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和尚，你似乎是刚死的鬼？”

红衣们欢天地喜吹着唢呐，敲着锣鼓，灯火幽幽，照得附近血红一片。

只听得从轿子里，传出一道女子的声音，清冷如兰。

其余红衣恍若未闻，脸上依旧挂着阴恻恻诡异的笑容。

鲁达和史进走在队伍最后，此刻闻言，互相看了眼。

鲁达：“左右来了几日……不料阴间之景，跟活人们描述的差距颇大。”

鲁达含糊其辞，说了几句场面话搪塞过去，免得暴露了两人底细。

女子没有多问，只是叹了口气，道，

“你这和尚，吃了喜酒就速速离去，切莫在大将府上过夜。你看到田里的庄稼了吧？就算你生前有道行在身，阴神尚存，若是被红煞掌灯大将看上了，也得去田里走一遭……”

说罢，女子便不再多说，轿子里又恢复了死一般的安静。

鲁达眉头稍皱，没有多问，追上队伍。

众人飘得很快，也就十余里后，便见得死槐林中，显出一座庄院，门迎黄道，山接浊龙，高大壮阔。

鬼气森森，冲天而起，还未靠近庄院，便觉一股冷凛凶悍的阴煞之气扑面而来，庄院中，似乎盘踞着什么恶神。

而此时，这庄院是张灯结彩，处处挂喜，有不少妖精鬼怪进出。

红轿在大门外落地，有背婆将新娘子背进庄院，新娘子足不落地，看背影身姿婀娜有致，颇为曼妙，是女鬼没跑了。

鲁达牵着史进走来，便见门口上挂着两盏红彤彤的纸扎灯笼，囫囵着看像个人头，有鼻子有眼的，面带诡异的笑容，俯瞰着从门下穿过的宾客。

等鲁达、史进走过院门时，两个人头灯笼当即摇摇晃晃的尖声笑着，

“大喜大喜！”

“欢迎宾客！”

“请随礼，请随礼！”×2

鲁达看得分明，这纸扎灯笼里分明藏着地缚灵之类的精魅，是被人为炼化，抹掉了过往记忆，打下烙印，灌入刻板的命令，专程在此看家护院的。

鲁达看其余宾客都带着贺礼，无奈之下，只能从腰包里摸索一阵，取出几块个头稍小，有些粗制滥造的祭银，也丢进一旁的礼局台桌上，砸出沉闷的响声。

见此，纸扎灯笼脸上的笑容一沉，嘴角直接耷拉下去，尖叫声更大几分，

“蹭吃蹭喝一位！”

“招摇撞骗一只！”

“快进别挡道！快进别挡道！”×2

很好，连阴间的灯笼都这般势利。

鲁达冷哼一声，皱着眉头，牵着史进跨进门槛。

好在一路上不是缺胳膊少腿，抱着自己脑袋的阴魂，就是张牙舞爪，三头六臂好不骇人的精怪。

鲁达这个假和尚牵着一匹大马，倒是并未引人在意。

正想着，忽然有一阵香风飘来。

随着‘格机格机’清脆的脚步声，一个穿着纱镶花边窄袖褙子的中年美妇，摇晃着身子，主动迎了上来。

“尊下便是兰儿说的那位高僧吧？我是兰儿的母亲，跟我来吧，已经给您留了位置。”

兰母穿着木底绣鞋，踩在青砖上声声脆响，分外悦耳。

兰母的穿着和打扮，很明显格外讲究，连绣鞋的木底都镂空了，雕刻出一枝红梅，镂空处嵌入香粉，走一步便留下一个香粉雕花的足印。

只是她双眼红肿，发髻凌乱，似乎还刚哭过。

明日是她女儿出嫁之日，脸上却无半点欣喜，反而连连叹气。

“多谢夫人。”

鲁达有心想跟这兰母攀谈几句，套出点信息。

但兰母似乎有心事，左一言右一搭的，并无多少谈兴。

而且跟方才的那位新娘子兰儿一样，也多次告诫鲁达，让他吃了喜酒就速速离去，不要在此过夜。

鲁达在兰母的带领下，来到庄院后面一处开阔地带。

看模样，依稀是什么道场社庙，围着一棵高有十余丈的古树建造，此树焦黑扭曲，叶如锈铁，并无半点翠绿，树干下甚至有猩红的血液流动。

倒是挂着七八个拳头大小，红彤彤，宛若心脏还在迸射跳动的果实。

此树便是红枝木了。

而此时，道场下有诸多鬼怪，或坐或立，都目光炯炯的看着这红枝木，吵吵闹闹着。

“我数一数，红煞掌灯大将这几年，办了足足十多场婚礼了吧？办一次婚收一次礼，小鬼积攒数百年的家业都快掏空了！”

