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达在席间听了,脸色顿时阴沉了下来。
从其他宾客的叙述中,鲁达也知晓了这对兰氏母女的来历。
是数百年前晚唐时期的渭州本地人,家中靠采桑织麻为生,虽不富裕,至少温饱不愁,日子也有奔头。
只是没过几年,便遇到藩镇割据,天下民不聊生。
后来便有邪修出世,见兰儿乃‘羊陀夹命,禄存宫守’的命格,恰好是制作女咤鼓的耗材。
便刺聋兰儿双耳,割去舌头,以保证其‘纯洁’,之后等其成年时,便通过秘法、灌注水银,活生生将兰儿的人皮剥下,用来蒙鼓。
女咤鼓炼制圆满,邪修便顺手杀了兰儿全家老小,抽取魂魄,激发女咤鼓的凶性后,满意离去。
但没过几年,这邪修便因果报应,劫难加身,被正道修士除魔卫道了去,毁掉女咤鼓,超度兰儿的亡灵,引至阴间黄泉……
结果,阴间也非善地,兰氏母女还未来得在六案功曹和奈何桥上走一遭,便被这红煞掌灯大将看上了。
可谓是当人难,做鬼也难。
兰儿生前惨遭剥皮,更施展阴毒法术,模样自然算不得俏丽清秀,甚至那绣花红袍下,还是一张没了五官的无面人,皮肤溃烂,浓疮结缔。
但这些阴间的妖魔鬼将,尤其是化生之辈,跟寻常人类的审美并不一样,更看重的,反而是命格、气息。
兰儿这幅模样,落入它们眼中,或许才是一等一的美娇娘。
鲁达也算是看清了,阴间这些大将、鬼神,可谓是男称将军,女称夫人,导从鬼兵,军行师止,游放阴司,擅行威福,索人飨祠,费用万计,倾财竭产,不蒙其佑,反受其患,枉死横天,不可称数。
较之阳间的绿林反贼,还要来得赤裸裸!!
“哈哈哈,大将军真是好雅兴!”
“不错不错,这两朵金花能一起伺候大将军,也算是她两的福分了。”
台下一众鬼魅在短暂的安静后,又纷纷欢呼雀跃起来,掴掌大喊——
这次,众鬼的高兴倒是有几分真情实切了,毕竟这红煞掌灯大将一起把事情办了,也不必再娶兰母又设喜局,又要送一遍贺礼,可喜可贺,可喜可贺啊!
兰母在这几名鬼奴的操弄下,也换上新装,踉踉跄跄的上了戏台。
台上,红煞掌灯大将不怀好意的,色眯眯的,像毒蛇般的眼光,扫视在兰氏母女两身上。
台下,那一圈圈黑影,就像是饥饿的狼群,狰狞的嗥嚎着,似乎下一刻就会冲上来,将兰氏母女牢牢压住,把上衣撕破,裙子掀起,扯下胳膊,掏出肠肚,抠出骨灰。
这一刻,无助和绝望宛若潮水般,湮没了这母女俩。
兰儿、兰母对视一眼,就宛若两朵兀自盛开又凋零的花,一步步靠近着。
史进看着这幕,顿时心中一股无明业火升起。
他本就是怜香惜玉,出入花丛的性子,此刻见居然有这等腌臜事,吼了一声,撇了布衫,露出一柄三尖两刃刀,熠熠生辉,寒光凛凛。
“哥哥先走!待我把这无毛鸟砍作肉泥,救出兰家母女,再来助你!!”
史进口吐人言,浊气从丹田流经五脏,透肤而出,便冲破了甲马神符。
一瞬间,那股香喷喷,甜蜜蜜的人气,便沛然而出,充斥在整个庄院中。
“有生人!”
“好滋味,好滋味,灵丹妙药,血肉大丹!我可有一百年没闻过人气了。”
“别推,别挤,让我先吃一口啊!”
一瞬间,台下众鬼闹翻了天,不少妖鬼眼中露出贪婪火热的神情。
鲁达摇了摇头,倒也不恼,只是默默伸手抓住了雪花镔铁棍。
史进现了形,不复骏马模样,附近的几只妖鬼见状,目露凶光,根本控制不住心中欲望,也不管什么此地乃红煞掌灯大将的府邸了,当即带着缭绕的烟气,手持钢叉竹篙朝他扑来。
“来得好!!”史进大笑一声,
见那乱兵打来,他两只手一驾,早抢了五六条钢叉在手里,一似扭葱般都扭断了。
刺拉!!
数道撕拉声响起。
这史进忿怒不已,三尖两刃刀化作数道寒光。
便见刀光穿透了烟云,面前几只妖鬼当即被撕开,搅烂,化作阴气。
勉强逃出一只积年的老鬼,捂着一直漏气的胸腹,面色苍白的朝远处遁逃,哀嚎不已。
“凶凶凶好凶!”
