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无攸的祝福真心实意，周闰发的苦楚也是真心实意。

没有来好莱坞之前，他是香江一小龙，走出去被叫一句“发哥”；来了好莱坞之后，他简直是个孙子，还是个扫把星附体的孙子。

就凭这四连扑的战绩，哪怕他能拿一尊奥斯卡影帝，估计也会被赶去拍犄角旮旯的文艺片。

一时间他竟然不知道是华人拿奥斯卡影帝更难达成，还是让他拍部足以大爆的电影更难达成。

这些丧气话不能对外人说，更不能对林无攸讲，他只能谢谢林无攸的衷心祝福。

“有林导这句话在，我之后是不用发愁了，您可是有名的幸运天使，得到您的祝福，我在内陆的事业肯定能一路走高。”

林无攸很想吐槽这“幸运天使”的名号，不过想了想周闰发无止境的霉运，也是不由得为他抹把辛酸泪。

“只要爱惜羽毛，凭你的本事总能等来出头的一天。”他顿了下，急忙转移话题，“不过你要去内陆么？我还以为您会先回香江发展，内地的电影机会应该没那么好争取。”

他说出这话的时候不觉得有任何问题，只是看到面前三人都很明显的愣怔下。

林无攸当即意识到有事情超出掌控，他没有藏着掖着，直接了当地询问。

“是有什么我不清楚的事发生了？我最近在忙毕业论文，才搞定燕影的答辩便飞来首映会，有些圈内的消息是不如三位的，还请不吝赐教。”

三人皆是愣怔。

不是因为他大大方方地询问，而是他给出的这个理由。

毕业论文、答辩，多么具有年轻感的词汇，三人谁也没能想到居然能从一位平辈相称的导演口中说出。

换了个场合冲击性还没有那么大，但三人偏偏才看完林无攸拍的电影。

新电影上映、毕业答辩，这两个词汇可以放在同一时间段去使用么？

自己明明从未觉得年华老去，可岁月在一刻忽然增加了厚重感。

三人的心情瞬间复杂起来。

“莫非这是一件不能告诉我的事？”

“当然不是。”

三人彼此对视下，陈龙站出来回答。

“CEPA今天在香江签订，这对内地电影人和香江电影人都是一件好事，以后便可以互通有无。”

所以他们仨前来不光是因为同为华裔之间的捧场，更是敏锐地察觉到内陆和香江未来合作的大市场。

作为内地目前首推的国际导演，他们是有必要提前跟自己交好，至少要混个脸熟。

这一刻，林无攸不免得又想起那句话——电影圈的任何风吹草动都是更大事情下的小波动。

只是想不到这个“小”波动会在《加勒比海盗》的首映会上体现。

该说这三位政治嗅觉灵敏，还是该说能走到这一步的人都不是傻瓜？

心情有点微妙。

林无攸收拢住乱飞的思绪，笑眯眯地开口附和。

“这绝对是一件好事，内地与港澳地区紧密合作，双方合作拍片，享受内地电影市场的红利，一来能让内地电影人们有更好的发展平台，二来香江的投资商们也得到更大程度的票房回报，于双方都是一件利好的大事。”

他在此刻犯了个致命的错误。

据他自己所说，他之前一直在忙着写毕业论文，没有关注圈内大事，他不应该了解CEPA，更不可能知晓具体的条款内容。

可他就这么水灵灵地说出了。

这只能证明早在双方开始商谈前，他已经从某个渠道知晓具体的条款内容，并且很肯定哪怕通过谈判，条款详情也不会出现太大的变化。

这可真应了向化强夫妇在圈里传的那句话——林无攸的能力大得很，能不得罪、尽量不能得罪，如果得罪了，麻溜给自己选个不受罪的死法。

“我又说了什么不对劲的话？”

