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沙沙……”
城隍庙,寝宫之中,纪昕坐像小幅度的颤抖着。
一夜之间,这泥塑草胎的坐像,居然上漆贴金,又加固修缮了金身。
却是在百姓请愿、官府带头出资之下,有泥匠连夜在原先的纪昕坐像基础上,搭粗坯、做细泥,填补裂缝。
更是融入了万民铜钱,再塑金身!
“袁术竖子,竟敢如此欺我?!”
而此时,一道压抑而愤懑的怒吼声,隐隐从这具坐像中传出。
震得寝宫屋檐上的清灰都簌簌滑落,坐像也是摇摇晃晃,神光闪烁。
只可惜,这座坐像乃是渭州百姓念力所聚,更包含了百姓们‘城隍大人身体不便’、‘城隍大人身体有恙’的认知……
所以,此坐像反而成了纪昕的枷锁牢笼,让他无法离去!
对神道如此了解、还有这等心思狡诈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手段,怎么可能出自那袁打盹之手?
定是纪昕的那位故友,袁术无疑!
尤其是,袁术方才,前往桂花街时,还亲引随从百余人,故意绕路到了城隍庙,进庙上香,捐出五十两蒜条金。
假仁假义的劝慰了几句,让纪昕勿要担心城中百姓,他自会好生照顾。
气得纪昕三尸神狂跳,神体都差点崩散了!
纪昕万万没想到,自己居然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钓鱼钓着钓着,自己成了翘嘴!
“纪昕将军,我等派遣了三千阴兵,把守桂花街一带。”
“各路土地社神,已经全部得到号令。”
车臣、柳文判两位判官的身影,从寝宫外的焚香炉的香火中飘出,落到宫中。
只是,两位判官的脸上,都有些疑惑,
“可是,我等并未发现任何妖邪气息,而且元宵十五人气上涨,大吉之星照耀,万事皆顺。没有哪个老妖魔,敢在今晚闹事吧?”
纪昕大骂一声:“糊突桶!!谁说只能是妖邪,才能闹事?!”
“人晓鬼恐怖,鬼知人心毒。那袁术所图甚大!”
车臣、柳文判两位判官噤若寒蝉,低头不语。
纪昕抬头,但见整座渭州城光华璀璨,连夜幕都破开,一片通红。
但其中,却有一道晦涩的黑气隐在城中。
纪昕心中惴惴不安,生出不安之感。
“那座火刑铜炉呢?”
突然,纪昕似乎想到了什么,开口道。
车臣道:“纪将军您百年刑罚结束后,那铜炉便闲置在堆房中。”
纪昕语气平静道:“搬来,添火,将这金身置入铜炉中!”
“什么?!”
车臣、柳文判两人失声大惊,面露愕然之色。
柳文判更是当即扑出,飘到坐像前,抬头仰视着纪昕,快速说道,
“纪将军不可!百年刑罚已经结束,何苦再入火刑中,而且若是强行融化了你的金身,怕是……”
“不可多劝,速速去做!”
然后纪昕心意已决,语气中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
车臣、柳文判两人伫立原地,沉默良久。
那尊火刑铜炉,乃是当年关圣帝君随手抓来的焚香炉,打入自身温养的神火一道。
掐准了时间,百年后便会熄灭。
但神火虽灭,但这尊本普普通通的铜炉,却在神火的锤烤下,洗尽铅华,去芜存菁,生出许多神异。
甚至炉壁上,还后天复返先天,无中生有出拔舌地狱、剪刀地狱、铁树地狱、孽镜地狱等……十八层地狱之景。
万民之愿何其重?
纪昕想尽了法子,却只有借这尊铜炉融了金身,强行冲散愿力,换取短暂的行走能力,这一条路可走!
至于事后的代价……
纪昕已经顾不得了。
纪昕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那便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袁术的阴谋得逞!
柳文判默默立于坐像下,一动不动,默默表达了自己的选择。
车臣却叹了口气,两世为臣,在纪昕将军麾下效命数百年。
军令如山,是刻进骨子里的本能。
他,无法拒绝。
“是,将军!”
