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熹微,浓雾不散。
一路上,青狮赤眉飘焰,又是披挂着金甲、又是头戴着宝盔,金灿灿的宛若天神将士,有种说不出的威严。
黑君子见青狮这如此暴发户般的模样,又埋头看了看身无旁物,连个狗牌都无的自己,突然有些酸溜溜道,
“同样是坐骑灵宠,差距怎么这么大……”
鲁达突然回过头,摸了把狗头道:“黑君子想岔了。你我之间并非主仆关系,而是志气相投,君子之交。再说了你只看见妖吃肉,没瞅到妖挨打。
像青狮这样的护山灵兽、高人坐骑,身上的法器便是它们的枷锁。平日里飨食宗门供奉,到了关键时候,宗门有变之时,它们也就是大号的打手、上好的背锅者,有什么脏水、苦差事,统统往它们身上泼。
你看今日,青狮若不是遇到了像洒家这样明事理之人,而是其他一根筋的卫道士,见青狮自号尊者,荼毒文殊院,还聚妖成林,非得斩妖除魔,把它扒皮抽筋拿来炼丹炼器不可,哪里还会给他解释的机会?
可这一切又并非是青狮的本意,而是它背后智真长老的指示。说到底,还是要自个儿腰杆硬才行,黑君子你可懂了?”
黑君子听得是模模糊糊的,只觉得自己的狗脑子在快速运转、分裂,似乎被鲁达强行灌入了什么东西。
居然有种开智的感觉?!
对!我要自己奋斗!
没有法器、没有宝物,我就自己去找!
不能一味的靠鲁大人!
鲁大人身负大事,还要招兵买马,哪里都要花钱,作为鲁大人君子之交的自己,万万不能像青狮这般懒惰,索取无度!
狗辈,当自强!
黑君子自我攻略十分成功,整只狗如同打了鸡血一般,斗志盎然。
青狮走在前面,默默将黑君子、鲁达二人的对话听入耳中。
实际上,鲁达也并不怕被青狮偷听了去。
青狮回头,看着不远处那欢快的狗儿,眼底掠过一丝怜悯。
我是系上了枷锁的坐骑不假,可至少是上了岸有编制的。
哪像你?
一穷二白,除了所谓的自由外,就只有精铁般的意志了。
这一刻,青狮和黑君子之间,蓦然出现了一层看不见的厚障壁。
就宛如围城一般。
而在鲁达一行人离去之后,子母泉下的水府倒是变得热闹起来。
罗三娘这些妖精,本来只是隔三岔五来此处听青狮讲经的,都各有各的营生。
但自罗三娘快速祭炼了阵盘,挑选几块灵铁当做阵眼,将水府重新布置起来后。
从地穴中,有淡淡灵韵卷来,聚集成雾,就如轻薄的丝纱,笼罩着整个水府。
一些脑子活络的精怪,比如那只老龟,便用每月三粒水元珠的代价,换取了可在水府中修行的一席之地。
其他精怪见状,也是纷纷效仿。
罗三娘也知晓子母泉处,灵炁聚集的消息,早晚会泄露出去。
堵不如疏,在场众妖一合计,便干脆抱团取暖,计划在子母泉附近成立一个妖精坊市,大伙儿互通有无。
甚至准备主动吸收一些表现优异,保家安邻的家仙,来教妖为善,勿要作恶。
此外,
为了投桃报李,罗三娘还牵引部分灵炁融入子母泉中,使其甘甜味美,通透如玉,长久饮用,还有强身健体,延年益寿之效。
罗三娘不敢打着鲁达的名头,也告诫今日在场的妖精,不可泄露鲁达的消息……
顶多狐假虎威,扯一扯文殊院的大旗。
毕竟它们也曾在文殊院智真长老的坐骑,青狮王的座下听过经。
也有几分香火情。
如此一来,罗三娘等妖的利益,便和广大雁门县百姓、精怪们的利益绑定了。
就算有朝一日,水府出了什么变故,被其他修士盯上。
也得先过人道气运,百姓之愿这关。
恐怕鲁达也万万没想到,自己只是随手的举动,赐下阵盘,会给罗三娘等妖,造成这么大的影响,彻底改变了它们的妖生。
……
等鲁达一行人回到五台山山脚时,天已经蒙蒙亮了。
田埂官道两边,都是荷锄而起的农人。
青狮模样骇人,早早就穿了一件黑衣斗篷,将整只妖罩住。
倒是黑君子叼着一具尸体,引得不少人侧目,都是一惊。
但见鲁达浑身煞气,满脸横肉,简直可以令小儿啼哭,也无人敢上来询问。
“等等,前面那后生!”