这场对话谈得林无攸那叫个窝火，说话着说着便掉到了地上。

这三人政治嗅觉那么灵敏，跟他对话怎么那么困难？时不时就要愣怔一下？他难道是什么新冒出来的哥斯拉怪兽么？还是什么要跑去搞帝国大厦的金刚？

在三人眼中，他不是青面獠牙的怪物，是披着狼皮的猛兽。

意识到他不善的眸光，三人猛然间回神。

陈龙干笑两声，急忙发挥极致，说了几句好听的话，拍拍屁股告辞离开。

他在好莱坞发展不错，暂时不需要回内地发展，可以不用去拍老虎的屁股，毕竟这玩意一旦拍不好，容易被伥鬼给弄死。

其余两人便属于想走不能走。

周闰发还指望林无攸帮忙介绍掉内地大佬，好让他在内陆的发展之路可以顺畅些。

林无攸倒也不坑他，直接推荐了韩三坪。

“韩叔喜欢搞大片、大制作，你说不定能在他那里找到一席之地。”

至于多了这么个票房毒药都自愧不如的演员，韩三坪之后的投资会不会赔得裤衩子都没有，林无攸只能表示：愿妈祖保佑他。

好言劝不住想死的鬼。

韩三坪对大片的执念已经要突破地平线，每次打电话都要跟他叨咕两三遍大片幻想，然后暗戳戳地怂恿他回国拍摄，搞得林无攸是烦到不能再烦。

这回不用烦了。

能治韩三坪的“发哥”来了。

等韩三坪狠狠赔了两部电影，他便该知道拍大片本是逆天而行，没必要强求。

此刻的林无攸想不到，人居然可以“有种”到这种地步，赔了一部还要拍二部，赔了三部还要拍四部。

“有种”的导演碰上了“有种”的投资商。

韩三坪差点赔得提前退休，要不是有林无攸给他托底，“座山雕”就要变成“作死掉”。

从林无攸口中得到了他想要的结果，周闰发长舒口气，又真心实意地祝福《加勒比海盗》票房大卖，他也转身离开。

现在只剩下林无攸和李联杰。

两人在《英雄》首映会有过一面之缘，李联杰在当时便给林无攸抬过轿子，两人算有些基础交情在，说话便随意了很多。

林无攸打趣了句：“你们可真会给我惊喜，没有任何提醒便来了，难得碰见这么多大明星，真是让首映会熠熠闪光。”

李联杰哈哈一笑。

“我不信你不清楚大家是冲着什么来的，少说这些话来糊弄我。”

林无攸：“那你又是为什么而来？”

说话时，他又朝旁边等得不耐烦的剧组挥了挥手，示意他们别太着急。

李联杰注意到这一点，不准备继续藏着掖着，直截了当地回答。

“我当然是图可以跟好莱坞未来的大导演打好关系，好莱坞留给亚裔机会就那么多，我总得为自己多抓一些。”

作为和陈龙卖点重合的华裔打星，李联杰在好莱坞的发展远不如成龙那么顺利。

同样是1998年进入好莱坞，周闰发可以主演《替身杀手》，陈龙也有《尖峰时刻》作为事业上升期，唯独李联杰是靠在《致命武器4》中饰演配角出名，之后又凭借《致命罗密欧》（2000）、《宇宙追缉令》（2001）、《龙之吻》（2001）才在好莱坞站稳脚跟。

可此刻的成龙呢？他已经在《上海正午2》中做了制片人，不再是单纯的演员，李联杰还只是个剧组演员，偶尔兼职下动作指导。

要说差距有多么大，其实也不至于；可要是全无差距，那也是违心之语。

世人都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

他作为武打明星难道要一直屈居第二名？

野心是个好东西，它能让人走得更高更远，李联杰以及此时任何武打明星的野心都很明确，他们要成为继李小龙之后，第二位好莱坞的头牌打星！

林无攸能品尝到空气中雄心勃勃的味道，他忍不住笑弯了眼睛。

“如果有一天我决定拍武打片，李先生会是我的最佳选择对象。”

李联杰不信：“林导可别唬我，您不是才在电影中致敬了陈龙的武打风格么？顺带一说，那个场面非常不错，挺有喜剧张力的。”