“谁说不是？我把心肝脾肺肾都典当出去，才勉强凑够了份子钱，下次只有卖屁股了！”

“小声点，这百里阴土的，都是掌灯大将的地盘……莫非你想被栽进地里？”

“不管了，今日定要吃个回本！好在掌灯大将也是个要脸的，宴席上会有‘红枝果树’，就算吃不了红枝果，吸两口树上露水，也够我几年不吃不喝了。”

“红枝果树三十年开花，三十年才结果，又要三十年才会成熟，吃一颗便可洗涤法身，淬炼杂质，尤其对修行神魔锻体法的生灵大有裨益……

掌灯大将之所以当年能在六案功曹座下，掌灯百年，烟熏火燎无碍，盖因有此果树，乃货真价实的灵根灵树！”

“没这么简单，有道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掌灯大将如此轻易的脱离六案功曹，另立山头，听说，也是攀上了高枝，有了靠山……”

路上的宾客吵吵闹闹，你一言我一语的，显然对这场婚礼并无多少祝福之意，反而颇为怨念。

但无奈这位红煞掌灯大将实力高强，虽只是筑基期境界，但精生神全，法体经水火炼度，又吃了红枝果，居然能跟金丹真人过上几招，乃附近百里阴土中，有数的凶神。

这些宾客无奈，也只能捏着鼻子前来贺礼了。

“原来掌灯掌灯，是掌的这个灯啊。”

鲁达听到此处，顿时讶然。

六案功曹分为左右二班，左班分管天曹、地曹、冥曹，右班分管神曹、人曹、鬼曹，主要负责将阴间的公文呈送给阴天子。

那自然紧要部门，日夜灯火通明，烧的灯油都快凑成海了。

可现在，连给六案功曹掌灯的阴神，都跑到外面自立为王，号称什么红煞掌灯大将。

鲁达怎么越看这阴间，越发眼熟？

兰母将鲁达引到一个略微偏僻，靠近院墙的位置后，就行了一福告辞。

待兰母离去后，史进看着这红枝木上的果实有些兴奋。

“咴律！！”

鲁达摸了一把头上的戒疤，不料丹青有些褪色了，染得手上到处都是。

鲁达脸色不变，在史进身上擦了一把，这才摇头道，

“史大郎勿要冲动，这灵木定然被那掌灯大将看得金贵，我等先试试这掌灯大将的虚实再说。”

正说着，鲁达却注意到不远处的案几，坐着两个奇怪的身影。

一左一右，一黑一白，都是素衣高帽，长发及肩，笼得严严实实。

一人帽上书有“一见生财”四字，一人帽上书写“天下太平”四字。

正是黑白无常。

而且巧了，还正是当日在绮霞村，勾去了被天狐院抽干文韵而死的老学究，魏朝先的阴魂，那两位黑白无常。

“黑哥哥，咱们这么继续吃喝，也不算回事啊！上面说有人扰乱阴阳铁律，强行扣留阴魂在阳间，还施展邪术，让我俩走一遭……怎么走了半个月，连阴间都没走出去？”

“贤弟啊贤弟，你还没看出来吧，这红煞掌灯大将跟那人是一伙的，以吃酒为由，把我们阻拦在此。”

“什么？这没毛的铁鸟竟如此大胆？还敢阻拦阴司公务，看我取了勾魂锁链……罢了，打不过，继续吃酒吧。”

“唉，十殿阎王和东岳大帝都去哪儿了？搞得阴间也是一片乱象，否则，这区区掌灯的，哪里敢欺负到我等身上？”

“我的哥哥，你喝醉了，来来，再喝点。”

“喝喝……”

鲁达默默偷听着，目露思索之色。

宾客落坐，有戏班子像模像样搭着台子唱着戏，鲁达一听曲目，竟然是类似《目连救母》、《珍珠倒卷帘》这些鬼气森森的戏。

下面一个个鬼怪都听得入迷了，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台上，甚至眼珠子滚落在地又被踩了几脚，也浑然不觉。

众鬼一打听才知道，这戏班子原来是阳间汴京城赫赫有名的金榜戏班，专门在勾栏里演杂剧，还得过宋太祖赵匡胤的赏赐。

没成想，死后却被红煞掌灯大将截获在此，日日夜夜唱戏演出，嗓子都唱冒烟了都无法消停。

做人难，做鬼更难。

“开席咯~”

