰难的选择之间，他毅然决然地选择了后者。

能给多少素材是多少素材，他还想升职加薪！

以上这种乌龙原因可以说，但不能当着其他人的面讲，李子安扫眼旁边的导演和演员们，选择性地说了真话。

“所以，我现在来采访您。”他抹掉眼泪，露出个讨好的笑容，“林导，您和您的剧组今晚有时间么？”

林无攸品出这其中的不对劲，他没有当面戳破，只是低头看眼手表。

现在是凌晨一点半。

“李记者，演员们已经去休息，你要采访需要等明天，至于我的话……”他挠了挠脸颊，目光平移到等在一旁的四人组，“至少要让我跟朋友说句话。”

刘叶等四人还以为今晚注定没交流（拍马屁）的机会，听到这话后忙不迭地颔首。

“对，让我们先祝福下林导，这位记者再来采访。”

李子安不想答应，可他已经没有跟林无攸对着干的余地。

于是，他假笑着说出请求：“那我让小组成员们拍摄一下么？当做是咱们得奖后的庆祝素材。”

好的记者会见缝插针地补素材。

能上央视报道、同记者结一份人情当然好，但此问题的关键是林无攸答应与否。

四人齐刷刷地看向林无攸。

“林导，您觉得怎么样？”

实话实说，不怎么样，林无攸很想直接拒绝，转念又决定给个面子。

“可以，如果李记者不嫌弃麻烦。”

李子安当然不嫌弃麻烦，他甚至感动到差点落泪，又可以补足素材了。

他马上指挥成员们开始拍摄，务必要记录下这动人的一幕。

林无攸努力忽略黑得渗人的镜头，转而看向了两位年轻演员。

两人回神。

林无攸：“你们俩不是该回国了，怎么还留在戛纳是……”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周讯直接扑上来抱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