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袁术追到门口,只来得及看到五个猖兵没入地底的脑袋,有些反光,锃亮锃亮的,眨眼就没了踪影。
袁术目露惊诧之色,愣在原地。
居然是飨食了血祭,却被人收服驱使,蜕变为五猖兵马的先天灵体?!
又是青蛇,又是五猖兵马。
当我这里是客栈不成,进进出出,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袁术脸色阴狠,虽有心追上去,来个斩草除根永绝后患。
但念及火塘被毁,袁公祈的魂魄逃走,便不由得心急如焚。
“不行!若是要这不肖子孙魂归幽冥,去六案功曹走上一遭,什么事都会被他抖出来了……届时我这火塘借运之法,破矣!”
这门胡婆婆传授的‘火塘借运之法’,说高深自然高深,涉及到最为玄妙的因果气运。
但说简单,也简单,就讲究一个‘论关系’、‘讲证据’。
只要自个儿不暴露,别露出马脚把柄,就算那些鬼差阴神有所怀疑,但忌惮袁术这身官皮,也只能按捺隐忍。
“不过好在还来得及!我且烧一封疏文,转告红煞掌灯大将,让他提前设伏,拦下这孽障……只要能捱过明晚,功成身退。就算暴露了又如何?我走后,哪管它洪水滔天!”
袁术目光一凝:“不行,为以防万一,我必须得走一趟。”
唰唰唰……
袁术沾染朱砂,快笔写了一封疏文,又彻于琅函,焚化后化作青烟,直勾勾钻入地底。
下一刻,袁术迈出了步子,绕着火塘废墟正、反三圈,踏罡步斗,嘴里念念有词,身形摇晃,手中法诀更是舞出残影。
他大喝一声,
“太上四明,九门发精,耳目玄彻,通真达灵,分形散影,出我阴灵!”
诵出咒语,袁术衣袖一挥,种种布置法坛仪轨的材料,落入火塘之中。
就连那些那些燃作薪柴的白骨、骨灰和泥砖,也因地制宜,纷纷落入法坛。
“阴神出,分!”
袁术目光流露一丝凶狠之色,顿时咬破舌尖,噗呲一声吐出一口精血。
阴神出窍,影影绰绰落入火塘中。
滋滋滋!
精血一触碰到袁术的阴神,仿佛腐水一般,侵蚀得阴神坑坑洼洼,散出阵阵烟气,让四周的空气都隐隐扭曲。
阴神发出压抑的嘶吼,跟袁术一般无二的小脸上,五官扭曲。
而那烟气聚集,阴神恍惚,却分形散影,又分化出一尊一模一样的阴神。
此法唤作‘分形散影离神法’,乃是正儿八经的蚕头法术,顾名思义,可以分化阴神,跟传说中的分身术,有异曲同工之妙。
只是分身术乃是真的仙法一流,分神百万,灵与欲皆全,甚至具备跟本尊一样的道行实力。
而这‘分形散影离神法’,则要差许多了。
往往只用作保命的手段,事先分化出一具阴神,藏在隐秘所在,就算本尊身死道消,也可夺舍延命。
而且弊端极大,极易让人走火入魔,精神分裂。
好在袁术早已筑基圆满,凝得地煞,聚集天罡,日月合璧,璇玑停轮,将阴神滋养得无比壮大,甚至有结丹之势。
所以哪怕分化出的这具阴神,也具备可观的实力。
而且现在,袁术只是让其代替自己,去幽冥走一趟。
幽冥阴气浓重,并无日光,阴神落入其中,反而如鱼得水,最为适合不过。
袁术:“还请道友速速前往幽冥,不得有误。”
分神一笑:“哈哈你我本为一体,何需客气?贫道去也!”
……
正月十五,清晨。
李清岗带着满身的疲惫,回到自己的小院,解下身上的法剑、脱了道袍,随意沐浴清洗,换上干净衣服,走到院中的槐树前。
昨夜袁术有令,广而告之纪昕受伤之事,李清岗便带着人出入书坊,印刷了大量告示布文,借助法术之便,早就贴满了大街小巷。
李清岗抬头,看着这株高大繁茂槐树,立春刚过,槐树已经吐露新蕊,黄白色,传来淡淡芳香。
李清岗一边给这棵槐树剪枝,一边自言自语道,
“驴师叔,一晃眼,我们已经下山半年了。也不知道,山里的大师兄、二师姐、师尊他老人家,今年岁首还祭祖没,吃五辛盘没……”
咔嚓咔嚓……
条条树枝落下,槐叶长且细,窸窸窣窣的,就好是某种动物的毛发一般。
“你说,大师兄他们是不是出了什么意外?怎么回山这么久,也不来找我?二师姐,还好吗?”
