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渭州城。
晨光出照屋梁明,初打开门鼓一声。
早衙鼓咚咚敲响在桂花街。
‘咯嗤~咯嗤~咯嗤……’
种种切割、研磨的声音响起。
保安堂后院中,却早已热火朝天。
十多个伙计,脚步轻快,动作麻利,正在院中切药、炒药、炙药……
身穿一件深蓝色布裙,裙摆处镶着银色的滚边的绣儿,一边快速快速划分着各种药草,一边目光冰冷的朝众人说道,
“贝母、砂仁要先捣碎再煎煮,你怎么用手抓?重做!”
“白术宜切厚片,甘草宜切圆片,你切得跟狗啃的一样,重做!”
“煅矾不能搅,一搅就散了,你怎么还不懂?重做!”
作为白素贞收养的丫鬟,短短数月之间,绣儿便已经独当一面,略显娇小的身躯带着一股雷厉风行的气质。
满院十多个伙计,不乏虎背熊腰的大汉,但却被她管得服服帖帖。
而在她的身边,心灵智巧,写得一手好字的瑞儿,正按五行排列着斗谱,将不同的药物排列在格斗内。
这一个多月来,保安堂的改变极大。
有白素贞牵头,打通了渭州城大半的药房,官办药店的熟药所、各个私营的民办药铺,都‘友好’的抛弃成见,互通有无,交流医术心得、输送药材药方,一些疑难杂症更会多方会诊。
更是根据不同医生的能力和擅长方向,划分出不同的科室,提高提升了病患看病问诊的效率。
当然,其中也会冒出一些‘不友好’的药铺。
诸如跟利用穆润一样,利用银伥钱敛财的阴邪之徒、还有囤积救命药材,将其加价销售的贪婪之辈、抑或矜持官方身份,不屑跟民办药铺合作的某某医丞。
但无一例外,这些人要么东窗事发锒铛入狱、要么被鬼神警告,惶惶不可终日,选择加入了医盟。
保安堂日入斗金,也接连扩张,租下了左右相邻的两家商铺,现在已是三联排的格局。
白素贞更是有了‘姑射神医’之称。
见时辰差不多了,一个在熬药的壮汉,出了后院,穿过中堂,脚步匆匆,快速挪开保安堂的门板。
桂花街这边的商铺,包括保安堂,大门都是用一块块长木板拼起来的,还给它们都编了号,每次打烊、开门都得重新拆下。
只见得保安堂门外,早已排起了长队,一眼望去,不下于一百之数,都是来看病的。
“有序排队,老弱病残优先,保安堂主治疑难杂症,疟疾痨病等,若是生冷硬物不消,可去菊元坊修合药铺求‘集香丸’;若是腹痛脾虚,不思饮食,可去北苑街步景堂求‘大理中丸’……”
绣儿语气平静,口齿清晰的叫喊着。
但一众病患来势汹汹,一瞅见开门,就铆足了劲,颇有种抢鸡蛋的架势,二话不说朝保安堂里冲去。
甚至把绣儿撞得一个踉跄。
绣儿眉头紧皱。
就在这时,一位不施粉黛,头戴白色玉簪的女子,从一辆轿子上走出,款款而来。
皓齿朱唇,如云若絮,鲜艳明丽,就如若从古老壁画上面走下来的姑射神女。
“诸位勿动肝火,对病情无益,还请稍安勿躁……”
清冷的声音,在众人耳边响起。
鬼使神差的,所有人都忍不住安静下来。
便见白素贞穿过人群,迈过门槛,脱下大衣交给绣儿后,坐于柜台,取出漆皮脉枕,这才开口道,
“第一位……”
……
白素贞看诊的一天,很快过去。
病症五花八门,但除了几桩不治之症,即便是神仙来了,也回天乏术的病患外,其余人,无一例外,病情都得到有效控制。
随着一道道感恩涕德的声音响起,保安堂中那尊福德公的神像,颜色更艳几分,栩栩如生,香火缭绕不散。
看着这幕,
白素贞心底却浮起淡淡的忧虑。
医道有‘六淫邪气’之说,即风、寒、暑、湿、燥、火六种外感病邪,乃是随着阴阳相移,寒暑更作自然而生,会潜伏于每个人的身边。
而虽然由于白素贞显化真身,降下甘露,压制住了渭州百姓体内的蛊疫。
但蛊疫不是不在了,只是暂时蛰伏了,甚至同样化作六淫邪气,虎视眈眈,蠢蠢欲动。
而随着时间推移,到了初春阳邪旺盛之时,便真的有种卷土重来之势。
也间接导致,最近犯病的人越来越多。
而人病百忧生,胆气意志也就薄弱了,同样会引来妖邪的觊觎。
渭州城,享受了短短数月的安宁,妖雾竟又要重来!
“相公,你何时回来呢?”
