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觉,都是幻觉。
一定是袁某心魔入体,产生的幻觉!
袁术惊怒交加,紧要关头,咬破舌尖,泌出精血,将舌头当作符笔,抵着上颚画符。
顷刻间,他的身上迸发出璀璨青光,显化出一只只九尾狐的虚影,云纹沉浮,游走奔跃,将他护住其中,九尾狐虚影之上,更有十万大山及云海之状,似乎就是那天狐院所在。
袁术口吐浊气,脸色苍白,眼睛凝聚成针尖大小,某一瞬间,恰如食肉的狐狸,盯着鲁达厉啸一声,
“你是我的心魔,岂能阻我?!”
鲁达就静静看着袁术的表演,这老贼被种师中、鲁达等人联手折腾,到了如今,已经心胆疲、锐气丧,到了穷途末路之时。
而且鲁达只是闻了闻就知晓,袁术这百年道行,竟经不起他一棒子的。
曾几何时,在他眼中还深邃莫测,探出手掌阴影便笼罩整个渭州城的袁术,现在,却如一只鸡仔般,被他擒在手中。
鲁达语气平静,看着歇斯底里的袁术问道,
“我问你一件事,你吃了这么多人,就真的心中无愧吗?”
“心魔,都是心魔!!!神通种是我的,我欲成仙!!”
“懂了。”
轰隆!!
棍出之时,一道赤色焰光自棍身上迸发出来,化为一道炽烈焰流,呼啸着撞碎漫天雨点,焰流所过之处,雾气狂涌。
什么璀璨的青光、什么九尾狐的虚影,都如土崩瓦狗般,连带着袁术自己,从头到脚砸了个粉碎!
一团还带着黏答答筋骨的肉泥,无声的躺放在青石板地面上,流出一条长长的血迹,被雨水冲淡。
“嗯?袁贼的气息在这边!”
“袁贼休走!”
“坏我延寿之机,今日定要做过一场!”
只听唿哨响处,从长街短巷,闹市茶楼中,又追赶出十余道身影。
赖老翁就好似个吹涨气的猪尿包,赶云般飘荡在空中,风驰电掣而来。
庄玄明拈两枚符篆,脚踩水花,从屋檐上跃下。
沈丰玉一身挑担游商打扮,混迹在惊慌的人群中,转过朱墙,朝这边打量。
摇着铃铛的公孙胜,端着海碗的楼观陋……
还有一干修士、官府的衙役……
然后,刚靠近坝桥榜这边。
所有人都诡异的停下了脚步,任由冰冷的雨水拍打在自己脸上。
鲁达此刻背着对他们,单手压棍立在桥边榆树下,臂膀肌肉盘虬,丝丝缕缕的血气从他身上蒸腾而起,风雨骤急,从小溪处吹来的冷风,吹得那血气飘舞散动,一眼望去,就如同鲜血铸就的披风战甲般。
而在他的脚下,则是一滩肉泥,还残留着独属于筑基圆满修士的威压。
官服,尚在!
死寂!
所有人都呆立原地,满目惊愕。
躺在地上的那滩,是袁贼?
袁术……
被人打爆了?
哪怕袁贼身受重伤,实力远不复巅峰之时,那也是大派弟子,筑基圆满的修士。
烂船还有三千钉,更何况袁术定然还有底牌手段未出啊。
怎么就片刻的功夫,被人砸成了肉泥?
眼前的景象和众人预料之中的画面,完全对不上。
鲁达那炽热夺目的气血和从雪花镔铁棍上闪烁的寒光,更是让人不禁神情恍惚起来。
“老祖宗,这人,好像是庄里的,好像叫什么智深和尚?”
一只蛤蟆精颤颤巍巍的在赖老翁耳边小声说着。
赖老翁看着那既熟悉又陌生的身影,愣了下。
智深和尚?
让你扮演鲁达,震慑袁术心神,阻其离城,你怎么还真把人给杀了?
等等,不对……
鲁达身影,倒映在赖老翁的瞳孔中,快速和记忆中的那人吻合起来。
“鲁都监?!”
赖老翁老泪横秋,目光颤抖,向前一步,彻底确认了眼前之人的身份后,心生委屈,竟然忍不住嚎叫起来,
“鲁大人,你没死啊!!真是想煞老夫……”
“别在这给洒家哭丧!”
