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泪是世界上最无用的东西。

关之琳从很小的时候便清楚这件事，可在往后的数十年中，她还是不可避免地对着许多人流下不成器的眼泪，也曾经在四下无人处对着白墙发疯恸哭。

人生好冷啊，冷到她五脏六腑都冻得生疼。

她曾许多次幻想有那么的一个人，救她于水火之中，让她不必恼、不必愁、不必为黄白之物奔波，亦无需为了寻得片刻真心挣扎。

或许是她的祈祷足够虔诚，老天爷确实听见了她的话，于这无间地狱中送来一个人。

可这一切来得太晚了，晚到她甚至产生了阴鸷的怨怪——他来得这么晚，倒不如不来！

她原是可以接受的，可以接受那份赤裸裸的交换——在很多很多钱与很多很多爱中，她要很多很多钱，多到这辈子不再落泪。

直到他来了。

她便无法再果断地说出——我要很多很多的钱——她反而在想，我或许也能得到很多很多的爱。

于她的年龄与过往而言，这是个堪称痴人说梦、要被无数人讥讽与嘲笑的愚人之言。

世间不许英雄白头，美人迟暮。

她也曾有过绝世容颜，也曾有过世人所惊艳的一切，直到光阴一寸寸地沉沦，化作她睫毛上挥之不去的尘埃。

初识时，她还能厚着脸皮自称“30多岁”，如今却连这谎言也无法说出，纵使面容保养得再好，也无法掩盖她已过40岁，是可以当他母亲的年纪。

关梓琳畏惧过很多东西，家庭、丈夫、爱情、金钱，然后在遇见林无攸之后化成了连绵不绝的、对于年龄的恐惧。

她甚至不敢随便跟林无攸见面，害怕对方察觉到她眼角多出的几缕纹路，害怕对方察觉到她扑了太多的粉底为了掩盖住冒出的斑点，害怕她衰老的声带不如年轻人般具有魅力……这一切都太可怕了。

宁肯躲在那个小小的屏幕后，宁肯用词不达意的文字去表达，也不愿意面对面地见到对方，可她又舍不得每个能够光明正大见面的机会。

花费五个小时装扮也要在他面前光鲜亮丽地登场。

绞尽脑汁地去背诵那些她无法理解的科幻电影，了解后面涉及到的人文知识，只为了不让对方察觉出两人之间的代沟。

可惜，弄巧成拙。

一如今日这般。

坐了17个小时的飞机从香江飞来威尼斯，只为了能与对方分享新电影破十亿的快乐，找不到一家花店卖玫瑰花，满头大汗地跑遍了整座威尼斯，求爷爷告奶奶用高价砸下了那么一小束黄玫瑰，不知道他住在那座酒店，只能顺着粉丝们含糊不清的指示四处寻找。

而这一切只是为了可以在此刻陪在林无攸身旁。

从今日直到他合眼那天，他都会有很多高光时刻，但这一刻的高光极难二次复刻，哪怕第二次重新获取，第一次的记忆也不能褪色。

在一起是痴心妄想，那么至少让她在林无攸最灿烂的时刻留下个印迹，作为参与过对方人生的自欺欺人的证明。

事实却让她痛得撕心裂肺，哪怕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一刻注定会来。

早一天或晚一天区别并不大，唯一不同的点只是——如果她未曾满怀欣喜而来，未曾见过那对年轻男女嬉笑打闹，她不会如现在这般痛苦。

眼泪似乎永远不会有尽头，身体中的每一毫升水分都化作泪水落下。

她哭得那么伤心，又那么绝望，可这次不会再有个误打误撞闯进来的年轻人，诧异又愣怔地看着她，并且同她讲——世道如此，岂能怪你；靠人不如己，人不自立，旁人又如何能帮得了你？”

……

威尼斯夜不眠，燕京日不落。

看着贾科长手举金狮，一本正经地发表获奖感言，燕影内间小小的办公室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以燕影院长为首，上到书记下到辅导员，他们频繁在谢主任与电视屏幕上来回目移，其神情之诡谲、目光之不可描述堪称发指。

谢主任翻了个白眼，向沙发背蹭了蹭。

“别那么看我。”

众人没有说话。

谢主任也不说话，只用一双死鱼眼同他们对抗。

“再说一遍，别他妈那么看我！”

这回院长开口了。

“老谢啊，无攸是真像你啊。”

谢主任：“你是夸无攸的能力像我，还是再夸无攸长相随我？”

“不，我想说的是，论护犊子的程度，你们俩一模一样啊。”

