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间还算干净宽敞的客房中。
陶岩是被一阵推搡,摇醒的。
他费劲的睁开眼,只觉体内法力紊乱,气息混杂,一股虚弱之感涌至四肢百骸。
陶岩看着面前重重叠叠,甚至比昨夜传道还要多的人群,愣了下。
“尔等,这是何事?”
众人接连问道,
“陶天师,你可知鲁大人去了哪?!”
“什么鲁大人?”
“陶天师莫要开玩笑了!就是昨夜替你支付饭钱,在你面前耳提面命,受你淳淳指教的那位好汉!
最后就是他驱赶了蛤蟆精,现在阁楼已经不闹邪祟了!他就是鲁达啊,你是他师兄你不知道?”
“什么?!”陶岩闻言,脑袋犹如被狠狠打了一击,顿时昏沉沉的头晕目眩。
他反应了数息,心底慌乱无比,继而不知是从哪里来的力气,一骨碌坐起,抓起包裹,也不穿鞋三两下推开众人,就冲出邸店。
他是从应天府栖玄观来的修士不错。
慧祖高僧曾在栖玄观歇脚论道,留下《三阴札青种魔吐纳法》也不错。
某种意义上讲,他还真算是鲁达未见面的‘师兄’!
只不过,他资质不佳,心性不足,无法修得正法真解。
所以修行的功法,同样也是他口中鄙夷不屑的《三阴吐纳法》
他之所以远走边疆,离开应天府这等丰饶之地,便是他偷窃了《三阴吐纳法》的筑基法门,受到栖玄观的通缉。
随着栖玄观高功的完善,《三阴吐纳法》已经渐渐脱离原版,去芜存菁、创新补阙,大大的整顿过一番。
论玄妙、论威能,丝毫不逊色正统成仙道章的筑基部分!
或许有朝一日,那位失踪多年的天台慧祖,携地仙之位重临世间;或者哪位后起之秀,汇前人之功,凝自身道果,渡劫成仙。
这门《三阴吐纳法》便会成为正儿八经的成仙道章。
但可惜,在这之前,它便是一门任由各宗门篡改、实践的耗材。
或许,他陶岩也是耗材之人,才能如此轻松盗取宗门功法。
一想起昨夜发生的事情,陶岩脸上就火辣辣的疼,有种当了小丑的滑稽。
“鲁达,鲁达,鲁达这厮好生无礼!!居然当面戏耍于我!!”
陶岩心中郁气淤积,跨上台阶出了邸店,转过下邽镇的街巷,便是一条岔路口。
右边是大路官道,石板上还留有背夫拄路而舂出的‘拐子窝’,两旁榆树茂密,看不到尽头。
左边是崎岖的小径,杂草丛生,依稀看得出一条仅供一人行走的蛇道。
“等等,鲁达曾说,他要前往泾州采药?”
“右边就是去泾州的方向,左边却是条途径龙背岭,去岷山方向的小道。”
“我惹不起,还躲不起?!”
陶岩分辨了下方向,便火急火燎的奔龙背岭去了。
……
“洒家要去会一会那位蛤蟆仙,小貉妖你要同行吗?”
“啊?我就不去了,毕竟人家只请了你,我贸然前去,恐怕会添麻烦。”
“也可……那麻烦你和黑君子看守此处,我去去就回。”
天才蒙蒙亮,鲁达一行人便牵马来至约定好的松林。
便见远远地,赖宝已经在松林中候着——为了避免惊吓旁人,他整个蟾躯都藏在松针里,只露出个模样清秀的脸蛋,就好似杀人埋尸留了破绽,忘记掩埋头颅一般。
却不知,这场景或许更加吓人。
黑君子见到赖宝,眼底掠过兴奋的表情,猛地绷紧躯体,它用那好似长长的双筒猎枪的头,抵住鲁达的小腿,顶了顶。
鲁达自然知晓黑君子的想法。
他在询问自己,这只蛤蟆能埋么?
“这蟾蜍少年背后,有只至少有三四百年道行的老蛤蟆,估计有筑基境界了。”鲁达小声说道。
筑基的大妖?