“走走走快走!”
一众妖鬼见状,尽吃一惊,顿时知晓点子扎手,这生人也非等闲之辈。
而且,这个银盘也似面皮的少年,就如此厉害了。
他后面那个面阔口方,眼睛大得跟灯笼鬼似的魁伟大汉,又该有多少本领?
台上,红煞掌灯大将眯着眼睛,尖锐的喙缓缓垂下,冷冷看着史进两人,
“好大胆子,居然敢混进本将宴席上……刚好笼屉上了蒸气,却少了主菜,来一盘活人蒸,正是恰好!”
台上,兰儿看着这幅,目露不忍之色。
“糟了,这大和尚是个活人?若我不让他们前来,不是就不会惹下这门祸端?”
一瞬间,兰儿心乱如麻,转身朝红煞掌灯大将求饶着,
“请将军饶他们……”
啪!
话音未落,掌灯大将的双翅上射出一股灰黑气息,狠狠拍打在兰儿身上,凶煞惊人,当即将她拍翻在地。
兰儿闷哼一声,鬼体紊乱,气息浮沉,连头上的红盖头都落在地上,露出那张恐怖渗人的脸庞。
“你算什么东西,也配求情?”
红煞掌灯大将目光阴寒的瞥了兰儿一眼。
兰母还想多说什么,但此时只感觉通体骤寒,顿时瑟缩着也不敢说话了,只是默默搀扶起兰儿。
呼的。
一股冷风吹过,一黑一白,两道高大身影出现在鲁达二人面前。
黑无常:“误会误会!”
白无常:“无事无事!”
黑白无常吐着长舌,面带笑意,朝台上红煞掌灯大将拱手,齐声说道,
“这两人是七十五司掌人司请来的走阴客,专程来禀告一批转世投胎之人禄科长短之事,本该和我们弟兄两碰头,估摸着是我俩喝酒误事,误了时辰,这才让两个走阴客误闯大将府。”
黑无常向前一步,道:“还请掌灯大将高抬贵手,勿怪勿怪。等宴后,我便勒令两人离开。”
黑白无常认出了鲁达,虽不知鲁达两人为何擅闯阴司,但出于往日情分和对鲁达的敬重上,也不愿冷眼旁观,任由鲁达跟红煞掌灯大将撕破脸。
不管鲁达打不打得过,这毕竟是阴间,不知多少老鬼都对活人抱有偏见,同仇敌忾之下,即便鲁达有三头六臂的本领,也难以以一敌百。
红煞掌灯大将没有说话,只是深深看了史进两人一眼。
良久的死寂后,掌灯大将才幽幽的说道,
“罢了,看在白爷的份上,本将不跟这两人计较。但天亮之前,他俩必须离开,否则……”
说罢,红煞掌灯大将面无表情,扫了在场一众妖鬼一眼,顿了顿道,
“诸位接着喝酒,接着舞!”
……
“鲁都监缘何在此?在阳间过得好好的,来这阴间作甚!可非善地啊!”
“此事说来话长,渭州知府袁公祈身死,却被其祖父强拘魂魄,借尸续运……”
“什么?!好大的胆子!那袁术我等也知晓,百年前就因为嫉恨同僚,巧取豪夺,引来了关圣帝君责罚……没想到百年后,居然变本加厉,做下这等扰乱阴阳秩序之事!”
黑白无常听了鲁达的叙述,顿时拍案而起,面露愤恨之色,恨不得立刻将这袁术大卸八块,丢进油锅里炸煮。
鲁达听着,随手从桌上拿起莲花盏,仰头一饮,红枝露水轻轻划过喉咙,鲁达便觉四肢舒泰,一股淡淡红燎之意流转于皮肤之上,引得太阳流珠金身都传来渴求之感。
只可惜一滴露水量少质轻,并无多大效果。
此刻,
鲁达目露精光,面色一喜:“那两位何不速速返回阴司,搬来帮手,什么枷锁将军,牛头马面的,统统请上,缉拿袁术?!”