“正因为陈龙的个人风格很强，他才不会是我想要选择的对象。”林无攸实话实说。

演员的个性很强是一桩好事，可以进一步挖掘出角色的个性特征。

就比如德普之余杰克船长，换了任何人都不会把一位疯疯癫癫的船长演得如此具有魅力。

说句夸张的形容词，德普是将一部分的灵魂借给杰克船长，那个角色生长于德普的肉身之上，又因自己设定的剧情而愈发丰满立体。

但陈龙在任何角色中都是陈龙，他个人便是IP的具现化。

跟这样风格强烈到盖过电影本身的演员合作，对导演而言很难受，你不能压制他的光芒，又不能让其的特性盖过影片的风头，这好似在悬崖上玩跷跷板，但凡有一头很重都不可行。

如果只有一个选择，林无攸会选择陈龙；如果有第二个选择，他绝不会碰到陈龙。

林无攸不会将具体理由告诉李联杰，但这不代表李联杰想不清其中的分别。

一时间，李联杰竟不知该为他可以作为第一选择开心，还是该为由于对方个性强烈、他只能作为第二选择的现实而苦恼。

但李联杰就是李联杰，他永远不可能像陈龙那般打斗，他也有独属于自身的骄傲。

或许这正是看似很大、实则很小的好莱坞能容下两位华裔打星的原因。

但这一现象不会是永远，李联杰对天发誓，他会在好莱坞站在只属于自身的立足之地，无人可以取代！

所以，哪怕林无攸的回答让他不满，李联杰还是笑着应下。

“那么我可要期待林导送上的邀请函了。”

“求之不得。”

两人又寒暄了几句，谈了谈《英雄》在海外上映失败的原因，还是发行商米拉麦克斯的言而不信，在签合同的时候定好会按时上映，最后还是挪了档期给其他作品。

“张和平先生很生气，打了远洋电话控诉米拉麦克斯的言而不信，结果……”李联杰提起这话也很想笑，“米拉麦克斯直接找了个听不懂华语的秘书接听，张和平先生用华语喋喋不休的吐槽，那位女秘书只能一个劲地回答，‘我很抱歉，但您能说英文么？’。”

这话乍一听很可笑，仔细一想却略有心酸。

在龙国电影圈哪里有人敢这么对张和平讲话，只有他扯着张义谋的虎皮仗势欺人！

送走李联杰，德普又领着剧组成员们簇拥而来，起着哄将其哄骗进了一家酒吧。

在五颜六色的镭射灯光和炸到几乎轰破耳廓的音乐中，林无攸待了不到15分钟便落荒而逃。

莱恩似乎早预料到这一幕，已经提前在酒吧门口停好车，等林无攸踉跄地走出来，立刻让司机摁响声喇叭。

那一刻，林无攸好似看见了天神下凡。

“天啊，幸亏你还在，”坐在后车座上，他摁住胸口大喘气，“我再在里面待十分钟，我的心脏便会彻底爆炸。”

莱恩促狭的笑了笑。

酒店离酒吧大概30分钟的车程，在林无攸下车之前，莱恩又将一个牛皮档案袋交给他。

“这是……？”林无攸摁住门框向内探头。

莱恩：“张国容还回来的剧本，他托我转发交给你，我本该几个月前便寄送给你，但又担心龙国当时情况会让剧本丢失，便一直拖延到今天，现在终于是物归原主。”

林无攸：“……你不反对我用他做男主角了？”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莱恩的口嫌体正直。

莱恩若是还想阻止张国容接下这部戏压根不会拿出剧本，现在的行动代表他还是屈服了。

莱恩反问：“我的反对有用么？”

林无攸没有回答，但莱恩已然清楚结果，这是没有任何用处的。

所以，他只能对林无攸说：“既然反对无用，那我也只能支持你，并争取用尽一切手段将票房赚回来，如果这次豪赌失败的话——”他轻笑了声，“我们俩只好从头再来。”

无条件的支持永远能感动到人，林无攸也不例外。

莱恩紧接着补了句：“鉴于《加勒比海盗》极有可能成功，咱们最差也能靠这个系列活下去。”

“6你这混蛋！把我的感动还回来。”

莱恩仰头大笑，笑完之后又歪头看着林无攸。

“所以，别再为下部电影该怎么拍犹豫，我认识的林无攸可不是会瞻前顾后的人。”

林无攸没有回话，只朝他比划个OK。

回到酒店房间，他将牛皮档案袋丢在桌子上，转身去卫生间洗澡，然后将疲惫的身体砸进松软的床榻之中。

睡神没有如约而至，他在床上翻来覆去好一会儿都睡不着，只得赤脚下床拿起桌子上的牛皮袋，拆开之后就着暖黄色的床头灯看起来。

林无攸看着看着，表情忽然愣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