车臣的声音有些艰难,却不再犹豫,转身化作青烟,朝城隍庙后面的堆房遁去。
……
官轿落至街口,袁术一身朝服,带着满脸和煦的笑容,下得轿中,前往桂花街的鳌山。
鳌山,就是以千百种、几万盏的灯叠为山形,中间用五色玉栅簇成各种吉祥如意的大字。熠熠生辉,灿若繁星,从高空往下看,真如一座鳌山般。
袁术身后有大小官员,数百府衙刀斧手随行。
李清岗等修士,落后几步,走在众人最后。
毕竟今日乃人间盛世,他等修士也不好抛头露面,恐不慎惹下无端的因果。
“见过袁知府。”
“袁大人今年雅兴,居然莅临桂花街,与民同乐,真是我渭州百姓之福啊!”
“袁大人,踩踩我给您备好的红毯,我拿回去,也能剪喜当做小儿的肚兜,讨讨您身上的文气啊!”
街头,早有身穿罗琦的贵人翘首等候。
此刻一见袁术的身影,众人纷纷眼前一亮,宛若闻着腥味的猫,纷纷涌了上来。
按照往年元宵灯会的传统,这些渭州的官员、富商等大人物,是该同聚魁星楼,在十丈高楼上,俯瞰着渭州灯会之景、笑谈灯魁争斗的。
可是今年,也不知袁知府发了什么疯,突然改变惯例,把争夺灯魁的地点下放至桂花街。
无奈,民不与官斗。
这些豪绅贵人,甚至考取了功名的秀才举人,也不敢置喙半句。
只能笑着遵从。
街口的青白纸龙鳌山下,聚集着不少人流,笙箫嘹亮入青云,月光清射鸳鸯瓦。
击丸蹴鞠的、踏索上杆的、生吞铁剑的,许多江湖艺人纷纷术。
袁术看了眼那条青色纸龙,也不知想到了什么。
隐隐觉得右手手掌有些幻痛,下意识的哆嗦了下。
“咦?袁大人,您的手怎么了?何时受的伤?”
有人注意到袁术手中包扎的伤口,疑惑的问道。
袁术勉强笑笑,道:“小伤,不值一哂……对了。”
袁术弯腰搀扶一位耄耋宿老,将其送至街旁的圈椅上坐下,这下转头朝桂花街的里正问道,
“保安堂的那位白神医呢,怎么没来?本官还说想邀她一同放灯的。”
袁术等人,被引至金翅大鹏灯对面,临时搭建不久的灯台上,两边青帘青盖,侍卫呈列。
这个角度正好,能将整个桂花街大大小小的花灯尽收眼底。
而且斜着向对面看去,就能看到保安堂的铺面。
里正闻言,有些惶恐道:“下官不知。本早就去请白神医了,可是连保安堂的伙计绣儿都不知道白神医的去向……我这就派人去找。”
细浅的冷汗,瞬间铺满了里正的额头。
白神医,可是袁知府之前点名要拜访的人物。
毕竟白神医悬壶济世,开设的保安堂,短短半年内,便一跃成为渭州名头最旺的药铺。
更是研制出了解除瘟疫的解药。
虽然在之后,官府也推出了‘宣肺败毒方’,也可救治瘟疫,或多或少分润了些许白神医的‘功绩’。
可是,没有人会质疑,这位看似柔弱的女子,为渭州百姓做出了何等巨大的贡献。
一想到自己居然出了这么大的纰漏,袁知府点名要见的人,居然没找到,里正就忍不住心生惶恐。
“这是见势不妙,自感无力阻止,便抽身离去了?这位白真人,倒是识时务者……”
袁术心中浮现猜测,眼底掠过一丝得意之情,嘴边笑意更浓三分。
看出了这里正的担忧,袁术毫无愠怒,反而劝慰几句。
“袁大人,该放灯了。”一名下官在袁术耳边轻声说着。
便见灯台下,市民百姓们纷纷提灯行街,聚集于灯台下,桂花街亮如白昼,喧天鼓吹。
无数人都翘首以望,等待着袁知府的放灯。
元宵灯会首灯一放,便意味着争夺灯魁正式开始。
各行各业、渭州大大小小的家族,皆会推出自家准备许久的花灯,以百姓公投的‘灯票’排定次序,比个雌雄。
不仅是博个彩头,也相当于是打出广告。
值得一提的是,每年元宵灯会灯魁对应的商家或家族,来年一整年都是无灾无难,逢凶化吉,运势亨通。
袁术点了点头道:“那便放……”
“且慢!”