黑白无常两人闻言,又坐了回去。
黑无常苦笑道:“却是让鲁都监见笑了,若是旁人,也就罢了,但如今袁术大势将成,有官气护体,即便是我等也不好靠近。
而且都监不知,这红煞掌灯大将受了天狐院的暗中资助,就连这红枝灵木,本就是天狐院之物。掌灯大将如今是铁了心,要将我等留在此地。”
白无常摇头道:“至于枷锁将军,牛头马面……呵呵,他们的境遇,不见得比我们兄弟俩好,都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了。”
鲁达哑然。
阴司失格,十殿之上不见阎王,带来的影响是全方面的。
香火被瓜分,权柄被稀释,类似黑白无常、枷锁将军这等阴间鬼神,法力道行也远不如鼎盛时期。
甚至随着情况继续恶化,千百年后,世间再无黑白无常也说不定。
“鲁都监若是想破掉袁术的借运之法,只有两个法子。”
戏台上,阴风飒飒,吹得满堂鬼物左摆右晃。
只见得乌云滚地,从中钻出来一个小鬼儿,身穿黑寿衣,脸上画得青一块红一块的,咿咿呀呀的唱着难听的戏曲。
不知何时台上多出一位‘判官’,头戴一顶乌纱,穿大红蟒袍,左手托生死簿,右手持判官笔,花脸虬髯,一派威严。
但这判官甫一现身,那小鬼儿便将其一脚踹翻在地,双手夺过了生死簿和判官笔。
后边跟着锣鼓一催,小鬼儿摇头晃脑,张嘴念了几句白口,居然开始审判起这判官的一桩桩罪状起来。
什么作威作福、什么矫枉过正、什么尸位素餐。
到了最后,这小鬼儿指着脚下的判官,转头朝台下众鬼问道,
“你们说,这厮该不该杀?!”
台下,红煞掌灯大将,展开了翅膀,将兰家母女俩拥入怀中,笑呵呵的坐在首位。
面对小鬼的询问,他笑容不变。
顿时,一众妖鬼齐声高喊:“该杀!”
小鬼儿又问道:“当不当斩!”
一众妖鬼山呼海啸般应道:“当斩!”
斩!
小鬼儿目露凶光,判官笔在判官脖上一划,便人头滚落在地,滴溜溜乱转。
无头的判官尸首,在台上是提胯抖身,挣扎着绕台走了一番,让每只妖鬼都看清楚了他的惨貌,这才扑通一声,四仰八叉摔倒在地。
见此,
台下群鬼呐喊激动,鬼哭狼嚎不止。
“哼!!”
看着这幕,黑白无常脸色阴晴不定,却只是冷哼一声,转而收回目光。
黑无常继续说道:“其一,除掉这红煞掌灯大将。此獠跟袁术沆瀣一气,若是我等猜得不错,当日袁术走阴,掳去袁公祈的阴魂,便是有此獠暗中相助。有此獠在,我等也不好出手。
其二,红煞掌灯大将举办婚宴,那袁术或许也会亲自来贺,届时只需要守株待兔……”
鲁达懂了,无非是一个主动,一个被动。
而鲁达,向来是主动的人。
“不对劲……”
正说着,白无常忽然眉头一皱,那一直吊着的舌头都伸了回去。
黄泉在天,四周灰蒙蒙的看不清切。
阴间虽无日月流转,斗转星移,但毕竟和阳世乃一阴一阳,对立共生之地。
阴间的鬼,也习惯掐算法诀,卜问时辰,免得烈日高照的正午,误入了阳间。
此刻分明已经是丑时末,乃鸡鸣时分,阴阳分晓,由极阴过渡至少阳之时。
对于阴间来说,便是熄灯时分。
寻常鬼物,这个点该回坟休息。
这门冥婚阴亲,也应该结束才是。
可看红煞掌灯大将的模样,怎么似乎要通宵达旦,不顾良辰?
“不好!这厮是想出尔反尔,拿你俩当药人!”
白无常蓦然反应过来。
那田野中,栽在土壤中的‘鬼植’‘妖植’,可都是红煞掌灯大将趁着夜色,掳掠而来的。
“走!”
想到这,黑白无常立刻站起,施了个销声匿迹的法术,便带着史进两人穿过道场,朝院外逃去。
灯影晃晃,人心也惶惶。
院中鬼影不多,只有几个奴仆还在热菜温酒,自然发现不了黑白无常等人。
院门上,那对喜字灯笼,在阴风中摇曳不定,似乎也睡着了,发出轻微的鼾声。
见此,黑白无常齐齐松了口气。
“快走!掌灯大将厉害得紧,不宜正面发难……”
正说着。
呼……
一阵阴风从庄院内刮来,呼啸而至,挡在众人面前。
便见一头人高的铁羽大鸟,展翅而立,目视着众人。
“诸位贵客,往哪里去,何不吃完喜酒再走?”
红煞掌灯大将阴恻恻的笑道,
“还是说,觉得本将招待不周……嗯?”
忽然,掌灯大将惊疑一声。
只见昏暗的灯光下,只照出了黑白无常、史进三人的身影。
鲁达消失不见,不知去了何处。
黑白无常也才发现这点,目露疑惑之色。
正想着,掌灯大将似乎感应到什么,猛地抬头,便听得一道嚣张得意的怪笑声从院中传来,
“嗬嗬嗬嗬!!!好宝贝,好香树!!这灵木合该为洒家所有!”
“有禁制?尔等含鸟猢狲哪里走?刚好给洒家撞破了禁制!!”
“别跑,别跑啊,又不是没死过,大不了再死一回,成全了洒家,却不快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