鲁达不耐烦的打断了赖老翁,眉头皱起。
此事还未结束。
他方才并未发现袁术的阴神所在。
鲁达眯着眼,眼底掠过一缕精光,便见这斑驳浑浊的雨幕中,隐约有一道灰色气息在四处逸散,到处飘动,躲躲藏藏。
转瞬间,便消失不见。
“鲁都监现在该知晓,袁术这等大派修士的难缠了吧?”
公孙胜一卷幡旗,衣衫飘动间,身形已如幻影般出现在鲁达身边。
他虽然早有预料鲁达金身二转后的恐怖,袁术定非他的对手。
但此刻近距离感受着鲁达那体内,犹如岩浆涌动般的气血劲道,公孙胜依旧有些难以置信,心中竟然生出些许忌惮。
公孙胜幽幽说道,
“名门大派、洞天福地对于那些小门小户,可谓是全方面的碾压。击败门中弟子容易、击杀难、挫骨扬灰令其烟消云散,更是难上加难。”
法术神通的优势暂且不论。
光是眼界格局,各种压箱底的秘术都远非散修可比。
更不消说,还有师门赐予的保命之物,甚至耗费大力气,剥离了一丝本命真魂,藏在某些物品之上。
就算行走凡尘,身死道消,也可真魂不灭,再入轮回转世之中。
“难杀又如何?洒家能杀他一次,就能杀他第二次!杀到他后悔为人!”
鲁达哈哈一笑,脸上却露出鬼精鬼精的奸笑。
他没有狗鼻子,是找不到袁术命魂寄藏之物。
但自然有鬼找得到。
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
鲁达别的不说,单论人脉一途,可比袁术广得多!
……
与此同时。
坝桥榜外面。
沈丰玉一见到鲁达,二话不说,掉头就走,直到穿街过巷,到了数里之外的街坊,才堪堪停下。
“鲁达这厮,当日居然诈死?”
沈丰玉脸色阴晴不定,是万万没想到,今日还有这出大戏!
这么说,这段时间,鲁达一直隐身暗处,静静看着袁术在明面上如跳梁小丑般蹦跶?
好险好险。
想到这,沈丰玉有些后怕。
好在前段时间,地穷宫都忙着牵线搭桥,奏请地穷帝君显圣,给道宗皇帝托梦,谋取正身。
所以无暇他顾,沈丰玉也无奈被抽调前往其中州府。
倒是没空继续在泾渭两州,煽风点火,左右闹事。
没成想,反而阴差阳错,捡了条命?
一想到,若是鲁达将自己也当做首要目标,暗中算计……
袁术便是前车之鉴!
“鲁达分明没读过几年书,就是个匹夫莽汉,怎么玩起计谋来,比那些文官奸臣还要脏?”
沈丰玉心中微微胆寒,目光浮动间,掐动法诀。
天上的星光被乌云彻底遮蔽,整座渭州城在暴风雨中起伏。
无形气机扩散开来,暮色更加深沉几分,粘稠如墨。
“簌簌……”
似乎是什么铁链拖动的声音,只见朦胧白雾弥漫而来,其中似乎有什么奇特生灵走动,高有两三丈,依稀看得出是人形。
不见其人,只听锁链声。
“左右有度,见过沈使。”
白雾中,传出两道声音。
沈丰玉沉声道:“事情有变,原计划取消,尔等不可抛头露面,免得遭了杀劫……把之前在岷山、安济坊截获的渭城阴魂,释放出去,令其托梦给故友亲朋,将袁家的腌臜事,都告知世人!”
地穷宫早就在暗中截获渭州一地的大小阴魂,窃夺阴曹地府的权柄。
岷山响马、安济坊的魔窟,乃至渭州城中的生老病死,背后或多或少都有地穷宫阴差活跃的背影。
阴曹地府有黑白无常,地穷宫便有左右有度。
相似的勾魂使者、拘魂使。
还有九天使者、天龙神将、十方仙真、诸天帝君,乃至法座之上的那位太上无极老祖……
各种配置简直就是仿照着阴曹地府设置的。
这地穷宫的狼子野心,可见一斑。
而沈丰玉令之前惨死岷山和安济坊的苦主托梦,目的也很简单明确。
那便是彻底撕下官府最后一层遮羞布,将袁公祈、袁术等高官贵胄的丑恶嘴脸,暴露于世人面前。
从而重创大宋官府,在百姓心中的威严和信任!
