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府幽幽,门口禁制散发隐光,将泉水屏蔽左右。
而在最尽头,则是一座用岩石雕琢出来的石莲座。
一只长相狞恶,生得凿牙锯齿,圆头方面,赤眉飘焰的丈高青狮精,匍匐于莲花座之上,披挂着一件无丝缝金甲,头戴宝盔,手执一把大捍刀,倒是显得威风凛凛。
而在莲花座下,还有十来只似乎是来此听经,求道的妖精。
什么生得暴腮乌甲,尖嘴利牙的鲤鱼精;也有一身玄裳,头戴万字头巾,囫囵着是个人形的老龟;也有学人一般,搽脂抹粉,纤腰袅娜的佳人,看起来千娇百媚,但臀儿后面却缀着一只乌黑螺蛳壳……
一整个水族大杂烩。
“怎么是你?!”
丘小乙看到来人,惊叫一声,
“你跟踪我?”
若只是简单的跟踪也就罢了。
最关键的是,丘小乙行走江湖多年,什么怪事、什么怪人没见过?
还真第一次见有人,赤膊,骑狗,手挥寒光森森大铁棍,双眼外放刺目金光,泅水奔腾而来的!
骑狗冲锋大剽将?!
然而下一刻,鲁达双目大放金光,竟生生将丘小乙骇住当场。
轰隆!!
鲁达手中的雪花镔铁棍倏然爆发。
铺天盖地的寒芒将这幽暗泉水,照得亮如白昼,咕噜咕噜的气泡疯狂上涌,似乎将泉水煮沸了般。
丘小乙耳边只听到护体法衣的清脆破碎声,火星乍然熄灭。
随之而来的,便是无穷无尽的剧痛。
两侧水浪化作黑线在快速倒退,贴身的裘衣由于剧烈撕扯片片褴褛,随着闷哼一声,丘小乙根本毫无反抗之力,便被狠狠砸在水府外的岩壁上。
两条胳膊被生生砸断,然后是肩膀、胸膛……整个人好似被打缩水了一般,蜷缩成一个肉团。
什么筑基中期的修为、什么护体法衣、什么符篆法宝,统统都被鲁达这一棍子打成了齑粉。
砂石飘落,丘小乙反震之下软趴趴的落地,继而又漂浮在水中,陷入了长久而安静的睡眠。
水府中,一众本还有些闹腾的精怪,骤然陷入死寂之中。
看着府外的鲁达,都傻了。
那螺蛳精吓得臀儿外缀的壳都快掉了。
“太弱了太弱了,连洒家一棍都吃不消。”
鲁达目光冰冷,从黑君子背上一跃而下。
黑君子这才松了口气,好险没被鲁大人一屁股压死。
“你乃何人,竟然闯我水府?”
莲花座上,那头青狮面露恼色,缓缓站起,脸上金毛随波而动,伸手一横,那把大悍刀指向鲁达。
“你们怕什么!有我跋提尊者在此,还担心被这人打杀了去不成?把心放进肚子里!”
青狮又朝水府中,那些吓得面色如土的妖精吼了声。
这些妖精这才猛地反应过来。
对啊!
跋提尊者神通广大,有他在,岂容这狂徒猖狂?!
想到这,有几只妖精当即跳出水府,并肩子上,朝鲁达叫嚣。
那尖嘴利牙的鲤鱼精双手掣钯,一阵乱掼,舞得水花大作,更是咄咄逼人道,
“你这生人,还不束手就擒,任由尊者发落?若是冥顽不灵,便吃老鲤三钯!”
黑君子歪着头,奇怪的看了这鲤鱼精一眼。
鲁达冷冷一笑,向前踏出一步,无形的压迫力从鲁达体内传出,好似潮水一般从四面八方喷涌而来。
鲁达看着水府内,那只青狮道,
“洒家坐不改名,行不改姓,乃渭州前兵马都监,鲁达是也!”
“哈哈哈哈……”
那鲤鱼精闻言,狂笑几声:“原来是外来的,还是渭州那鸟不拉屎的地儿!老鲤我五十年前,曾游到泾河,那里水浊灵浅,忒不安逸……区区偏隅出身,兄弟们,并肩子上!!”