突然,
一阵夜风从台外繁星中吹来。
落地,化作一名身穿水云道袍的修士。
风尘仆仆的,鬓角未干,发丝凌乱。
“嗯?是仙人?”
“仙人也来看灯会了?”
“仙人去灯台上了!莫非是去见袁大人了?”
一众百姓见状议论纷纷,激动之情更胜三分。
而在灯台上,
庄玄明目光冰冷的盯着袁术。
‘铮……’
他拔出长剑,剑指袁术:“你到底是谁?”
庄玄明奉神霄宫之命,贴身守护袁公祈。
可是,自袁公祈应邀前往泾州,参加地穷宫的封神仪式后,一切都变了。
变得深居浅出,奇奇怪怪,就好似变了一个人。
庄玄明不惜远走泾州,亲临洗马岛,调查此事。
终于从当日云中君封神之事的幸存者,薛式、何锟等人的口中,套出消息。
袁公祈,被鲁达击杀于笠泽江上!
五脏六腑俱碎,神仙也难救!
“刺客!!”
“放下武器!!”
“嘶,好像是庄仙师?庄仙师,何至于此啊,这不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莫非有什么误会?!”
台上一干武者府衙见状,面露凝重之色,纷纷拖枪弄棍而来,把台上围了个水泄不通。
“退下。”
袁术淡淡的声音传来。
众将收兵,却还是虎视眈眈的盯着庄玄明。
人群中,李清岗见此,目光变幻,身影悄然前挪,靠近了袁术。
“庄仙师,你莫非累了?我是袁公祈啊,你不认识我了?”
袁术向前一步,走到庄玄明面前,目露疑惑的说道。
看着眼前这张熟悉的面孔,感知着那熟悉的气息。
嗖!
剑光划过袁术身侧,顿时剑光翻腾如海,地面如残烛般被剑光吞噬,留下一道幽幽如黑潮的痕迹,深入地底。
庄玄明一言不发,收剑立于灯台角落中,整个人隐没于阴影之中。
庄玄明他……
分不清,实在是分不清啊!!
到底谁是袁公祈,面前这位袁公祈又是谁?
庄玄明,有些乱了。
庄玄明的出现,只是一个小插曲。
袁术心底也稍稍松了口气,走到灯台边缘。
看着台下浩浩荡荡,望不到边际的百姓,纷纷提灯结彩。
袁术取出一盏孔明灯。
掷烛腾空稳,推球滚地轻。
他,轻轻一推……
“袁……贼……”
蓦然,一道声音传来,似天怒,如钟鼓。
“嗡嗡——”
台下许多百姓,只觉得耳膜震痛,不由得脸色纷纷煞白,只觉繁星下、灯火前,空气都变得晦涩压抑起来,充斥着一股金戈铁煞之气。
胆小的,更是当场吓晕了过去。
声音快速扩散而来,笼罩了整座渭州城,嘈杂的渭州城,竟然安静了几息。
下一瞬间,渭州城内外,大大小小的军营、碉堡,乃至那些被人遗忘的古战场,都震动起来,散发着赤色的血光。
就仿佛是沉睡多年的古将士,又获得了军令,每一块血肉、每一根手指,手掌中握着的兵器,纷纷复苏了过来,回应着、咆哮着。
声势之大,压得方圆百里的山野精怪抬不起头。
长街十里的花灯都黯然失色。
莫说旁人了,就连灯台上的袁术抬起头来,目露惊骇之色,难得的神情中流出几分慌乱。
紧接着,一道有些熟悉的威严声音,遥遥的从小种经略相公府中传来——
“袁贼,受死!”
声音不大,并非声嘶力竭的嘶吼,反而带着一股玉石俱焚的平静。在城中回荡,牵引着那些赤色的血光,翻滚凝聚,形成一柄独脚铜人的巨大虚影。
“袁贼,受死!”
“袁贼,受死!”
……
声浪似潮,威深如海!
然后……
所有人便目光震撼的仰头看着,那血色的独脚铜人,从好似天盖下压一般,蓦然朝灯台,朝袁知府落下!
血染长空,宛若将军披挂的披风。
“噗呲!”
独脚铜人还未落下,袁术便如被泰山压顶般,双腿膝盖忍不住稍稍弯曲,恢弘威势袭来,更是喷出一口鲜血。
这一击落下,我会死!
袁术瞪大了眼睛,心中猛地醒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