命运的刀把一旦攥在别人的手中,骨子里的懦弱,任谁都无法替尔等伸张正义……
唯有,地穷宫!
信我者,无需来世,也无需清心寡欲修禅坐盘,皆可证得神真鬼差……
毕竟地穷宫初建,现在入教者,都是‘原始股东’,还有大量的空缺……
“是!”
白雾卷动,左右有度闷声回道。
“簌簌……”
铁链拖地,渐渐远去。
朦胧白雾也倏然间缩小,凝聚为弹丸大小。
一滴雨水划破,便将其击碎,消散不见。
……
滂沱大雨中,一个身材矮小的小厮,头戴一顶挡雨毡笠,挑着两担编筐,冒雨前行,转出了门口的立影壁墙,深一脚浅一脚的朝渭州城外而去。
张小乙是朱家长生库的伙计,迎来送往的,还负责去乡下收账,自然对渭州城里里外外,大小捷径都一清二楚。
今晚,他便是挑着一批被典当回去的珠宝首饰、古玩字画、锦帽貂裘出城,归还给原主。
典当铺,这行水极深。
典当之物,也是来历不同,不乏赃物甚至从坟墓中刨出来的老货。
这样的东西,行话就叫做‘小道货’,指不定打哪儿偷的。
一般来说,小道货入了长生库,便再无被赎回去的道理,会被封存至地底三层。
毕竟也没谁不开眼,胆大包天,都已经出手的赃物,还往回里掏的。
但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典当这行干久了,还是会遇到奇葩,愿意花高价,赎回这些小道货。
为免抛头露面,再生事端。
朱家长生库,还贴心的提供‘送货上门’服务。
只要银子到位,一切都好说。
今夜也是这样,一批典当收入地下三层的小道货,被原主赎回。
张小乙便领了差事,急匆匆送货。
只是,按理说,今夜风雨骤急,如同天倾。
桂花街那边,更是闹出了大事。
听说连袁知府都勾结妖人,不知去向。
今晚不安生,那送货也该改日再去。
只是说来奇怪,包括朱家长生库的掌柜在内,所有人都下意识的忽略了这点。
张小乙也是如此,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将编筐里的小道货,连夜送出渭州城。
“汪汪汪!!!”
忽然,一阵急促的狗叫声,猛地从一旁传来,就在张小乙耳边乍响,就若平地起了霹雳惊雷般,骇得张小乙大脑一片空白。
“我怎么在这?!”
张小乙立刻反应过来,心间惶恐,连忙转着脑袋,左右打量,便见不远处的黑暗中,影影绰绰的,似乎藏着什么妖邪鬼魅。
“啊!!”
张小乙当即尖叫一声,哪里顾得挑着的小道货,是手脚并用,哭着喊着逃窜而去,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
编筐打翻,什么金银首饰,细软古董,锦衣华服,纷纷掉在地上,被雨水打湿。
不知过了多久。
幽幽的声音传来。
“嗯?已经逃出城了么?”
一件绸缎衣裳中,缓缓淌下涓涓水流。
水流蠕动,向上层叠,如倒悬的瀑布般,渐渐化作一个人形。
“鲁!达!”
袁术的声音冰冷而平静,却无法掩盖他心中冻彻心脾的恨意。
对鲁达的杀意,几乎燃烧了他的内心,如毒蛇噬。
他已经认输了,已经决定退出棋盘,可为何鲁达还要咄咄逼人,穷追不舍?
为了区区百姓、安安饿殍,如此费尽心机,值得吗?
不过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想来鲁达等人,都前往渭州各处藏阴聚煞之气来找自己了,都以为自己想等事态缓和,众人松懈之时,再暗中出城。
可是,谁能想到,袁某我就藏在众人眼皮子底下,就在坝桥榜的朱家长生库中,更是冒着风险,连夜出城?
“你这法术倒是挺妙的,居然能寄托附身于寻常衣物上?”
“可否教教洒家?”