李清岗少年老成的脸庞上,流露出几分委屈,
“师尊说的,世俗女子皆是老虎所化,近之者必死!清岗记得一清二楚哩。可是,师傅好像忘了清岗呢!”
杂乱的树枝,被李清岗尽皆去掉,就连伸展到屋檐上的,也一并剪下。
李清岗有些意犹未尽:“可惜了,驴师叔你化形成这槐树,倒是没法给你修蹄子了。不过也好,日后我鹤鸣宫,便多了一位‘槐师叔’和修剪枝叶的传统了。”
槐树无风自动,枝干簌簌作响。
忽而一簇带着羽状复叶,圆满如扇的枝叶,从顶端坠落,划过长空,轻轻拍打在李清岗的脸颊上。
痒痒的、麻麻的,就像当年小时候,驴师叔用驴脸贴贴李清岗一样。
李清岗捡起这簇枝叶,没好气道,
“驴师叔,你又想逗我。我已经长大了,”
李清岗也不清楚,鹤鸣宫这位驴师叔,到底活了多久,是哪一代的长辈了。
他只是依稀记得,师傅他老人家腿脚还利索,能下床走路的时候,岁春祭祖,似乎也唤过驴师叔一声‘师叔’。
鹤鸣宫代代真传蚕头法术:北斗叩步化形术。
只需辅以符咒,顶皮步罡,向北斗叩首,诵咒二十四下,向地一滚,便可彻底化形他物。
此乃跟脚、阴神、灵魂上的彻底改变,塑形,就算是真神天仙当面,也认不出化形前的模样。
只是,鹤鸣宫传承数千年,能真正将这法术修至大成,可自由化形,易作他物,又可回归真身的,寥寥无几。
大多数都只能‘假形’,将身体部分化作他物,或山精野兽的爪牙、或是鸿鹄鸟雀的双翅。
抑或,变成了其他东西后,便再也变不回当初了。
只能披着如今的皮毛,继续修持、继续……
化作他物。
就跟当初的驴师叔、现在的槐师叔一样。
李清岗将院子中的残枝败叶打扫干净,又从地窖里装了半筐草木灰,给槐师叔施肥。
然后李清岗目露促狭之意,笑嘻嘻的解开了腰带,撩起衣摆,就开闸放水。
“虽然不是童子尿了,但您老人家也别嫌弃,就当晚辈孝敬您的……毕竟,或许啊,就这么一回了。”
槐树气得狂颤,一怒之下怒了一下。
李清岗配好剑,清点符篆法器,又将阴阳消涨镜挂在腰间。
现在,这里是十五元宵。
院外人来人往。挂銮铃的马车斜驶过来,轻巧的来了又去。
冰糖葫芦,窗花。
青砖黛瓦的屋檐上飘着水汽。
一朵槐花清晰的坠落下来,从恍惚的绿影后面。
有些发皱的道袍,芒鞋。炸油锤的香气,正午时分的阳光。
李清岗行走在人间的烟火中,推开了门,大步朝桂花街而去。
“我也去该做我应该做的了。清除师门败类易,了结这一桩因果难。但好在不管如何,今夜之后,一切都结束了。”
李清岗回头,看了眼院中的槐树。
槐师叔默默伫立,似乎是在为他送别。
“仙道昌隆,鹤鸣长唳。”
“别了,槐师叔。”
啪嗒!
院门合拢,声音尖且脆,就如出鞘之剑。
……
“种将军,时辰到了。”
小种经略相公府,一位管家打扮的中年男人,快步走入白虎节堂中,在距离种师中数步距离外停下。
种师中披挂了黑漆顺水山字甲,大马金刀的坐在堂首,单手杵着独脚铜人,连青石地板都隐隐塌陷下去。威风凛凛,有气吞山河之象。
“官家的圣旨调令还没来吗?”
