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祭银其实就是鲁达炼制雪花镔铁棍之时,沾染了法器灵韵,‘吞铁’未尽,金石之气未销、人气尚存的半成品。
对于阳间活人来说,或许用处不大,只是黄白之物。
但对于阴间的鬼神来说,却是硬通货了,甚至还能拿来淬炼自身的阴体。
这鬼差将祭银揣了腰包,又朝鲁达要了一缕他的气息,当作身份凭证。
这才假模假样的簿册上,随意写了个名字,又盖上印章。
“黄泉路上见黄泉,阴司府中遇阴司……老兄,好走!”
鬼差笑呵呵的扯动井缘铁链,只听得哗啦啦的回响声,有滚滚青烟从井底冒出。
而在鲁达和史进一人一马耳中,只听霹雳?声响,像是天崩地裂,什么凉亭、荒井、铁链和鬼差全都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汪洋大海,无边无际,浑浊黯黄,自视野远方而来,先只是一道雪亮的白线,继而越涌越高,彻底将两人湮没。
然而预料之中的随大浪拍去并未发生,鲁达愕然低头,却见自己和史进,似乎飘荡在一片菜叶上,在随波逐流。
“咴聿聿?”史进有些惊愕的嘶鸣一声。
“奇耶怪耶,好生生的黄泉路,居然被甚么阴间大神炼化成海了?真是海纳百川,全部装进黄泉海中最为省事啊……”
鲁达一把按住史进,只觉手感有些不对,软绵绵的柔嫩无骨,还滑滑的。
鲁达这才猛地反应过来。
不对,叶轻身重,我等何得不坠?
鲁达的念头方起,定睛一看,回视己身,却见自己的史进的身体,竟已化作一条白嫩的蛆虫,耳目口鼻,渺如芥子。
“咴聿聿?!”史进有些惊恐的嘶鸣一声,蠕动了下自己白白胖胖的身体。
“哈哈哈有趣有趣,万般生灵入黄泉,莫非皆会化作一粒蛆虫?”
鲁达大笑一声,目光穿过了黄泉海中自己倒映的模样。
只见得浑浊的黄泉海中,隐约还窥得什么村落山庄、宫殿庙宇、恶狗岭金鸡山……
鲁达顿时恍然。
原来真正的阴间,葬身于黄泉海中?
鲁达二话不说,横冲直撞,先把史进撞入黄泉海中,继而在涟漪未散之时,也一并跃入海中。
“咴聿聿!!!”
史进吓得差点就口出人言了,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身体,却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又站在厚实的土壤之上。
鲁达抬头,便见那黄泉海就挂在天空……或者说,黄泉海,就是天空。
云卷云舒,只是浪花层涌。
飞燕掠过,穿梭云层,只是一片片菜叶在被风吹雨打。
什么飞虹彤彩,漫天星光,只不过是凉亭石井中那条铁链散发的冷冷的光。
照得整个阴间灰蒙蒙,黄幽幽的。
“咴聿聿。”史进有些后怕。
“你是说洒家就不担心那鬼差拿了钱不办事、掉进黄泉海就会尸骨无存?”
鲁达嘿嘿一笑,拍了拍斜跨在腰上的方圆径寸。
有道是先礼后兵,那鬼差跟鲁达两人又无什么仇怨因果,就是个守井的,得了好处,哪里会多此一举,徒生事端,再来招惹鲁达?
毕竟做这行,也要讲个口碑。
否则日后,还想走阴的修士,谁敢跟他打交道,这不绝路了嘛!
再说了,就算鬼差包藏祸心……鲁达也会让他知晓,阳间的铁拳,那叫一个炽热贴心,足以抚慰他那早已冰冷的心。
史进看鲁达那副毫不在意的模样,暗暗摇头,不再多说。
而在鲁达、史进二人掉入黄泉路后不久,之前为鲁达引路的小脚土地婆去而复还,又出现在凉亭外。
土地婆磕了磕烟管,这才略带讨好的朝鬼差拱手道,
“仙家,这笔生意可成了?”
