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洒家刚杀了无数妖魔,你家老祖……就不怕?”
“鲁大人说笑了。安济坊发生的事,早就传遍了整个秦凤路妖修界,都知晓死在鲁大人手中的妖魔,都是咎由自取无恶不作,死得好。我家老祖是只好妖,自然不怕。”
“既如此,那你为何要借宿邸店阁楼,何不就在路边等我?”鲁达眯着眼,注视着不远处的赖宝。
赖宝沉默了下,这才有些腼腆扭捏道,
“在下,在下生性惫懒,总想躺着,不愿操劳……若是在路边等候,又得操心吃食,又得收敛气息隐去踪迹,免得吓到他人,哪有被他人伺候舒服。
那啥,鲁大人你也知晓,我等蟾属腹部质重,四肢骨轻,坐久了累……”
“额,那你躺着吧。”
鲁达突然觉得这只蟾蜍妖精,简直就是先天躺平圣体,无时无刻不在找机会躺平。
赖宝似乎早就等着鲁达这句话了,立刻四肢着地趴在地上,舒舒服服的伸了个懒腰,这才继续说道,
“说起来,大人你或许听过家中老祖的事迹。”
鲁达眉头一展,有些惊讶道:“哦?还请指教。”
“渭州城,炉桥军器监有口井,唤作神仙井,哦,现在叫它铁匠泉,之前有只蛤蟆仙,居住于井底,有人兵器掉落井中后,它便会给人金武器、或者银武器。”
赖宝说话的节奏很慢,似乎连说话对他来说,都是一件费心费力的事情。
“后来有人抽水,还用污秽之物破了这蛤蟆仙的道行……然后这蛤蟆仙便逃到了下邽镇。一晃数百年过去,蟾子蟾孙无数,已在下邽镇扎下了根。”
原来是那只蛤蟆仙?!
鲁达听到这,心底倒是提起几分兴趣。
他倒是听闻过这只蛤蟆仙的名头,早年间,渭州城不少人就因此而谋利,甚至发了大财。
甚至还有人为这位蛤蟆仙立庙塑像,认为求祂财运亨通。
只可惜随着蛤蟆仙的离去,信仰也逐渐消亡,到现在记得的人已经不多,庙宇也早就颓圮另做他用了。
想到这,
鲁达看了眼自己手中的雪花镔铁棍,也不知打着什么心思,倒是引起了镔铁棍的灵性感应,猛地发光,嗡嗡震动,有些麻手。
“好宝贝,好宝贝,洒家自然无需什么金银棍子,忒粗俗不堪,有你即可。”
鲁达抚摸着雪花镔铁棍,温声劝慰道。
宝光幽幽,映照出鲁达那张忽明忽暗的狞脸。
见此,赖宝没来由的打了个冷颤,忍不住心底发寒。
这位,这位鲁大人,怎么看着比妖魔还魔啊?
“那你家老祖的洞府,距离这里远吗?”
“不远不远,就在镇子三十里外的半坡岭,一去一来最多半日功夫。”
“那何时出发?”
“大人舟车劳顿,还请歇息一晚。明日一早还请鲁大人到镇子东边那片松林,那里人少,我来寻大人。”
“可。”
“那在下就——”
“我有件事还想询问足下。”
鲁达突然开口问道。
赖宝没有开腔,等待鲁达继续说话,似乎是想省一句话的功夫。
鲁达果然继续说道:“你那蟾酥,还有吗?洒家也想用来熬油。”
赖宝闻言,有些诧异。
对于邸店老板,用自己的蟾酥烹饪作油之事,赖宝自然知晓。
但蟾酥本就是蟾蜍眉间的白汗,有通行经络,拔一切风火热毒之效。
对人体无害。
而赖宝的蟾酥自然更加不凡,长年累月吃下去,甚至可提升武者资质、拓宽筋脉宽度的妙用。
不过妙用是一回事,恶心是另外一回事。
其余商客得知真相后,估计都已经留下心理阴影了。
怎么鲁大人,反而一副兴致勃勃,犹如又发现某种宝贝的表情?
赖宝:“还有少许。但若是鲁大人想要,族中还有几位宿老,甚至老祖的蟾酥,量大、效果更好。”
鲁达大喜:“那便麻烦了。”
“不麻烦不麻烦,鲁大人客气了。那在下先回去通禀老祖。”
说罢,赖宝突然又变得扭扭捏捏起来,看着鲁达表情为难,似乎有话要说。
鲁达:“你还有何事?”
“想麻烦鲁大人,把我抱到窗户处,我好乘蹻驾风而去。”
“哦?刚才猎户除蟾,阁下可是受伤了?”
“额,不是,是我懒得动。”
鲁达:“……”
鲁达失笑摇头,一方面是感慨随着他越发深入修行界,见识到各路妖魔鬼怪,便愈发觉得较之于‘圆滑奸诈’的人类来说,反而是这些妖怪,形形色色脾性不同,也更加直接。
为恶的,那真是恨不得圈养人类,生啖其肉,都不带掩饰的。
其余的,类似这赖宝,性子发作,躺平起来,居然敢麻烦自己这个凶人帮忙。
鲁达无奈,上手端起赖宝,估摸着也有个两百三斤,入手冰冷,还滑溜溜的,用来保养擦拭兵刃倒是极好……
“多谢鲁大人,在下去也。”
随着‘咕呱’一声,赖宝等到一阵山风吹过时,猛地乘蹻驾风,跃下阁楼。
也不见他如何动作,似乎是像被风推着、托着一般,化作一道灰影,快速消失在夜色之中,不见踪影。
送赖宝离去。
鲁达取出火折子,慢慢走下阁楼。
……
“也不知那好汉如何了?”