种师中保持着这个姿势,不知已经多久了。
嘴唇都有些干裂,眼底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
这名管家是刚提拔上来的,算是种师中的旁系表亲,种师中也不避嫌,任人唯能,只觉此人知分寸、晓道理、长袖善舞的,足以将相公府打理得清清楚楚,就够了。
管家闻言,老老实实回道,
“没有。我已加急派遣三匹快马,在城外的土候、驿站等待,但截止半个时辰来,并无官家来人。”
管家不敢添油加醋,也不敢阴奉阳违。
毕竟上一位管家的下场,旁人不知,他却是心知肚明。
知分寸,有时候,才能保命,活得长久。
“唉……这一旨调令,本将等得太久了。莫非,是出了什么变故?”种师中有些疑惑。
得益于鲁达藏身石碑,阳气逼人,破掉西夏的阴门阵。
韩世忠等人,才能势如破竹,斩杀以仁多沽丁为首的西夏高级将领。
种师中也是抓住了一瞬即逝的战机,调拨全部兵力,奇袭大通河,大败西夏军,斩获西夏统军以下军官近百,终于攻打下了西夏于大通河对岸修建的水寨和石堡城。
算是重新从西夏手中,重新夺回了大通河!
然而,攻城易,守疆难。
更不用说,石堡城本就靠近西夏腹部,距石堡城六十余里外,便有西夏铁鹞子的军营,重甲五千步兵一万!
此时,光靠种师中、刘延庆等地方厢军、民兵、蕃兵,去跟西夏的核心军队争锋、守城,已经不现实了。
只能由枢密院调兵遣将,三衙领兵,增援禁军,甚至加派来自汴京的指挥使,亲自坐镇,方可正面迎战铁鹞骑兵!
而枢密院,直属皇帝管理,现在大大小小的禁军,明面上归属三衙,其实还是握在那位道宗皇帝手中。
然而,军机调令,还未抵达。
“袁家的动静呢?”种师中问道。
管家快速说道:“袁府外已有官轿等候,另有府衙、刀斧手三百,沿街开路,想来袁知府已经准备妥当,欲前往桂花街观灯了!”
“另外……”
管家小声道:“今早城里城外,突然冒出个消息,传言纪昕城隍神体有缺,被邪气入体,需要塑金身、披百纳,现在许多百姓都去祭拜了。”
“经查实,这一消息,最初是出自于跟袁知府交好的那些仙师口中。”
城隍神体有缺?
听到这,种师中眉头一皱。
这消息,早不流传,晚不流传,为何偏偏今日才冒了出来。
“罢了,不等了。待袁贼出了内城,到桂花街时,传得信来。我便……”
种师中双目迸射火炬般的精光,一字一句,杀气腾腾,
“砸死这天不盖、地不载、该剐的贼!!”
种师中自然也猜到了,如今坐在渭州知府之位上的,是在天狐院修行百年的袁术,而非袁公祈。
甚至近年来,渭州发生的一桩桩乱事,岷山响马、水患瘟疫、安济坊魔窟,都跟这袁术脱不了干系!
常觉胸中生意满,须知世上苦人多。
而这些乱事、这些镰刀,最终还是落在了苦人、穷人头上。
鲁达有自己的道,自己的方式去除魔卫道,去畅怀得意。
而种师中,也有自己的方式,去手刃贼寇!
那便是借助夺回大通河的功绩,请赐渭州,不说封武安王,至少也得人心所向,用这浩浩荡荡的人道气运、大宋所钟……
扫除万般不轨,千般妖孽!
“是!”
管家唱了个肥诺,倒退着离去。
日头西斜,四面八方的彩灯逐渐汇聚,照亮了经略相公府外的天空。
“报——袁知府已出了内城,过五门楼到了外郭!”
管家进来快速禀告。
种师中双目微闭,养神静心。
棘盆长杆上的剪纸迎风飘动,形成灯阵,一盆盆联结起来,如一条条光雾流转的火龙,与天上明月交相辉映。
“报——袁知府抵达了魁星楼,下轿步行。”
管家跑得是满头大汗,声音都哑了。
种师中神色不变,只是稍稍握紧了独脚铜人。
“报——”
管家的声音骤然变得尖锐、急促起来:“袁知府,到了桂花……”
轰隆隆!!
声音戛然而止,被一阵石破天惊之巨响掩盖。
种师中忽然把眼一睁,长身而起,手中独脚铜人迸发万千神光。
他对着虚空,桂花街的方向,猛地下砸而去!
“袁贼,受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