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老夫人走了,悄然无声,更未铺张浪费举行出殡的白事。
老夫人年事已高,都快九十余岁了,临终前也是无病无痛的,甚至算得上是喜丧。
而且老夫人多年前就吩咐了,若她身故,无需披麻戴孝,多设水陆道场,瓦棺之中也勿要陪葬金银器物,免得老婆子死后也不安生。
只需举火烧化了,留下些枯骨粉末,葬回河南洛阳,回归种家祖地即可。
在外飘零一生,但毕竟嫁入了种家,死后也当入种家宗祠。
简单而豁达的生死观。
前有汴梁圣旨宣召,勒令放弃大通河,鸣金撤兵。
后有种老夫人为自己挡下天怒一刀,当夜身故。
种师中一瞬间,似乎便老了十多岁。
他早就是万人敌的境界,堪比练气期·固精,精全脑足,肉身无漏,除非是大限将至,否则不会露出老相,更不会白发苍苍。
而鲁达就眼睁睁看着,种师中一夜之间满头白发,挺拔的背脊,都稍稍佝偻弯曲起来。
但好在,鲁达替其斩杀袁术,更是派遣镇戎军及一干妖兵蛙将,快速镇压渭州动荡,还其清朗。
也算是了了种师中一桩心病,不至于暮气沉沉。
只是……
“汴梁传来急令,天子震怒,宣调了一位有德高僧,领马步精锐军士,不日将会前来渭州,剿灭于你。”
经略相公府,佛堂。
满堂的佛像神位,纹丝未动,还保留着老夫人生前熟悉的样貌。
只是在槅子前面设个灵牌,上写“慈母种氏之位”。
灵床子前点一盏琉璃灯,里面贴些经幡、钱垛、金银锭、采缯之属,拢共花销,也不过数两银子。
种师中跪在灵牌前,目光看向了也同跪于一旁的鲁达。
“谁人献的言,又是哪位高僧?”鲁达问道。
事实上,鲁达对此早有预料。
毕竟汴梁那鸟人,就是个孬货,或许早年刚登基时,还有一番雄心壮志,但没过几年,便开始重用奸臣,提拔包括蔡京、宦官杨戬等虎狼之辈。
到现在,更是不理国事,整日赏石炼丹、画画花鸟,写写丹青。
现在朝廷之上,早就文官当道,奸相把持!
而袁公祈不管怎么说,哪怕是做出罄竹难书的罪孽,那也是文官。
鲁达此举,不就是打文官的脸?
种师中目露精光:“是高俅献言,宣调了密印寺的一名高僧,法号唤作法海!此僧,至少活了三百多岁了,是唐代裴休之子。”
法海?!
鲁达目露愕然之色。
他虽然不读春秋,看的书不多,但毕竟觉醒宿慧,之前猜测汴梁可能会派遣诸如呼延灼、关胜等名将之后。
但怎么也想不到,居然在这蹦出了法海出来!
莫非还真是白蛇因果所致,冥冥之中,自有牵连?
鲁达沉默了下,问道:“这和尚,是不是还是金山寺的住持?”
种师中有些诧异:“你这厮,怎么脑瓜子越发好用起来。没错,宋大中祥符五年,真宗梦中夜游金山,偶然遇一殿宇,便唤作金山寺。第二日,游于金山,果然见到这座寺庙,法海立于山门外亲迎。
真宗大喜,给钱三百万,修复寺宇,装饰佛像,并赐下“龙游禅寺”四字,所以这金山寺,也叫龙游禅寺……此乃隐秘,知道的人不多,你是从何知道的?”
鲁达有些无奈,总不能说他跟这法海也是前生注定的缘分,今世就该做过一场,自然清楚,甚至他日说不得还得大闹金山寺……
见鲁达没有多说,种师中摇了摇头,也不欲多问。
种师中语气凝重道,
“我已拜托汴梁故友,在其中斡旋。而且枢密院的免职调令,真的落到实处,宣发各州,还需要一段时间,你不妨去军营里躲一躲,任由法海实力滔天,也不敢贸然闯入军营拿人。”
渭州百姓都感激鲁达的恩,这段时间,官府也曾派人前来详细调查、收集鲁达的罪证,但都被群情激奋的百姓们挡了回去。
而镇戎军之中的那些军健,一个个的都是鲁达曾经的小弟、同僚,臭味相投不说,还一个劲儿的抱怨,鲁达大闹元宵灯会,斩杀袁贼,居然不带他们去。
就带一只黑狗?
这不是看不起镇戎军?
定要喝上一顿,才能赔罪!