说着,鲤鱼精一拍鱼尾,便从原地窜出,宛若离弦之箭,只留一道水柱,举钯就要朝鲁达面门招呼。
只是鲤鱼精下意识朝身边看了看。
四周空空如也,没一个道友。
它愕然回头,便见十余只妖精,就它一个朝前方窜了出来。
其余的,竟然又逃回水府去了!
鲤鱼精傻了。
怎么,似乎,就它自己,一只妖冲了出来?
水府中。
一只磨盘大小的龟壳,在地上旋转,那老龟的脑袋、四肢都缩了回去,当起了缩头乌龟,尖叫着,
“啊啊啊啊!!渭州的鲁杀才竟然杀穿了永兴军路,杀到我们这儿来了!”
那螺蛳精也吓得浑身乱颤,腰肢狂扭,一个劲儿的朝螺蛳壳里钻。
只可惜她的臀儿饱满丰腴,慌乱中却卡在外面了。
她面色无比苍白:“完了完了,听说鲁杀才最喜女妖,凡活捉掳掠者,日日挞伐,夜夜笙歌,没一个能活到天亮的。”
鲁达在渭州闹出的泼天动静早就传遍了大宋各州,调兵遣将踏平安济坊就不说了,于元宵灯会上,逆斩天狐院的人间行走,但凡为非作歹的妖邪,都没落得好。
可谓是威震四方,哪个妖精不知道?
此刻见居然惹到了鲁达这尊凶人,其余的妖精纷纷作猢狲散。
“罗三娘所言不差!听说鲁达这人,除了妖怪外,连人也不放过!道门的用清水蒸,耙软绵密好滑口;佛门的用热油炸,鲜香饱满嘎嘣脆;旁门左道的宜活剐,血肉紧密有嚼劲,下酒刚好!”
“那凡人呢?”
“凡人有什么吃头,苦涩干瘦的,听说吃起来麻烦极了,还要清洗内脏……”
“这么说是除了凡人不吃,其余都能吃?这么凶?!!大家快逃啊!!”
“门被鲁杀才堵着呢,往哪里逃?”
“三界五行听我令,移石化泥出生门……糟了,我的土遁之法被气血一冲,就不灵了!!”
“怕什么?我们有跋提尊者呢!”
“跋提尊者也在抖呢!尊者,别抖了,莲花座都快摇烂了!”
水府中顿时乱成一团,乌烟瘴气,鬼哭狼嚎。
而鲁达却是勃然大怒!
这是什么谣言?
之前传鲁达一日必吃三头牛妖,无肉不食也就罢了。
怎么越传越离谱,搞得鲁达都开始吃人了?
还变着花吃人!
定是渭州那些鲁达不曾见过面的死对头,老妖精们暗中放出的风声,来造鲁达的谣。
岂能如此辱洒家清白?!
鲁达气极,然后狠狠凝视着面前的鲤鱼精。
“吾命休矣!!”
鲤鱼精哀叫一声,眼睛一翻,顿时吓晕了过去。
黑君子摇着尾巴,一口咬住这鲤鱼精的尾巴,将其拖到一边,免得当了自家主公的路。
鲁达没去管这脑子缺根筋的鲤鱼精,步伐移动,立于水府之外,一身怪力倾泻融入雪花镔铁棍之中,仗棍来砸。
轰隆隆……
只见得棍影翻飞,掀水起浪,将这水府彻底吞噬。
水府外的禁制,猛地光芒大作,一个个类似符篆的纹路隐现闪烁,在棍影下交织漂浮。
但渐渐地,光芒忽明忽暗,到了最后,竟渐渐地暗淡下来,接近破碎。
而水府中地动山摇,那一应妖精好似成了滚地葫芦,从左边滚到右边,又从右边滚到左边。
那青狮四肢着地,扣紧了莲花座的边缘,求饶道,
“鲁老爷,误会误会,都是误会!额是智真长老座下……”
“你闭嘴!!”
鲁达狠狠瞪了这青狮一眼,双眸燃烧怒火。
青狮当即闭口不说。
鲁达向前一步,努力将身躯挤入洞府之中,那张面圆耳大的头颅,直直的凝视着螺蛳精。
如今的水府禁制,已经薄若蝉翼,只剩下最后一层水罩。
此刻清晰的勾勒出鲁达那狰狞的面庞,骇人的体型。
一众妖精抬头,只能看到鲁达那宛若神魔般的怪影。
鲁达朝罗三娘大声斥问道,
“你这贱妇,为何辱洒家清白,洒家何时糟蹋过女妖?!若不解释清楚,洒家打烂你的螺蛳壳,牙签串了做烧烤!!”