白素贞每天都会在心中暗问。
吩咐绣儿、瑞儿两人清点库存,提前备好明日所需药材后,白素贞便离开了保安堂。
知人便要善用。
对于一些简单病症的治理,常见药草的炮制之法,白素贞都一应交给绣儿、瑞儿等人去做。
她往往只需要坐镇中堂即可。
入夜。
茶楼酒肆外的一盏盏灯笼,依稀错落的亮了起来,恍若银河倾倒,满地都是灼灼光辉。
白素贞随意在路上唤来两名轿夫,便朝内城鲁宅而去。
本来以白素贞的脚程,走路,甚至比坐轿子更快。
但白素贞想着,坐轿至少还能照顾轿夫的生意,这些轿夫都是朝赁轿铺子,缴纳了一笔不菲的贷款,这才谋求到这个生计。
每日一睁眼,便是一笔租轿费用,每日睡前,便会去米缸摸摸还有多少余粮。
白素贞寻思着,自己能多帮衬一点就是一点。
金乌西沉,夜幕笼罩大地。
一辆不算多么华贵,甚至两侧棉围子还有些漏风的舁轿,穿过华灯初上,热闹非凡的集市。
坐在轿子中的白素贞,似乎察觉到什么,玉颈侧过,目光看向轿外。
便见不远处,街道两侧,灯笼照耀不到的阴暗中。
一行三四十名阴差,各带了器械,拖枪拽棍的,似乎刚外出斩妖除魔,正士气低沉的朝城隍庙而去。
一个个风尘仆仆,断肢残臂的,为首的,赫然是那位纪昕城隍。
只是此时,这位纪昕城隍,脸色比死人还要苍白,身形闪烁透明,模糊不清,就连穿着的红袍神衣,都有烧焦腐蚀的痕迹,整个如刚逃出生天的难民。
整个渭州修行界、妖魔界,包括白素贞都知道,这位纪昕城隍受了重伤。
似乎就是上次和鲁达联手,夜袭马陆,跟神霄派弟子庄玄机交手时留下的。
虽然事后,庄玄机多次在公开场合否认,纪昕的伤势跟他半点关系都无。
但暗地里,早就流传出了各种风声,纪昕老了,居然不敌神霄派法术,败在一位后辈手中。
这消息一出,本就因鲁达离开渭州,而变得跃跃欲试的各路妖魔,甚至藏在岷山之中的一些积年老妖,都忍不住现身,想尝尝人肉的滋味、看看渭州城的繁华。
纪昕一次次透支潜能,燃烧香火,狙击,甚至击杀胆敢过境的妖魔……时今日日。
只是白素贞却有些疑惑。
这纪昕都受伤好几个月了,每次都是一副重伤濒死的模样,似乎只要再跳出一个妖魔出来,便可成功弑神。
可纪昕怎么就是不死?!
察觉到异样。
纪昕城隍缓缓停下脚步,朝白素贞方向作揖示意。
白素贞颔首,对其回了一礼。
鬼神队伍和舁轿擦肩而过。
阳间和阴间,仅一线之隔。
“纪大人,要告诉她鲁都监的事吗?”
见白素贞离去,纪昕身旁的车臣突然开口道。
鲁达于笠泽江上,跟那只孽龙同归于尽的消息。
短短数日,便传遍了整个秦凤路。
纪昕等人自然知晓。
纪昕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沉默良久。
然后调兵遣将,带了近百鬼差,前去渭州城外一百余里,一处唤作阎王林的魔窟,诛杀了五六只筑基期的妖魔。
杀得人头滚滚,日月无光,自己都数次濒临战死。
然后带着这些妖魔的头颅,返回渭州,将其高挂于城隍庙之外。
鲁达虽死,但渭州,尚有我纪昕!!
“瞒着吧,这就是个祖宗,一旦让她知晓,她的心上人死在外面……发起疯来,谁也拦不住她。”
纪昕叹了口气,一时间有些意兴阑珊。
“只是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那个袁公祈,怎么没死在外面?虽然吃了一记朴刀,又闪肭了腿行动不便,无法见人……”
车臣似乎想到了什么,摇头说道。
纪昕闻言,没有说话,眼底掠过一丝狐疑之色。
……
回到鲁宅。
院中桂花树随风摇曳,枝丫颤抖,发出簌簌声响。
白素贞随意取出些药渣和自己熬炼,剩下的药引,将之埋在桂花树下,当做滋养。
“饿饿,主,主母,饱饱……”
懵懵懂懂如同婴孩般的意志传来,在风中模糊不清。
树身表面,还有一处未彻底愈合的,梭形的伤疤——这是鲁达晋升兵马都监那日,用刀钉杀王世成时,在这株桂花树上留下的刀伤。
而此时,这刀疤反而如同一种烙印,带着丝丝缕缕的煞气血气,在夜幕下流转出淡淡盈光。
“痛痛,吹吹……”意志再次传来,有些委屈和撒娇。
白素贞略有些无奈,用手抚摸刀疤,朝上面吹了口气,开口道,
“你可得快快长大,今年努力开出香桂来,相公爱吃桂花饼……你也知道你主公的脾气,家里不养闲人,若你不争气,怕还会吃他一刀。”
白素贞轻轻说着。
桂花树也不知道是否听懂了,只是一阵枝丫乱颤,意志不再、盈光消散,当即装死,当做一颗普普通通的桂花树。
白素贞失笑摇头,忙去内屋里洗落了胭粉,拔去了首饰钗环,蓬松挽了个儿。
然后戴好围裙,自厨中烧起火来,便去溪边淘了米,开始蒸做蜜晶糕。
鲁达还喜欢吃白素贞做的蜜晶糕,若是浇上一勺浓浓蔗浆,更是爱不释手。
白素贞不知道鲁达什么时候才会回来,但她每日都会为鲁达蒸一锅新鲜的蜜晶糕。
然后看着蜜晶糕放冷,口味变差。
然后白素贞便会默默将其吃掉,第二日,又做一锅新鲜的……如此循环,日日如一。
“相公,你何时回来呢?”