“都这么久了,不会出什么事吧?”
“不行,快,来几个人跟我一起进雾,弓弩提前上弦,听我口令!”
大堂中,老猎户见鲁达迟迟不归,心生不妙,不愿再等,就要冲入雾气中。
却听得隐隐约约,有人的对话声,从雾气中传来。
看方向,似乎是阁楼那边?
没过多久,声音消失,随之而来的便是某种凄厉的呼啸风声,刮得树叶簌簌作响,由近及远去了。
“糟糕,那好汉不会遭了毒手了吧?”
众人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本鼓起勇气想跟这群猎户同行的武夫,也打消了念头,畏畏缩缩的重新回到人群。
“走!”
老猎户不敢耽误,一步迈入雾气中。
然而他没走几步,便愣愣抬头。
只见——
雾,散了。
伸手不见五指的浓烟,悄然间朝四面八方逸散而去。
随着一阵清晰的脚步声传来。
老猎户、一众商客顺声望去。
只见得阁楼这里,漆黑的夜色浓郁得化不开,像是被打翻的浓稠墨砚。
忽的一点火光燃起,漆黑随之逼散,宛若受惊般朝四周遁去,而在这火光摇曳的映照中,一道身影脚步平缓,缓缓走下阁楼。
这人穿着皂布直缀,系了鸦青绦,目光炯炯,好生一对放火眼,在夜色下放着湛湛的光。
鲁达手持火折子,在众人惊疑不定的目光中,穿过厢房,走进大堂,回到桌前拿起包裹,这才说了句,
“从今以后,不会再闹蛤蟆妖了。诸位早些睡罢。”
众人面面相觑,老猎户毕竟胆子大些,转身就朝阁楼上钻,不消片刻,他又脚步噔噔的折返。
满脸大惊:“阁楼中空无一物,只有一个蛤蟆趴过的灰影!”
旁人神情震动,脸色复杂,本还坐在桌上的商客也纷纷站起,齐刷刷看向鲁达。
鲁达提着镔铁棍,左边是黑君子,右边是何佩君,一行人朝厢房而去。
直到这时,有人才注意到,刚才放镔铁棍的木地板上,居然隐隐压出个弹丸大小的凹坑。
他们忽然想到了什么,忍不住追问道,
“不知尊下高姓大名?”
鲁达的声音遥遥传来,
“洒家行不改名坐不改姓,鲁达是也!”
……
山里的夜经常刮着风,寒意扰人,哪怕门窗关得严丝合缝,光是听到那呼啸的风声,都足以让人从脚底升起凉意。
鲁达本准备去给两匹驮马的粮草喂了,却发现早就有人在马厩槽里放了上等精细的马粮。
就连驮包中的行李,都完好未动的提前搬至他的厢房中。
鲁达满意点头,走回厢房。
老板娘已经为鲁达准备好了沐桶,桶里装满热汤,桶底还放了切成碎屑的沉香,旁边芭蕉叶上还有一块木棉花胰子。
这是来自岭南路的客商,给这下邽镇邸店带来的新变化,叫做什么‘沉香汤浴’。
老板娘很大气,每位留宿者都会免费提供。
当然,价格是算在住宿费用的。
只是很明显,鲁达的这个汤浴,用量足、汤色浓,老板娘是用了心的。
此刻,
鲁达整个人一泡进去,舒服得忍不住“嗯哼”了一声。
只见蒸汽氤氲,疲意丝丝缕缕地从四肢百骸冒出,混着滑腻的汗垢脱离躯体,漂浮到水面上来。
有那么一瞬间,他浑然忘了寻觅龙珠的烦恼,只想化在桶里再也不出来。
就这样,鲁达缓缓睡去。
……
这一晚上,邸店所有商客都失眠了。
也不知是受冷,还是忘不了某些事。
脑海中却纷纷回想着刚才发生的那幕——
一个魁梧的身影,在众人完全意料不到的情况下,从阁楼上悠然走下,似乎撞碎了黑暗,从最深最暗处取回燧火。
众人愕然发现,这毫无斗法绚丽的平凡一幕,居然胜却之前的一切乐子。
什么法坛、什么御剑飞行,都黯然失色下来。
众人知晓,这一幕,或许会深深烙印进脑海深处。
哪怕垂垂老矣,躺在椅子上,也会忍不住朝后辈呓语,当年、那晚,发生过的事、遇到了什么人……
包括老猎户等人在内,几乎所有人都抱着明日清晨,第一个前去拜访、感谢那位鲁大人的念头。
哪怕就搭上一句话也好。
但第二天,当他们在鲁达的客房外等了半晌,也无动静后。
无奈找到老板娘时。
“什么?鲁大人一早就离去了?”
“你怎么不拦下!”
“鲁大人往哪边去了?不知道?一转眼就不见了?!”
“哎呀!!这真是当面神仙犹不识,事后追忆空留憾呐!”
“等等,好像那位陶岩天师昏迷整夜,还在屋里,走,快去问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