娘子就在五台山上呢!
别看娘子现在处于破境的紧要关头,弱不禁风,似乎连寻常女子都不如。
但元婴真君‘三光任陆沉,一婴温自保’,手段玄秘,境界奇崛,天知道娘子现在拥有了怎样的神通。
万一可神念寄托于千里之外呢?
若是被娘子误会了,洒家自然不是惧内的人,但娘子动了肝火,伤了元气,就算再把渭州的妖邪屠戮一遍,也不能解鲁达心头之恨!
想到这,鲁达默默回头看了黑君子一眼。
狗子装模作样,一脸认真的在用锋利的犬牙给鲤鱼精做着浑身按摩,却默默立起了耳朵。
此刻察觉到鲁达的目光看来,黑君子的一对招风耳顿时趴了下去,赶紧堵住耳朵。
鲁达冷哼一声,收回目光。
水府内,一众精怪的目光看向罗三娘。
罗三娘从螺蛳壳里拔腚,当即就给鲁达跪下磕头,
“鲁老爷息怒啊!那些都是三娘捕风捉影,听隔壁洞府一只泥鳅精的远房旁亲在渭州的老相好醉后失语……”
鲁达皱眉,不耐烦的吼道,
“什么三大姑八大姨的?行了行了,洒家看尔等气息干净,灵台不染,也没吃过人造过孽,为何要聚集于此,霍乱文殊院?!”
人的名树的影,水府中的精怪见状,心底仍然有些怀疑,不由得纷纷叫道,
“是啊鲁老爷!我们都是善良的妖精,连偷鸡都给老乡们塞银两,你下回等我们养肥了膘再来杀吧……”
鲁达气没打一处来,冲四周精怪吼道:“洒家又不是杀人如麻的太岁魔主,还杀你们两回呢?不对,洒家没说杀你们……”
见这些精怪七嘴八舌,各露丑态,鲁达便指着那青狮精道,
“你!你就是那什么,跋,跋什么巴尊者,那你说说吧?”
这青狮闻言,赶紧从莲花座上爬起,撤了水府外的禁制,请鲁达入内坐上莲花座。
鲁达跌坐莲花座之上,本欲学着佛陀摆个双盘坐,却觉得怎么坐怎么不舒服,磕屁股得紧。
他忽然看到不远处,有一只羽毛蓬松,体态肥硕的凫鸭,顿时眼前一亮,不分青红皂白,翻手探出一只法力巨掌,将这凫鸭摄来,当做毛毯,压在莲花座上。
“唔,舒服了,这才是洒家的坐姿……”
鲁达长舒一口气。
青狮看到凫鸭那双生无可恋的双眼,打了个寒颤,心底有些兔死狐悲,赶紧说道,
“不敢瞒鲁老爷,额是五台山文殊院智真长老的坐骑。”
鲁达愣了下:“什么意思?!你是文殊院的?私自跑下来的?”
“非也非也。”
青狮道:“是智真长老吩咐,让小狮扮个恶人,来哄骗丘小乙、崔道成两人上山。”
鲁达似乎想到了什么,眉头一皱。
只听得青狮继续说道,
“自从佛门凋零,文殊院也渐渐变得青红不接,少有良家百姓愿意送自家孩子上山修佛,长此以往,莫说筑基和金丹修士了,便是入道的小沙弥,都没几个。
长老无奈,不忍见文殊院的道统失传,便另辟蹊径,渡人上山,令其皈依佛门,洗掉原本功法,换得文殊院的真传。”
青狮见鲁达听得认真,收敛了凶煞之气,也就放下心来。
“丘小乙、崔道成两人便是如此。这两本就是邪道修士,放在外界,定要惹是生非。长老心善,便以身饲虎,诱两人上山,准备循序渐进将两人度化。”
鲁达闻言,这才反应过来。
怪不得白日里,在文殊院见到的那广妙、女真僧人,如此不对劲。
敢情也是前几年刚放下屠刀,皈依佛门,所以原本法力还未洗涤干净?