倒还是有不怕死的,鲁达身后传来一道呼喊声。
鲁达定睛看去,却是昨日那给鲁达一行人指路,顺带坑了鲁达几十文钱的那个老丈。
老丈甩下锄头,跑得气喘吁吁,追了上来,
“这汉子,你怎这么快就下山了?”
鲁达也不是心胸狭窄之辈,也不欲计较昨日之事。
此时顺口回道,
“哦,洒家有事要做,现在又要上山去。”
“那正好!”
老丈面露喜色,赶紧跑回田埂旁边的茅屋中,取来两块小木牌。
“既然你要回院,倒是麻烦你顺路把这‘止静放参板’捎给山上的那位执事,飞天高僧……”
老丈的脸皮城墙也似,丝毫不觉愧疚,大大方方道,
“这飞天执事,重修院中大小建筑,见半山亭子荒废已久,便想将其收拾归整出来,当做看云观海的坐禅之地,吩咐村上做了这两块板子。”
许多禅房门口都挂着‘止静’、‘放参’两块木牌。
止静时,任何人不得入内,也不可发出响声,免得扰了他人坐禅。
放参时,则可自由活动,来此次论道交谈。
也算是佛门清修之地的规矩之一了。
鲁达点点头,接过两个牌子,闷声道,
“洒家路过半山亭时,顺便挂上去即可。只是你口中的这位飞天执事,怕是给不了他了……”
老丈愣了下:“这是何意?”
鲁达指着黑君子嘴里叼着的尸体,道,
“喏,你口中的飞天执事,在那呢。”
老丈年纪已长,老眼昏花,此刻凑近了一瞧。
“死了死了,飞天执事死了!!”
老丈大叫一声,吓得瑟瑟发抖,忙慌着转身逃走,跑得飞快,丝毫也看不出老态龙钟的迟钝模样。
本还生机勃勃,鸡犬相闻的村子,瞬间变得死寂起来。
乡亲们纷纷躲回家中。
穿着肚兜的小娃,被父母一把抱走。
就连四处放荡到处跑的狗子,都被押回狗棚。
倒是看得鲁达哭笑不得。
这村子,不单单经商了得,连这闻风而动、趋吉避凶的本领,也是炉火纯青。
真是好一座莽村呐!
……
“怎么回事,丘兄怎么还未回来?”
文殊院,寺顶的大雄宝殿之中。
殿顶飞檐翘角,金光闪闪,似欲腾空而起。殿中香火缭绕,诵经之声绵绵不绝。
而崔道成却有些焦急的在殿门徘徊,不时朝山下方向眺望。
“不行,我得去守着智真长老!”
心中隐隐生出不安的预感,崔道成一拍圆鼓鼓的肚皮,仗着朴刀急匆匆朝禅房而去。
至于这大雄宝殿下的隐殿,崔道成两人这些日子已经翻来覆去的寻找,就差把大雄宝殿给掀翻。
却连隐殿的影子也没看到。
估摸着是念珠不全,阵法禁制和光同尘,难以察觉的缘故。
随着‘吱呀’一声,崔道成推门而入。
见智真长老坐于禅床之上,依旧被铁链穿身,钉在屋中后,这才松了口气。
“崔施主似乎在担心,害怕什么?”
智真长老睁开眼,幽幽的说道。
崔道成不愿落了面皮,嘴硬道,
“崔某什么阵仗没见过,岂会害怕?该害怕的是你自己吧臭和尚,实不相瞒,已经有人来归还真正的佛珠,等明日天亮,便是你和文殊院的葬身之日。”
“呵呵……”
智真长老轻轻一笑,自顾自的问道,
“那为何丘施主下山后,就一去不回了?”
“你什么意思?”崔道成愣了下,下意识回道。
这秃驴不是被困在禅房中,打散了法力,派人严防死守……
莫非是有人通风报信不成?
“没其他意思。只是见崔施主身处苦海,无法自渡,便救你出苦海,不如皈依我佛,为时不晚呐……”智真长老说道。
“得了吧,有道是不秃不毒,不毒不秃;转秃转毒,转毒转秃……你们这些和尚,不事生产,坏事做尽,比我们这些绿林贼寇还心狠,还要我当和尚?!”