鬼差看了土地婆一眼,轻轻一笑,双手一掰,便将祭银的一个小碎角丢给了土地婆。
“喏,毕竟是你带来的,按照约定,我九你一。”
得了祭银,土地婆欢天喜地的接过,哪里还有半点方才给鲁达带路时的不耐。
这就是玩弄人心的小伎俩了。
走阴者,大多都胆战心惊,心有戚戚,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念头。
土地婆来个下马威,扮演黑脸,让走阴者知晓阴间的险恶。
再有鬼差扮演白脸,甚至主动介绍阴间的情况。
这套组合拳下来,在土地婆的衬托下,走阴者自然对鬼差升起几分好感。
届时甚至无需多说,走阴者自然双手奉上供奉宝物。
“这次走阴的,是何来历你可知晓?”
“是神霄宫的讨亡术,估摸着是神霄宫中哪位火居道士,又接了替生人给亡者带信带物的活吧?”
“你带路途中,没说什么不该说的话,做什么不该做的事吧?”
“没有啊,只是弯酸挖苦了几句,跟往常一般无二……怎么了?”
土地婆擦亮祭银,见其道韵官气俱存,不由得笑得老脸通红,此刻闻言,有些疑惑的看向鬼差。
鬼差点点头,一脸的意味深长:“那就好,那就好……”
鲁达一人一马,有甲马神符遮蔽了气息,收敛跟脚。
鬼差认不出这两的来历,却认得鲁达腰间的那方圆径寸。
“这凶神果然还活着?还跑来祸祸阴间了?”
“还好我俩‘恪尽职守’,没做出出格的事。”
“这凶神去阴间干嘛?前些日子,渭州城中有个叫袁术的,倒也从此处进过阴间……罢了罢了,这些跟我有何关系?我就守着一口枯井,等攒够了银两,便买了坐堂的阴神当当,也不必受这风吹雨打的辛苦。”
鬼差挥挥手,示意土地婆离去后,又恢复了那副打着瞌睡,立在凉亭下守井的模样。
……
鲁达牵着史进一路疾行。
毕竟是兄弟一场,哪有真正骑着史进策马奔腾的说法。
神霄宫的讨亡术,据公孙胜所说,格外玄妙神奇。
只要入了阴间后,脑海里一直默念想‘讨亡’的目标,闷头赶路即可,因缘际会之下,自会寻找到对方。
鲁达在心中一直默念‘袁术火塘借运’几个字,也不辨方向,封山入山、遇水涉水。
渐渐地,四周的鬼物魅影也渐渐变多了起来。
鲁达举目四望,忽而似乎看到了什么,目露惊愕之色,停下身形。
而史进更是不堪,那双眸子彻底瞪大,呆呆的看着远方。
只见得爬过一座槐树林后,是一片广袤无垠的田野。
只是阴间的田野中,种的不是什么稞麦……而是鬼、妖、魔。
有形如肉山,高数十丈的太岁魔头,默默伫立在田埂之上,无数的触手和毛发,从它体内伸展出,就如同某种输送营养的脐带般,深深扎入田野中那些双脚深深栽入泥土中的鬼物、妖物。
这些鬼物、妖物奇形怪状,各不相同……但无一例外,都是大腹便便,臃肿着肚子,似乎里面孕育着什么。
每当太岁魔头的脐带,输送营养过来时,他们肚子里的东西就会变大一分、成熟一分。
每到瓜熟蒂落时,便有夜叉飞来,手起刀落,剖开腹肚,取出里面成熟的‘庄稼’,有蕴含五行之气的金石灵木、也有可用来炼器的骨胚、也有拿来吞食服饵的炁……
庄稼成熟,母体大多都会元气大伤,甚至身死道消。
也不浪费。
夜叉便会将土中凋零的鬼物、妖物连根拔起,丢给那太岁魔头吃掉……然后化作脐带中的营养,再次输送给田野中,新栽的鬼物、妖物。
无休无止,看不到尽头,还伴随着这些鬼物、妖物的哭喊。
直到这些鬼物、妖物的罪孽洗涤干净,才会被夜叉押送至其他地方,似乎是轮回去了……
鲁达和史进一人一马,猫着身子驻足看了片刻。
真是让鲁达大开眼界,千百年过去,原来阴间的版本早就迭代到这等匪夷所思的地步了?