文殊院那双手之数的筑基大修,莫不都是这么来的吧?
“嘶……”
鲁达倒吸一口冷气,后背有些凉飕飕的。
智真长老,不会把洒家也度化了去吧?
“那十四珠金刚皈佛手串和寺顶泉下的隐殿,莫非也是假的不成?”鲁达转而问道。
青狮摇头道,
“小狮这就不知了。长老是活佛般的人物,我哪里知晓……”
罢了,是与不是,洒家回去问问就知道了。
“那你聚集这些妖精是?”鲁达眯着眼睛。
众妖群聚水泊之中,此地更是雁门县百姓平日里,打井吃水的地方。
若是想加害百姓,下毒施法,随意喷吐一口妖气,便足以让满县百姓遭殃。
也无怪鲁达不多想。
察觉到鲁达眼底掠过的凶光,青狮连忙开口解释,
“鲁老爷勿要多虑!这些妖精都是雁门县左右的精怪,若是放任出去,自生自灭,他日难免会灵台蒙尘,凶性大发惹出事端!
智真长老便命令我,顺便收服了这些妖精,讲经传法,消其兽性,也算是赐它们一场佛缘。”
说到这,青狮指着罗三娘道,
“像这罗三娘,天赋异禀,所负螺壳,每日会分泌少许元胎之气,混入水中,男子服之龙精虎猛、肾气充足;女子服之固本培元,暖宫温阴……这才有了今日的子母泉!”
鲁达惊讶的看了眼跪伏在地,饱满臀儿高高翘起的罗三娘,道,
“罗三娘,居然还有这等能耐?倒是令洒家大开眼界。”
罗三娘心中余惊未消,此刻勉强笑笑,
“区区小术,不敢在鲁老爷面前班门弄斧。”
其余妖精见鲁达似乎不像传闻中,不分青红皂白,遇到妖精就先吃后杀再淫,渐渐也放下心来,互相搀扶着站起。
“这么说来,倒的确是误会了。”
鲁达点头,稍稍打消心中疑虑。
不过……等等。
鲁达这才忽然想起了,那被自己一棍子砸得五脏移位,经脉俱裂的丘小乙。
这厮不是被智真长老看中了,准备度化皈依佛门的嘛?
都死得不能再死了,这还如何度化?
只见得黑君子泅水而来,嘴里叼着分明醒了还在装死的鲤鱼精,爪下勾着丘小乙的尸体。
“丘小乙这……”
“哦哦鲁老爷不用担心。丘小乙阴魂尚在,长老自有手段拘了他的阴神,将其度化,做一名空行夜叉,夜间行走,护持文殊院。”
好吧,不愧是佛门,来者不拒。
但凡有油头的,非榨得一干二净不可。
飞天夜叉丘小乙,还真成了佛门夜叉。
鲁达暗忖后,起身下座,顺手敲了敲狗头,目光暗含警告之色。
示意黑君子今日之事,对娘子那里,要捡能说的说。
黑君子狗精狗精的,立刻懂晓,一脸肃然的点头。
“你这青狮随我一起回文殊院吧……”
鲁达看向青狮。
青狮知道这是鲁达不放心自己,要带它去智真长老面前对簿公堂。
青狮:“自无不可。”
临走前,鲁达看了眼破破烂烂,都开始渗水的水府。
一众精怪,衣衫凌乱,兵器横地,满脸仓皇,好不可怜。
鲁达叹了口气,在蟾吞囊中一阵翻找,取出一个不知从哪尊老妖精尸体上捡到的阵盘,也有五六道地煞禁制,布置出来,不比之前的水府禁制差多少。
还有聚集灵机道韵的效果。
“罗三娘把此物祭炼了吧,日后也算是有遮风避雨的修行之所。”
罗三娘接过阵盘,神魂探入其中,哪怕还未祭炼,也清晰察觉出阵盘的珍贵。
罗三娘面露感激之色,接连磕头作揖,
“多谢鲁老爷!”
“尔等日后多行善事,勿要作恶,否则即便有智真长老袒护,洒家也定不饶恕!”
“小的们知晓!!”
鲁达挥了挥手,也不欲逗留,让黑君子驮着丘小乙的尸体,便跟青狮一道,出了子母泉,便奔五台山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