“非也非也。”
智真长老一脸的淡然笑容:“世间有人谤佛、欺佛、辱佛、笑佛、轻佛、贱佛,可施主可看到,千百年过去,那些人去了哪里,而佛还在这里。”
不知为何,这一刻。
智真长老的声音看似轻微,却掷地有声,直勾勾的往崔道成心底钻,宛若有某种魔力一般,一遍遍在他心中回响。
他面露迷茫之色,道:“对啊,为什么呢?”
智真长老满意的回道:“诸行无常,是生灭法;生灭灭已,寂灭现前。世间万种法,唯有佛法无边,或隐或现,得成于忍,此菩萨胜前菩萨所得功德。”
说到这,智真长老话锋一转,道,
“施主可知,跋提尊者的‘跋提’何解?”
崔道成面容狂变,难以置信的看着智真长老。
他,怎么知晓尊者名号?
一瞬间,崔道成心乱如麻。
智真长老继续说道:“无量量劫之前,大地六种震动,天翻地覆地龙起身,三千大千世界齐放光明,我佛证道后,第一批皈依者,便是跋提……”
智真长老似笑非笑:“崔施主口中的那位跋提尊者,是不是凿牙锯齿,圆头方面,一副青毛狮子的模样?”
“是,是……你怎么知道?”崔道成嘴唇蠕动。
“呵呵……这青狮本是老衲早年周游海外诸岛,抱回来的一只病狮。因见其天生赤眉飘焰,跟传说中文殊菩提座下的青毛狮子,有几分相似,便为其度化,开智授经……”
智真长老看着崔道成,目光深邃,道,
“它的无丝缝金甲、宝盔大捍刀,乃至‘尸虫丸’,都是老衲所赐,你说老衲怎么知道?”
崔道成只觉腿一软,虚不着力,下意识后退几步,打翻了桌凳却浑然不觉。
怎么可能,跋提尊者若真是文殊院的护山灵兽,这老和尚的坐骑。
我们上山夺权,毒害筑基僧侣,谋划隐殿,召回失落的佛珠,那不就成了智真长老一手安排?
一瞬间,崔道成有种天塌了的错觉。
四面八方都朝他挤压而去,攥住了他的心脏,让他无法呼吸。
崔道成脸色苍白,目光闪烁,呼吸急促,惶惶不可终日。
“为,为了什么?”
“为了度化两位施主,皈依我佛罢了。”
“不可能!!”
崔道成大叫道:“你若有这等手段,何需大费周章,诓骗我等?直接擒上山度化不就行了?!”
叮叮……
清脆轻响。
可锁蛟擒象的锁链被智真长老轻松挣脱,烂如软泥,成了一根根面条落在地上。
智真长老缓缓起身,只见得佛光一闪,似有金莲绽放。
琵琶骨和骨股之中那骇人的贯穿伤势,便恢复如初。
那血迹斑斑的素锦法裟也光亮如新,‘卍’字如云纹飘动,金光闪闪。
一股难以想象的压迫之力,从智真长老长老体内复苏,将崔道成笼罩其中。
智真长老双手合十,平静道,
“苦海无边,回头怎可轻易见岸?施主若不拼命的争渡,一次次摇桨划舟,靠近心头彼岸……老衲再亲手将其打破、打碎、打烂……施主又怎会放下心头执念?”
崔道成呆在原地,状若痴傻的看着这幕。
“如何?是否觉得道心破碎,众生皆虚,眼前一切都是假的?”
智真长老声音平静,却宛若天魔的呓语,在崔道成心头响起。
“如,如果我不皈依佛门,又会如何?”崔道成宛若梦游般问道。
智真老老实实的说道:“出家人不打诳语。你会死。”
“被老衲打死,或者……被白日里那位善男子打死。”
话落,
崔道成当即长叩于地,大彻大悟,
“崔某,愿意皈依我佛。”
“大善。”
片刻后。
智真长老走出禅房。
文殊院中,九大筑基典座,包括广妙等人,宛若约定好了般,齐聚禅房之外。
九人一言不发,但脸上都是清一色的慈悲、庄严,无比的诡异。
智真长老身后,缓缓走出一位剃掉烦恼丝,点上戒疤,一身僧衣麻鞋的胖头陀。
智真长老轻笑道:“从今日起,我文殊院又添一名典座,他日功德圆满,自往灵山证得罗汉。善哉,善哉……”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禅钟敲响,十道应和声同时响起,回荡在文殊院的上空,佛光大作——
突然,一个禅和子急匆匆的跑来,惊恐大喊,
“长老不好了!!来了个持枪弄棍的贼汉子,把半山亭子打折了,坍了大半亭子,怕是来大闹文殊院来的!!”
智真长老当时就惊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