有掌厨的猪妖嚎了一嗓子，继而阴风吹过，鬼影呼啸。

鲁达等人面前的案几，顿时摆上十八道碟子，八个盅瓮。

鲁达定睛一看，碟子上放的骨油熬制的糕点、香烛拼成的凉菜，那些盅瓮里，装的要么是花花绿绿的肠肚，要么则是些姹紫嫣红的心肝，此外还有些阴气森森鲁达分不清的妖精脏器。

好在也不全都是阴间玩意儿，有用莲花盏盛着的‘甘酿’，浑圆透亮，还散发着淡淡灵气，鲁达轻轻一闻，便有种心旷神怡，太阳流珠金身酥麻作痒的感觉。

“好宝贝！”鲁达心中微喜。

看来这就是刚才路过的鬼怪，口中所说的红枝果树的露水。

“光是露水都有如此神异了，洒家若是吃一口红枝果，那不得修得二转金身？！”

“树干拿来炼器、树根用来泡茶，再不济烧作炭子，冬日里给娘子取暖也好啊！”

鲁达目光火热的看着远处那株红枝果树，就差流出哈喇子了。

“咴律……”

史进站在鲁达身后，也忍不住闻了闻露水香气，却听得鲁达小声对他说道，

“史大朗，找机会干一票，把这灵树连根拔掉，就算不能栽活，你我三七分账，果子、树叶、树干树根，都是宝贝……”

史进听了，有些傻眼。

我的好哥哥！

我想着能吃一口果肉就不错了，怎么到你这，还直接要给人打包、肢解了带走的？！

主人家没现身，一众妖鬼也不好动筷，就老老实实坐着等候。

戏又唱了几回，唱得是毫无感情，全是技巧。

鲁达正心生不耐时，却听得‘噗嗤’扇动翅膀的声音，一头浑身披着铁羽的大鸟，从庄院深处飞了出来，然后落地无声，风波不兴的落在戏台上。

鸟喙锋利，头上就好像戴着一个骨质的面具，浑身散发着如同烟叶燃烧的熏人黑气。

“原来是只烟叶鬘啊……”

见到这掌灯大将，鲁达顿时猜到了此鸟跟脚。

《正法念处经》中有所记载：若脱彼处，复有铁鸟，名烟叶鬘，其嘴甚利，啄破其骨，取髓而饮。乃至恶业，未坏未烂，业气未尽，于一切时与苦不止。若恶业尽，彼地狱处尔乃得脱。

这烟叶鬘乃‘化生’，无所依托，也无母体父亲，是借芭蕉烟的业力诞生，算是阴间的土著。

“今儿多谢诸位赏脸，本将军再逢喜事……”

公鸭嗓般呕哑嘲哳的声音从红煞掌灯大将口中传出。

他目光阴冷的扫视一圈台下众鬼的表情，见每个人都是面带喜色，拱手行礼，并无不快后，这才满意收回目光，继续说道，

“本将前半生，为六案功曹奔波劳累，披星戴月，功德圆满之后，便飘然隐退至此。可惜，至今却无子嗣，无奈缔结几门冥婚，娶了几房鬼妻，让诸位见笑了。”

呸！

还续香火？

你有这个能耐吗？！

没种的家伙！

台下一众妖鬼听了，心底大骂，但脸上表情不变，甚至有妖鬼还悲从中来，哭出声来，为红煞掌灯大将的经历悲怆。

红煞掌灯大将又絮絮叨叨了片刻，这才一拍翅膀道，

“快请娘子来，该拜堂成亲了。”

言罢，阴气滚滚，分作两旁，露出一条铺着红毯的道来。

兰儿头戴凤冠，脸遮红方巾，身穿绣花红袍，在鬼奴的搀扶下，走上戏台。

红煞掌灯大将面露喜色，轻扇双翅，踏空而来，将兰儿卷到身前。

兰儿娇躯微微颤抖，似乎强忍着害怕。

“一拜黄泉……”

“二拜阴司……”

“夫妻对拜……”

拜堂结束，兰儿下意识想走下戏台。

“等等！”

红煞掌灯大将却突然开口，叫住了兰儿。

众人也停下碗筷，举目看向台上。

“还未结束呢……本将今日，可要娶两个美娇娘，得享齐人之福，母女伺候！”

红煞掌灯大将阴笑一声，道，

“请兰母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