种师中轻叹一声,回头看向灵位,老太太那絮絮叨叨,百般维护鲁达的模样,还历历在目,
“而且我自然舍命保你,不会坏了你的性命。只是恐怕少不了刺配流放,前往岭南等苦寒之地,但也无妨,等过几年,圣上忘了你这号人,我再疏通关系,把你调回即可。
你也无需担心自家贤妻和保安堂的家业,我自会护持,渭州无人敢欺。”
鲁达回头,也看向老夫人的灵牌,没有回答。
经幡招展,竹影婆娑。
天地一片寂静,只余香烛燃烧的声音。
鲁达忽然语气幽幽的说道,
“种将军,如今满朝文武,俱是奸邪,蒙蔽圣聪。就比洒家的直裰,染做皂了,洗杀怎得干净?
洒家不做官了,准备离了渭州,做洒家想做的事了。”
渭州并非久待之地,毕竟黄沙滔天,苦寒荒凉,就连种田耕地,都种不出几两米来。
想占山为王,打下基业,非得前往东方不可!
而且,渭州有种师中在,鲁达不愿这老将军为难。
毕竟,真到了那一步。
他是反贼,种师中是官!
种师中猛地抬头,瞳孔骤缩,精光大作,厉声道,
“你是何意?鲁达,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你莫想当个反贼……”
但正说着,种师中忽然又想到了什么,锋利的目光又黯淡下去,有些疲惫,埋下头,
“罢了。你这泼才,总是一意孤行慎独己路,早就劝不住了。但不管他日,你要干什么,但要记住一件事。”
种师中一字一句道,
“所过州县,秋毫无犯。民脂民膏,不可侵染!否则,我定不饶你!”
鲁达点头道:“洒家晓得。”
“唉……”
种师中摇了摇头道:“何时动身?”
鲁达道:“兵贵神速,就在这几日,等老夫人头七过了就走。”
“那本将不来送你了。”
“将军请便。”
种师中点了点头,没有再多说。
头七之后,鲁达启程,离开渭州。
他同样也会折返大通河,毕竟鸣金收兵,可不是一纸调令就能完成的,其中的锱铢消耗、兵马调遣,乃至撤退时的回防,免得西夏趁机追杀截断后路,都是需要费心费神的。
种师中这才发现。
不知何时,鲁达和他,竟然渐行渐远,最终走上了截然不同的道路。
种师中也说不上,究竟孰胜孰劣。
种师中心中有些苦楚:“圣上你……糊涂啊!”
片刻后。
鲁达朝灵牌叩拜三次,缓缓起身,走出佛堂。
手提雪花镔铁棍,肩上,却多了一把几近碎裂的独脚铜人。
其身似人,仅有一足,铜浇铁铸,本坚实无比,当日鲁达更是借得此兵,便镇压安济坊漫山妖魔。
只可惜,终究不敌天意,碎在了元宵灯会之上。
神性尽失,灵智不存。
只余桀骜嗜血的煞气,甚至化作了血管般的瘤块,在表面缝隙中流转、呼吸。
堪称大凶之兵,必定噬主!
若是放在外界,说不得会造成方圆十里沦为死蜮,鸟兽尽绝!
鲁达看着雪花镔铁棍,没好气的说道,
“你这不开眼的穷酸饿醋,都这个时候了,还惦记着吃呢?”
鲁达就不该带这雪花镔铁棍来经略相公府。
一进来,这棍子就嗡嗡发光,呼之欲出,宛若闻到了腥味的猫,流露出一股贪婪的情绪。
不用多说,就是奔着这柄沦为凶兵的独脚铜人去的!
种师中是何等人物?
眼光毒辣,自然也看出了,此乃雪花镔铁棍择兵而噬的灵性本能,虽然有些不舍自己的老伙计。
但种师中也知晓,他的老伙计已经死了。
现在的,只是从老伙计躯壳上复苏的凶兵罢了。
也就大手一挥,将独脚铜人送给了鲁达。
就当做临行赠礼。
被鲁达责骂,雪花镔铁棍一动不动,敛尽寒光,选择了装死。
鲁达无奈摇头。
不过鲁达祭炼雪花镔铁棍,已经到了中后期,已经快到第三步‘合兵’之时。
需要寻一煞气极重、杀性极沉的兵刃,让雪花镔铁棍的灵性,和这些煞气杀性争斗。
此刻得此独脚铜人,倒是恰好。
走出府门,鲁达转身抬头,看着这熟悉的经略相公府。
依旧是当年那耸皇居丽,银蟾光满的气派之景。
只是景色依旧,故人皆变。
少了许多人,也走散了许多人。
鲁达知晓,经此一别,或许再无重返经略相公府之时。
他也再不可能,又去找种将军蹭吃蹭喝,打科插诨,借书抵粮了。
但……
吾心吾行澄如明镜,所行所为皆为本意。
“哈哈哈哈!!!将军保重,洒家去也!!”