正想着,袁术只听得一道有些好奇,带着打听意味的声音传来。
他愕然抬头,便见不知何时,这条街上站满了‘鬼’。
摇着哭丧棒的黑白无常。
持钢铁钗的牛头马面。
打着人皮灯笼的冥鬼使。
还有各路阴神,都目光诡异的盯着自己。
最关键的是……
还有一个彪形大汉,正蹲在地上,抬起头,双目炯炯的从下往上,看着他如水流般凝聚身躯的场景。
一边看,鲁达还一边啧啧称奇,似乎还想上手拨弄,探究下这攀附寄衣之术,究竟是何原理。
袁术:“……”
鲁达狞笑:“嘿嘿嘿!!”
“洒家虽非渭州本乡人,但承蒙老乡们抬举,唤我一声鲁提辖、鲁都监,平日里赊账请酒、添火送衣,谁不认得!哪知道遇到你这个老猪狗,破人买卖衣饭不说,还吃人!今日冤仇相见,就算洒家要饶你,这悠悠百姓,也饶你不得!”
话落,鲁达就势只一拖,就将袁术提在手中,把手脚四肢攒蹄,捆缚做一块,看着那万家灯火的方向,提拳下去——
“狗官在这边!”
“快快,别让狗官逃了!”
“什么岷山响马,什么妖魔霍乱,原来都是狗官搞的鬼!”
“你也梦到了?我家老三托梦,说他是被袁狗官所害!”
“我也是!莫非是苍天有眼,神仙显灵,冤有头债有主,让我等报此血海深仇?!”
脚步震动,灯笼照来。
鲁达抬头,便见熙熙攘攘的人流涌了过来。
有垂髫的小儿,也有白发苍苍的老汉,也有拿着剪刀,目露恨意的妇人……
这些人,都恶狠狠的盯着鲁达踩在脚下的袁术。
人气混淆着血勇之气传来,足以让鬼神惊惧。
黑白无常等鬼,纷纷化作阴风,退避三尺,出现在远处,惊诧不定的看向这边。
然后,在鲁达愕然的目光中,这些往日里纯良,甚至有些懦弱的百姓们,冲了过来,将鲁达都推搡出去。
如同蜂拥,彻底吞噬了袁术!
时间仿佛变慢了,天空中落下水珠在此刻掠出银亮的线条。
沉闷的挥拳声,金石相交声,戛然而止的求饶声。
一道道或压抑、或发泄的喘息声。
大雨中,已经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泪水。
浓郁的血腥味,骤然传来。
一道灰色阴神,甫一出现,便被这浩浩荡荡的人气所冲溃。
烟消云散!
不知过了多久,当最里面殴打袁术的老乡,发现袁术脑袋破了,流了一地的黄白之物,整个人破烂得犹如稻草人不成样子时。
这才猛地反应过来,停下动作,呆滞在原地。
脸上的冲动、眼底的愤怒一扫而空,紧随而来的则是忐忑、惶恐。
我,弑官了?!
于是,呆滞似乎也会传染一般。
先是最里面,继而是一圈圈、一层层的外面。
所有人都愣在原地,互相对视,有人更是无力松开了手中沾血的锄头、扁担。
《宋刑统》规定:诸谋杀制使,若本属府主、刺史、县令及吏卒谋,杀本部五品以上官长者,流二千里。
而这还是对同属官场的下级官员,刺杀上级官员的惩治。
对于寻常百姓来说,秋后斩首,反而还是某种意义上的仁慈!
说不得会株连九族,男奴女娼!
瞬间,所有人的热血都冷却了。
“都给洒家让开!!”
一道不耐烦的啐骂声响起。
却见鲁达提着雪花镔铁棍,骂骂咧咧的推开几个热血退却,便心生胆怯惶恐的壮汉,挤到了中央。
“杀便杀了,有何惧哉?”
鲁达割下袁术的衣襟,蘸其血去一旁的粉壁上写道——
“杀人者,鲁达也。”
字迹歪歪扭扭,如狗刨的一样。
但每一笔都入石三分,就宛若给碑作文一般,铿锵有力,铁画银钩,甚至迸出火星!
做完这些,鲁达大笑几声,这才满意的抹掉脑袋上,被雨水冲刷模糊的戒疤,一边喝酒,一边扎入风雨中。
打架没累到,反而是写字刻文累了。
回家找娘子睡觉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