还是说,如那鬼差说的一样,十殿之上,不见阎王。
这阴司地曹之中,群龙无首,便自己搞出了这些幺蛾子?
诸位鬼将大神,分封而治,割地为王,用自己的方式来消解亡者罪孽,判定阴寿?
眼前这幅场景,的确有些渗人。
但不得不说,这幅阴间之景,鲁达看着不仅未感到害怕,反而有些兴奋和认同感。
这种理念,跟鲁达的‘妖魔化耕种,提高生产力’,简直是有异曲同工之妙啊!
毕竟在鲁达眼中,人人平等,只分为自己看得顺眼的和看不顺眼的两种。
对于那些看不顺眼的,有时候,对鲁达来说,就是一种资源。
砍翻了疏解心中郁气,躯体磨碎拿来炼药祭器,阴魂也是可以来练万魂幡的……妥妥的魔修思维。
“咴,咴聿聿……”
史进示意鲁达别表现得那么兴奋,似乎有什么动静从田野对面传来。
鲁达这才神情一震,收束脑海杂念,只听得锣鼓喧天遥遥而至。
鲁达循声看去。
阴间地界,天光不变,始终都是这幅愁云惨淡,被黄泉天笼罩的的模样。
而那田野尽头,兀自冒出一团白茫茫,无形无影,非雾非烟,盘旋不定似怪风,浸入骨脾之中。
依稀能看到从中似乎来了一支接亲的队伍。
前方是两位开路的红衣小生,高帽垂下,手提金锣,摇摆跳跃着,每走三步就击锣两次,浩浩荡荡、喜气洋洋。
中间则跟着是一顶红呢子八抬龙凤大轿,轿夫们都身穿大红衣裳,红裤子红鞋,胸前斜扎绸花,挺胸抬头、昂首阔步。
最后还有人挑着灯、撒着纸钱的。
所有人的脸色白得吓人,就好似用粉涂抹过似的。
真可谓是昏昏暗暗,阴间灯火失光明;惨惨幽幽,田间纸钱飞散乱。
隐隐遮藏食毒鬼,纷纷飘动引魂幡。
这接亲队伍是贴着地面飘来的,而且古怪的是,田野上的夜叉见到这支队伍,纷纷面露敬畏之色,避让两侧,
“咴咴?聿聿!!”史进心生忌惮,瞪大了眼睛,下意识戒备起来。
“不是普通的鬼怪……”
鲁达摇摇头,道:“看这些夜叉反应,娶亲的新郎,怕是左右有名的凶神,甚至就是这方田野的主人。”
“咴聿咴聿。”史进颇为认同的点点头。
“咴聿?”
“问路?”
鲁达遗憾的看了史进一眼:“可惜你在旁人眼中就是一头马,否则就让你去问路了。”
鲁达看送亲队伍走近,掸去身上的尘土,一摸头顶便多出几个戒疤,紧走了几句候在路口等。
接亲队伍来得很快,眨眼的功夫,便从田埂来到此处。
一见鲁达,锣鼓戛然而止、纸钱也不再飞洒。
所有红衣都直勾勾的盯着鲁达,没有眼珠子的惨白眼睛,就这样打量着鲁达。
鲁达忽而面露笑意,上前几步唱道,
“新年新月接新人,花红对子贴满门,天上喜神来牵线,我把吉言送进门。一送金,二送银,三送摇钱树,四送贵子林荫……今日赤绳系定,珠联璧合,吉祥啊诸位贵人~~”
话落,满目死寂,一片凄冷。
足足过了片刻,轿子前面的一位红衣,才阴恻恻笑道,
“原来是念喜歌的和尚,也是来吃‘红煞掌灯大将’的喜酒的?一起吧……把你的马也牵上,免得被其他小鬼吃了去。”
“弥陀佛!多谢,多谢……”
鲁达退到一旁,等接亲的队伍从面前经过,这才对史进挤眉弄眼。
“咴聿!”史进忍不住称赞一声,直夸智深哥哥好头脑。
鲁达估摸着,这位所谓的红煞掌灯大将,跟袁术怕是有不浅的联系。
火塘借运之法,在阴间找的关系,多半就落在这甚劳子大将身上了。
想到这,鲁达一人一马,迅速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