白素贞看着从锅灶中袅袅的烟雾,默默想着。
“嗯?”
突然,白素贞猛地回头,目露精光,看向院外。
方才,她察觉到一股淡淡的妖气,混杂在人群之中,稍稍在墙外逗留,惊鸿一瞥后,便快速消失。
又是哪只不长眼的妖魔?
白素贞满脸冷色,心意一动,剑丸飞来,便手持白乙剑,趁着那缕妖气未散,追了出去。
鲁宅,装满了白素贞跟鲁达的回忆。
白素贞早就将其视做自己的禁脔,不容任何人染指。
任何人、任何妖,胆敢过境,哪怕目光不善的看上一眼,都会引来白素贞的注意……甚至,死!
不得不承认,潜移默化中,白素贞的三观,隐隐也受到了鲁达的些许影响。
无需掐诀施法,白素贞近乎浑然天成般化作一缕白烟,攀藤揽葛,倏然便穿过院子,闻将出去百余步,便在一处街边松树上,发现一道施展了隐身术的可疑身影。
那身影倒挂在树梢上,只用脚勾着树干,双手怀抱于胸前,正贼眉鼠眼的朝鲁宅打量。
怎么看,怎么不怀好意。
嗡!
白乙剑骤然一震,无光自亮,刹那间寒光射斗,便如匹练惊鸿,贯空杀至。
煌煌无匹的剑意笼罩而来,那道身影心神胆颤,当即破了隐身术,气息逸出,从树上滚下。
“小青?!”
白素贞猛地睁大了眼,忍不住惊呼一声。
意念乍起,那恐怖的剑气还未落到小青面前,便倒卷合拢,下一刻,直接散作袅袅青烟,彻底不见。
风轻云淡,如羚羊挂角,毫无任何匠气。
白素贞如今通了九窍,得了人心,已窥得元婴境界一丝玄妙,对自身修得的法力、手段,有着绝对的掌控,近乎于……道。
“小青,你怎么也下山了?”白素贞按下白乙剑,惊喜万分的上前,扶起小青。
小青身穿一件不知从哪个农家偷来的素色布衣,大了一号,都拖到膝盖了,露出一截白嫩如莲藕的小腿。
头上则用杂色彩丝绦,随意扎了个箍,当做帽子,贴在头皮上,把头发压得严严实实的,看起来,倒像个憨态可掬的村姑。
天可怜见,小青自泾州启程,日夜兼程,返回渭州。
本以为一两日便可抵达,谁知道走到一半,又迷路了!
一路上朝老乡问路、偷偷摸摸搭乘商队、逼迫当地精怪带路……
可谓是逢水搭桥,遇山开路,好不狼狈。
兜了一大圈,差点跑到秦凤路边境,西宁州去了!
此刻,小青看着白素贞,短暂的兴奋之后,又有些心虚。
千万不能让姐姐知道,姐夫已经死了的事!
小青试图装作也是刚刚才‘偶遇’到白素贞,顿时也满脸激动。
甚至恢复了蛇身,柔若无骨,嗖的一声,便一圈圈缠绕在白素贞的腰肢上,略有些贪婪的在她胸前温存,深吸一口气,
“姐姐,我终于找到你了!”
……
“小青,骊山戒备森严,你是怎么偷渡上天金台,下山的?”
“啊?姐姐你也知道,我擅长阵法,所以先这样,再那样,就偷偷下山了……”
“是吗?那你怎么知道我在渭州?你下山多久了?”
“啊?我我我,我下山有几个月了,也是运气好,恰好碰到姐姐……”
“是吗?对了,小青,我找到我的救命恩人了,他叫……”
鲁宅,卧房,雕花梨浴盆中。
小青整个人浸泡在漂浮着菊花瓣的温水中,任由那温热的水流在凝脂般的肌肤上缓缓流淌。
只露出一对如点漆的眼睛,滴溜溜的转动,越发心虚的看着盆外,正提来热水,为自己加水的白素贞。
小青水下的赤足,脚趾都都快把浴盆给抠烂了,她脱口而出,
“姐姐,要不,你改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