鲁达大笑几声,豁然转身,步如流星,在路人愕然的目光中,消失于人海中。
……
“鲁达没死?怎么可能没死?我亲眼看到他烟消云散尸骨无存的!”
小青打了三天三夜的‘黑工’,饿得前胸贴肚皮,自觉连尖尖角都要干瘪几分。
随便找了个最近的酒楼,点下一桌大鱼大肉,更是从其他摊铺单独买了一碗肉咸豉,这才猛地听到附近酒桌上,传来絮絮叨叨的议论声。
小青惊愕不已,筷子上,夹着的由豉汤炖煮的羊肉都放凉了,都浑然不觉。
实在是一入黑门深似海,小青都记不清这几日,杀了多少妖邪了。
立地黑煞提供地图、情报、对方信息。
小青就负责杀人。
也很简单。
提剑上门,敲门,不管开不开门,都拔剑,然后杀光所有目标者,再离开。
一套流程下来,行云流水,也无跟对方沟通的必要。
似乎这些妖邪,不管藏多少深,都会被立地黑煞闻出气味来一般。
最开始,小青还有些抗拒。
但到了后面,她竟变得有些乐此不疲起来。
她能感受到,自己在实际斗法、激战中,飞速增长的斗法经验。
日光的角度,对视野的干扰;不同时辰的道韵起伏,对法术的影响;各种妖邪的弱点、针对之法……
小青能感受到,自己的青釭剑也在呼吸,在欢呼雀跃。
似乎,同她一样,也找到了属于自己的路一般。
而且,小青惊奇的发现,立地黑煞此人,居然精通妖修之法、神通锻体之术,释道儒三家之念,总是能解决她的修行疑惑,一针见血。
虽然当面时,立地黑煞经常支支吾吾,谈左右而言他,一副不善言辞的模样。
但等下次见面,必定如有神助般,对上次的疑惑,统统解答!
并且,立地黑煞,还并未黑门真正的话事者!
据五猖兵所说,立地黑煞之上,还有一位‘主公’!
连立地黑煞都如此神秘了,那这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主公’,又该多么厉害?
小青暗中偷听附近酒桌的议论声,得知保安堂近日居然在搬离,鲁达也在那里。
小青本还想朝这几人打听下,关于这个鲁达的确切信息,近日所做之事。
但这几人一听小青是打听鲁达,尤其见小青是新鲜面孔,不似渭州本地人,居然个个都变得同仇敌忾,十分戒备的样子,决口不提鲁达之事。
“不行,我得赶紧回家瞅瞅,姐姐别被人骗了!”
小青无奈,赶紧端碗抄筷,运筷如风,不堪一握的细腰就宛若无底洞一般,顷刻间便将面前的一桌好酒好菜,扫入肚中。
结账走人,小青身形如风,快速朝桂花街保安堂而去。
……
保安堂中。
白素贞正在指挥伙计们搬运药材,分门别类,装上马车。
“相公,真的要遣散所有伙计,连绣儿、瑞儿都不留下吗?”
白素贞一身锦衣狐裘,怀抱手炉,立于街边,目光不舍的看向鲁达。
今年的倒春寒,来得更早一些。
白素贞比往日更加怕冷起来,手脚冰冷,脸颊都冻得通红。
鲁达显得有些冷漠:“娘子不要心软。此次一去,不下千里,饥餐渴饮夜宿晓行不说,还定有极大风险,带上他们,对他们来说是祸非福。”
见白素贞那副楚楚可怜的模样,鲁达终究心软了下,
“再不济,等我们安顿好了,便派人来接……如果他们愿意来的话。”
“愿意愿意!”
“鲁大人,我们愿意得紧,您可得早日派人来!”
“是啊鲁都监!我们可都念着您的好。”
保安堂里的一众伙计闻言,纷纷七嘴八舌的说道。
鲁达笑道:“洒家已经脱了官皮,不再是兵马都监了。”
“这又何妨,渭州兵马都监,我等只服鲁大人,其他人来当,我们都不服!”
“对,我们不服!!”
鲁达失笑摇头,没有多说。
白素贞走到鲁达身边,与他并肩而立,这才小声问道,
“相公,我们是去哪里呀?”
鲁达习惯性的揉了揉白素贞的脑袋,道,
“去很远很远的地方,在太行山以东,叫做梁山泊,那里有山有水,气候温和,娘子也不必再受风沙严寒之苦了。”
鲁达此行,剑指梁山泊!
定要抢在宋江上山之前,夺下梁山泊,坐坐那寨主之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