此话一出，一屋子的男女老少全都疯狂点头。

“你说的是人话吗？”谢主任无法接受，“什么叫他护犊子随我？我承认无攸在就任主席期间，将最佳影片颁给母国的电影确实有走后门的嫌疑，但……《三峡好人》场刊评分很高，贾科长也有足够的能力，这个奖杯是可以服众的。”

院长等人不置可否，用一副“你说什么就是什么”的表情间看着他。

谢主任拳头都握紧了。

“你们几个别太过分，无攸虽然是电影节主席，却也未必能决定最后的大奖花落谁家。”

院长状似认同地点头。

“确实，你们无攸很是弱势，弱势到威尼斯电影节特意设定了‘无攸烟火大会’。”

谢主任噎住了。

“首先，那不是‘无攸烟火大会’，组委会已经决心去掉‘无攸’两个字；其次、其次……”他打了磕巴，话锋徒然一转，“至少奖杯给了本国导演！！我们无攸是在为国争光。”

院长与其他人的表情更加微妙。

“你听听自己都说了些什么，就这还好意思说自己不护犊子？你要是不护犊子，那世界上就没有护犊子了。”

谢主任怒目圆瞪，唇上不存在的胡须大力地摇晃，然后右手朝门口使劲一指。

“颁奖典礼结束了，你们几个给我滚出去！马上滚！”

院长等人充耳不闻，等谢主任还要下第二道逐客令时，直接来了一句——“哎呦，林无攸要发表结束感言了。”

谢主任马上将那句逐客令咽回来，郁郁不平地重新坐下。

“看在无攸的面子上让你们听完这段话。”

院长等人不动声色地对视，脸上与眼里皆是心照不宣。

还说不护犊子？简直比林无攸还要更过分！

想来也是，谢主任从林无攸出道之初便护着，现在林无攸有大出息、没那么多机会让他出面平事，但态度是从始至终地护崽。

林无攸才出道时，圈内都骂他恃才而傲，既不愿意跟圈内长辈们交流，也不愿意听从资本们的安排，双方皆有打压的意思。

谢主任察觉到风声之后，联合中影共同压住这件事。

……虽说以那小子坐火箭般的飞升速度，哪怕谢主任不在中间打圆场，事态也不会闹得太大。

可终究是谢主任的一番好意。

这番愿意为学生得罪人的态度已然很难得，当时谢主任会被旁人嘲笑为“愚蠢、见识短浅”，但自从林无攸逐步走高后，这类讥讽之言立马换成了“慧眼识珠、英雄惜英雄”。

这也导致谢主任在听闻此言后，又将那些捧高踩低的小人们骂得狗血淋头。

偏生以他那位出席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好徒弟，又无法敢开口反驳或顶撞。

林无攸的结束词没那么公式化，还是能听出属于他本人的感悟，只是——

“如今所谓的大片们对故事有着精准而鲜明的认知……垄断性地统治着我们的荧幕……抛开繁复的外壳、花里胡哨的妆点，电影的内核一如诞生之初。”

看着他堂而皇之地说出这句话，院长等人异常沉默。

“老天啊，他恐怕完全不知道那部破十亿的电影带来的震撼。”

谢主任扶额来了句。

“这傻小子，前脚才发出详细地拍摄教程，后脚又光明正大说这话，他不会傻到以为能用这句话唬住那群投机者吧？”

威尼斯电影节在国内的宣传度很高，特别当本届还有媒体焦点林无攸做主席，国内的关注度是一骑绝尘的高，直到迪士尼曝光《加勒比海盗2》破十亿的好讯息。

这简直是朝内娱砸下了一颗火箭炮，炸得从上到下、从内到外，不得安宁。

在商业大片横空出世前，电影只属于正常性的娱乐活动，圈内人知道挣钱，圈外人也知道挣钱，但究竟有多么挣钱呢？没人能说得清楚。

自从商业大片开始内卷票房，行业内外逐渐意识到电影票房不仅是几百万、几千万这么简单，它可以是一亿、十亿甚至是八十亿！

对，八十亿啊！

多少企业忙活一整年甚至是十整年也挣不上八十亿，一部电影就那么华丽丽地卖出去了？

啊这……

在如此疯狂的热潮下，哪怕圈内人再怎么科普“卖出八十亿、不代表能赚八十个亿”、“我们要考虑到成本问题”、“请考虑下全球发行的问题”等等一系列现实向的话术，挥舞着钞票的家伙却只在意三件事，其一，林无攸是不是发了商业片的拍摄模板；其二，这套模式能不能复刻，其三，多少钱可以请林无攸拍片？！

所以，哪怕是贾科长最后揽获大奖，外界与舆论仍然更加关注林无攸的最新动向。

以前，他是国际顶尖导演；现在，他是远近闻名的财神爷。

真·一部电影带你暴富的财神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