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饭,林无攸带着姜闻先回家。
他从书房里掏出了那份剧本。
姜闻接过去一看,上面用各色记号笔标注了乱七八糟的修改意见,有些修改意见甚至划掉了四五次,看得出主人对剧本的反复折腾。
A4纸上都是密密麻麻的小字,像是被白蚁啃咬的木头。
“这可不像是可能会拍的样子。”姜闻曲指敲了两下封面,意味深长地点评。
林无攸装作什么都没有听,继续操作着电脑。
笨重的落地打印机咔咔咔响了几下,艰难地吐出几百页的厚厚的剧本。
那个速度之慢已经让姜闻将剧本草草翻阅完。
看完第一遍之后,他眉头紧蹙,又将剧本翻到第一页,准备开始阅读第二遍。
“有什么不对劲么?”林无攸坐在书桌后询问。
姜闻抬头看眼他,又低头看眼剧本,忍不住问了句。
“你是有什么人格分裂么?”
林无攸:“我很愿意听听你这么评价的理由。”
“或许你本人不曾注意到,但你拍过的电影剧情都相当晦涩,尽管我们不该用电影去探究一位导演的内心,因为文艺作品终究只能反映出一部分,且会被外界扭曲并放大,但你不觉得自己的风格转变太诡异了么?”
姜闻有点闹不懂。
这部电影仍然是林无攸爱讨论的生与死,但与《爱》截然不同,没有冰冷残酷的情节设定,没有叫人恨不得窒息的内容探讨,他反而用一种温情脉脉地笔触去描绘出一部喜剧片。
这个剧本的故事很简单:
59岁奈尔古怪老头本山,因为妻子离世和工作被辞,这使他彻底失去了对生活的希望,在这种孤独和落寞的包裹中,本山决定寻死,并且用各种方式来达成自己的目的,但每次都被各种意外事情阻挠。
在这种求死不得的闹剧中,本山闭塞的心门在邻居的热情和善良中被悄悄打开,使他重新找到了生活的希望。
生命与死亡是电影中最沉重的话题,导演和编剧们乐意用各种冰冷的、直击人心的手段去叩问人性,林无攸也做过类似的处理埋。
但在这部电影中,他却用独特的创作风格,把这个略微悲怆的故事穿上了喜剧的外衣,哪怕其中涉及“共和国长子”迫不得已地衰败带给那片土地上人们的创伤,但他没有特别煽情的处理,反而让其成为温情故事中的一部分。
尽管褪掉喜剧的外衣,姜闻可以读到其中的鲜血淋淋、读到其中的残酷与疮痍,但这种过度温柔化的处置还是与林无攸相去甚远。
“我又不是受虐狂,为什么一定要那么残忍地对待影迷?”林无攸直接反问,“我尝试过深刻化的处理,这回想尝试下更加温情的处理方式。”
姜闻继续无语:“你究竟对自己有什么误会?这个处理方式并不温情,反而更加残酷啊。”
林无攸:“是你说很温情,也是你说很残酷,你要不要统一下说法再来评价?”
“……”
姜闻收回那两句评价。
“剧本温情,但很残酷。”
林无攸死鱼眼。
“所以,你能给出的修改方向是……”
姜闻:“我真希望顾长卫可以改变参选本届柏林电影节的想法,《孔雀》碰上这部电影绝对赢不了。”
顾长卫是他的摄影师,《鬼子来了》中的手持镜头便由对方完成拍摄。
《孔雀》作为他要角逐柏林电影节的作品,姜闻不光看过剧本的成品稿,也曾亲自去剧组探班。
《孔雀》不错,但《一个叫本山的男人决定去死》更好,特别当后者还有个金棕榈导演加持的情况下。
姜闻那句话绝对是真心实意。
他可不想让顾长卫无功而返。
“多谢你的夸奖,但我想顾长卫不会愿意听到这句话。”林无攸幽幽回应。
姜闻也只是说说罢了,没有打算真正去劝顾长卫。
他或许是好心好意,但顾长卫未必会这么认为。
尊重他人命运吧。
心满意足地看完剧本,姜闻拍拍屁股准备离开。
“行了,我先回去,你也回公司等兆本山吧。”望着一路送他到门口的林无攸,姜闻将右手往后藏了藏,面上笑呵呵道,“咱们俩什么关系,用不着这么送我。”
林无攸:“把你手中的剧本还给我。”
初版剧本可一直被姜闻抓在手中没放,他不是送姜闻离开,而是找姜闻讨要剧本。
“啧,”姜闻不满,“瞧你这小心眼,我难道会偷自家大侄子的剧本么?”
“那你倒是把剧本还给我呀!”林无攸忍无可忍。
别以为他没有看见姜闻右手往后藏剧本的小动作。
姜闻只能依依不舍地交出剧本,还跟林无攸各自拽着一角撕扯了下,最后终是被林无攸用无情铁手抢回了初版剧本,又直接“礼貌”地将人请出家门。
林无攸转身藏好剧本,拿着打印出的最终版剧本,开车返回公司。
抵达办公室之后,林无攸立刻叫来梁敏和宁昊,说出了《一个叫本山的男人决定去死》的拍摄通知。
梁敏很晕。
“你不是去跟刘小庆吃饭么?怎么回来就要拍电影呢?《盗梦空间》结束还不到一个月啊!!”