黑君子闻言,瞬间冷静下来。
“鲁大人来了,昨夜歇息得好么?我已吩咐下邽镇的一众蛤蟆,昨夜不准哇叫,恐扰了大人好梦。”
赖宝抖落身上松针,踩落一地寒露,等鲁达走到自己面前,它目光瞟了一眼黑君子,如蜻蜓点水般立刻收回。
“哦?洒家昨晚睡得沉,倒是没注意……你们下邽镇的蛤蟆,冬天也不冬眠的么?”
鲁达走入松林,想起了一路而来,那些许多被黑君子祸祸的蛤蟆。
“唉,老祖自从当年被人类暗算……罢了,说来话长,鲁大人待会自然得知……”
赖宝似乎是觉得解释起来太费劲,压下不表,舌头一伸,唰的一声在鲁达手中留下一张墨色符篆。
赖宝开口解释道:“此乃轻身分水符,是老祖宗专门为鲁大人绘制的,有了此符,鲁大人才能随我乘蹻而去,下得水府。”
将轻身分水符贴在脚边,鲁达只觉自己身体轻飘飘的,就如同一根草芥或蜉蝣,顺着风的脉络飘飘而走,就连随身的镔铁棍,都变得轻若无质。
又等了片刻,候到一股林间风飘飘而来。
赖宝在前面带路,鲁达跟在后面。
赖宝似乎深谙‘蹭风’之道,往往都能顺势改变方位,就这样拉着鲁达一路疾驰,朝半坡岭去了。
半坡岭距离下邽镇不远,但越飘越是荒凉,大片废弃的荒田和颓圮的屋舍。
一路上,蛤蟆之属,越来越多。
最终,一人一妖终于到了一处雾霭深重的谷间。
谷间,一汪深潭,幽幽隐藏于雾霭中。
此刻有不少蛤蟆,在深潭里进进出出,吐出泥沙或搬运石块或门阙石人。
一眼望去,何止数千?
鲁达下了水,只见脚上符篆散发幽光,形成一个气泡将他包住,四周水流皆被摒除在外。
咕噜噜……
气泡升起,又在水面炸破,继而是涟漪扩散。
一尾尾深潭鱼,个个腹部圆润饱满,有手臂长短,丝毫也不怕人,在气泡之外轻盈游动。
赖宝带着鲁达一路下沉,光线越发熹微、视线也更加漆黑,直至某个伸手不见五指的瞬间。
呼——嗤!
磅礴的水流裹挟着鲁达,一阵天旋地转之后,是气泡被刺破的声音。
鲁达愕然发现自己居然双脚立于干燥的地面,抬头看去,四周石壁上挂满了形态各异的钟乳石与石笋。
灵机旺盛,道韵充盈,堪称一处小福地了。
“这水府,居然是藏在山体之中,那深潭就是入口?”
鲁达猛地反应过来。
却见得这水府四通八达,无数甬道。
此刻有一只只磨盘大小的蟾蜍、青蛙,在热火朝天的打灰。
它们有的吐出水箭,具备某种融化岩石土壤的妙用,只见得狠狠撞击岩石层后,随着滋啦的刺耳声,便将岩石消融了大半,只留下刺鼻的青烟和石粉堆积在脚边。
每当此刻,就有肚皮格外庞大,行动间肉花翻滚如水波的‘大肚蟾’前来。
舌头一伸一卷,腹部一吐一吸,便将那些青烟和石粉吞入腹内。
一阵搬运离开水府,离了深潭。
又由那些寻常的蛤蟆,分批将之丢弃至遥远的地方。
一切都显得井井有条,分工合作。
鲁达这才明白了过来。
怪不得下邽镇附近的蛤蟆都不冬眠,敢情都征召来当苦力了。
只是很明显,在搬运这些石料、修建水府的过程中,这些蛤蟆都得了不大不小的好处。
而鲁达看这水府的规模和风格,怎么觉得这是一处……
陵墓?