宁昊也很懵:“BOSS,恕我直言,您后续还有迪士尼的系列片要拍,现在搞什么文艺片确定不会出现时间冲突?您可千万别玩脱了。”
林无攸对他们的不信任习以为常。
换成任何人来服务说风就是雨的BOSS都是种折磨,哪怕这位BOSS是他本人。
“放宽心,拍摄时间不会太长,我会在11月前搞定拍摄,然后投递到柏林电影节。”
这套流程听上去好熟悉,宁昊忍不住幻想当年拍《爱》的情况。
他将跑来的思绪拉回来,开始进入到专业状态:“广电立项、总局审核需要您的剧本,我什么时候可以拿到?”
林无攸微笑着送出剧本。
宁昊没有翻看,接过去之后又继续问:“外联导演、生活导演和选角导演还是启用老一套班底么?您有没有意向演员的名单?”
“剧组还是老班底,”林无攸回答,“男主角目前的第一人选是兆本山,我已经跟他联系过,今晚他来公司看剧本签合同。”
两个重要问题解决,接下来便是次要问题。
宁昊:“您之后要参加戛纳电影节,前后差不多要一个月,我们什么时候开始筹备?具体开机是什么时候?拍摄又该定在哪里?”
林无攸没有立刻回答,反而是微微一笑。
宁昊一见她笑,心底便犯嘀咕。
“……你要什么?”
“你还是本片的副导演,不过这回要多加个制片人名号,前期的筹备工作就都拜托给你了,我希望可以回国后直接开始电影拍摄。”林无攸慢悠悠说。
宁昊心登时哇凉哇凉。
“可我原本是定下来陪您去戛纳电影的呀。”
林无攸:“那只是个作陪的活儿,换成任何人都能干,唯有副导演一职非你不可。”
宁昊知道这是句大实话,也知道升级为“制片人”是个可遇而不可求的好处,这意味他从单纯的“拍电影之人”,变成了对电影有决策权的家伙。
更别提还是在林无攸的剧组里做制片人,外界知道会羡慕疯了的。
“如果这是您想要的,那么我无话可说。”宁昊点头答应,“您想要让谁来代替我?”
林无攸:“听你的推荐。”
宁昊思来想去,在公司一堆竞争欲空前强盛的对手中选了个资历最浅的家伙。
“让郭凡陪您去吧,他曾是旅游卫视的家伙,对国外的很多事比旁人更清楚,不会耽误您的事儿。”
林无攸从善如流地答应。
他知道这次的甩锅有点“小”无耻,所以又给梁敏说:“今年给宁昊三倍的奖金,同时他的下部电影投资只要不超过两千万,咱们都可以直接投。”
这话一出,宁昊差点给林无攸跪下。
筹备剧组又怎么样?导演甩锅又怎么样?
这都有白花花的银子做赔偿。
不愧是BOSS,从来不白嫖!
自从跟了BOSS,他也是吃上四个碟、八个碗,回头又能再换条金项链,美滋滋啊美滋滋。
让宁昊来是为了吩咐拍摄任务,让梁敏来单纯是为了拍摄资金。
“让财务部做下汇算,投资金额只要不超过三千万,咱们都不需要再去找其他人。”林无攸顿了下又说,“版权还是放在‘电影工厂’手上,未来影业不需要掺和。”
“另外我准备开个娱乐工作室,由卓威来当主办人,你跟他商量着落实这件事情。”
梁敏一口应下。
各种杂事都安排完,林无攸便开始边埋头工作,边低头等待兆本山来。
终于在晚上九点半,他看见了如约而至的兆本山……和他宛如哼哈二将的两位徒弟。
林无攸请三位坐下,兆本山拒绝,让两位徒弟在下面等着,他要单独跟林无攸谈谈。
与之前拜托他搞拍摄基地的热情不同,这回的兆本山更加热情,热情得甚至有点让林无攸头皮发麻。
“林导,我真是想不到您会请我演戏,您确定是男主角,而不是什么乱七八糟的配角么?”
兆本山一开始很兴奋,但长时间的飞行旅途让他的理智略有回炉。
哪怕片名有点像要炸了他,可万一只是个噱头呢?
兆家班的能耐只在山海关之内发挥出作用,山海关之外是起不了半点用处,甚至还会被这群拍电影的大导演们奚落。
这可是没办法的事儿。
以前唱二人转低人一等,现在演小品低人一等。
太过接地气的东西在大众眼前向来上不了台面。
“您当然是男主角,这个电影正是来源于我们在大兴安岭的相处。”
林无攸抬手将剧本递给他。
“这是完整的剧本,请您认真地看完,再给我一个确凿的答案。”他很严肃道,“我必须要提前跟您说明,我请您拍电影并非看重您身上的名气,想借机让本片大卖。”
“这是一部文艺片,我的目标是明年柏林电影节,我会非常严苛地对待您,像对待一位电影演员那样,不存在任何缓和或嘴下留情。如果您能理解这一点,并且也愿意接受这个剧本,我们可以讨论下一步的签约工作。”
兆本山晕晕乎乎地重复。
“柏林电影节?那个、那个欧洲三大的、特别有名气的电影么?我、要当那个电影节的男主角?”
“不是男主角,只是要参加奖杯的角逐。”林无攸纠正。
兆本山:“那也没有啥区别!这电影我拍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