“老祖宗要死了。”
似乎是察觉到鲁达的想法,赖宝眼底掠过一丝悲恸,爬行在前面,声音传来,
“老祖宗活了太久,又被奸人所害,生生扛了两百余年,终于还是扛不住了。便在数十年前,开始着手修建自己的坟墓……也是我等的道场洞府。”
鲁达跟着赖宝走进陵墓深处的主墓室。
便见主墓室差不多已经完工了,四周点着长明灯,中间躺放着一具丈长棺椁。
而此时,一名穿着五蝠捧寿寿衣的老者,正躺在棺椁之中。
身材富态,面容饱满,满头银发。
但脸上,包括裸露在外的皮肤,都有大量被烧烫后瘢痕,甚至形成凹凸不平的肉瘤。
老者似乎一直在等鲁达,此刻听到动静,一骨碌翻身坐起,见到鲁达,连忙爬出棺椁,杵着拐杖慌乱走来。
作势就要跪拜,
“唉呀!!真是鲁都监!端的想煞老翁!天幸今日甚风吹得到此,大慰平生渴仰之念。多幸,多幸!”
鲁达有些傻眼了。
没想这老蛤蟆居然对自己行如此大礼,他立刻上前一步,将之搀住,止了他下跪的动作,无奈道,
“在下鲁达,见过蛤蟆仙。仙人何需如此客气?”
老者本欲强行跪拜,却愕然发现鲁达的双手,就如一对铁钳,死死将其扣住,一股排山倒海的力道,朝他汹涌而来。
任他如何使劲,都无法撼动一丝一毫。
老者眼底掠过一丝惊骇,这才顿悟传言不虚,面前这煞星,还真打杀了两尊筑基期的妖兽!
老者顺势站起,开口笑道,
“昨夜灯花报,今早喜鹊噪,不想却是鲁都监来。叫甚么仙人,真是折煞老夫,都监叫我一声赖老翁即可。”
鲁达也不是扭扭捏捏的人物,寒暄两句后,叫了声‘赖老翁就赖老翁罢’,然后大喇喇坐到一旁的石椅上。
一入主墓室,完成任务,那赖宝就不动了,直挺挺趴在地上躺平。
赖老翁见此,气得三尸神狂跳,一拐杖狠狠抽在赖宝身上,骂两句,
“你这瘟丧惫懒货,还不去给鲁都监备茶!”
赖宝懒得回答,却还是连忙爬出主墓室去端茶了。
端茶的空隙,赖老翁看着鲁达,不由目露回忆,
“一晃已有快三百年,也不知渭州城那家潘家酒楼还在否,那门前挑出望竿,挂着酒旆,漾在空中飘荡的模样,可热闹得紧……”
“潘家酒楼?哦,早就不在了,现在成了一片屠肆。”
“可惜了。那炉桥的神仙井还在么?”
“还在,不过现在叫铁匠泉,只是也快闲置了,现在军器监更习惯用混杂尿液的猪油来退火,钢质更硬。”
“啊?居然变了这么多?真是洞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啊……”
赖宝爬入主墓室,背上托着茶盘。
赖老翁手一招,两杯茶瓯分别落到自己和鲁达面前。
他的那杯,茶叶细碎,漂浮在水面,水质寡淡无味。
鲁达这杯,叶片完整有光泽,汤色通透明亮。
喝了茶,鲁达虽觉口齿生香,满腹清凉,但老实说,还真不如一杯浊酒下肚。
但看样子,这似乎是赖老翁最能拿得出手的灵茶了。
“不知我这后辈,这一路上是否有得罪鲁都监的,在下……”
“噫!!”
鲁达猛地打断赖老翁的唠叨,言简意赅道,
“老翁若有事,但说无妨,无需兜兜转转,洒家还有要事,没空听你闲谈!”
这一路的见闻、这赖老翁如此客气。
鲁达自然知道,他对自己恐怕是有所求。
赖老翁闻言,沉默了下,这才长长叹气道,
“实不相瞒,老翁我要死了。但我又不想死,这才想求鲁都监帮在下想个法子,让我不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