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耿煊的反问,范宏盛、魏万宗等人都是默然。
罗青、王襞等巨熊帮众见此,脸上都已隐隐现出不快的神色。
从某种角度来说,范宏盛、魏万宗等人这时候来这么一出,是很有些不地道的。
倒是耿煊并未因此就表现出不快不满的神色,反而问:“这一趟,非去不可吗?”
“……是的。”范宏盛道。
“理由呢?”耿煊问。
“有很多……嗯,我不知道您对我们与月露原那边的关系有多少了解,三两句也有些说不清楚。”范宏盛道。
“这我还是有些了解的,你可以挑重要的与我说说。”
……
事实上,在范宏盛等人说出“月露原走亲”时,耿煊心中就有了一些猜测。
作为一个里坊人,耿煊对“月露原”与他们这些里坊的关系,自然是清楚的。
从某种角度来说,可以简单的将“月露原”当成常平坊、万福坊这些里坊的加血包。
别看常平坊、万福坊、永安坊这样的里坊,在康乐集、百源集这样的势力面前,都是小弟弟一样的存在。
有着一道明确的、很难破除的天花板存在。
可若横向与元州境内的所有里坊进行对比。
无论是康乐集周边,包括常平坊、万福坊在内的八家里坊,还是三通集、清源集、百源集、安乐集这些集市周边的里坊。
全都是元州境内超过九成的里坊可望而不可即,梦里想想都会忍不住羡慕得流口水的存在。
因为这些“靠山吃山”的里坊,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即它们背后有着一座宝库一般的赤乌山。
从这个宝库中,他们可以获得源源不断的肉食、皮毛、药材、矿物、宝石、以及许许多多珍贵的,有着巨大经济价值的物产。
凭着这些稳定的产出,这些“靠山吃山”的里坊,不仅可以轻易满足整个里坊一年的温饱所需,还能够让坊内许多子弟踏上修炼之路。
那些有修炼才能的,凭着里坊背靠的山林正常产出,就可以修炼到炼血境界,不会受到太大阻碍。
若是集整个里坊之力,还能够培养出炼髓境强者,一代又一代,传续不绝。
也正因为有着这样的实力和底气,哪怕如常平坊、万福坊这样的里坊,还是要受到康乐集、三通集这些集市的压制。
从他们手中产出的、辛辛苦苦从赤乌山收获来的资源,大部分的利益,都要被那些行会刮过一层又一层。
但为了避免各家里坊直接掀桌,也不敢压迫得太狠,总要给各家里坊让出一部分利润空间。
由此也可以看出,双方地位虽有高下,但大体还是处在同一层次。
里坊是具备与集市平等对话基础的,若是各家里坊齐心协力,甚至能够令集市为之忌惮。
这样的实力,这样的地位,对元州境内超过九成的里坊来说,都是一种奢望。
所以说,如常平坊、万福坊,乃至于所有背靠赤乌山生存的里坊,在元州里坊中,是“非常态的”。
反倒是散布于月露原的那些里坊,才是元州绝大部分里坊的真实写照。
无法“靠山吃山”,也无法“靠水吃水”,只有一片可耕作的土地,粮食是他们最重要,甚至是唯一的产出。
对于常平坊、万福坊这些里坊来说,天花板是炼髓境。
可对于这些“不幸”的里坊来说,天花板不是炼髓境,甚至不是炼骨境、炼血境。
——若真“不幸”的出身于这样的里坊,便是再有才能,想要凭这些土地上的产出独自修炼到炼血境界,那根本就是痴心妄想。
对于那些有志于九州天下的豪杰来说,这些里坊,就是天然的起家之地。
在他们眼中,如月露原这种可以孕育大量人口、产出大量粮食的平原,是看着就能令他们馋涎欲滴的“金肚皮”。
反倒是常平坊、万福坊这类地势又偏、人口又少、力量又强、心思又独,常出刁民与反贼的里坊,才是宛如鸡肋一般的“草边角”。
不过,自从元州“自废武功”,主动退出乱世争霸这场游戏之后。
下到距离这些里坊最近、聚集了大量城狐社鼠,氓流游侠,对他们有着直接生杀予夺之力的集市。
上到那些有着更强实力的行会、帮派。
都主动切断了与这些里坊的联系,不再谋求直接掌控。
不过,这并不意味着这些里坊的美好时代来临。
恰恰相反,迎接他们的,是更加水深火热,险象环生的新时代。
那些豪杰枭雄们,虽然也需要他们的血、他们的肉,需要他们不断的、持续的燃烧自己,照亮他们的未来。
但哪怕是为了让他们能够燃烧得更久,他们也会懂得适可而止,不会涸泽而渔。
在精神层面上,还会笼络他们,抚慰他们,施恩于他们。
现在,这些都没有了。
那些拥有力量,能够决定他们生死的势力,再不会将他们视为私物,自然也不会有细心呵护、细水长流的义务。
若非知道“杀了鸡就再不会有蛋”,“没人种粮所有人都要饿肚子”这样简单的道理。
那些能够决定他们生死的势力,一点都不会介意将他们手中最后一粒粮食也抢走。
有了这样的基本概念,对于这些里坊中人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大约也就可想而知了。
相比于其他势力,如常平坊、万福坊这类对他们同样有着需求的里坊,表现得算是最有温情的,甚至被这些里坊中人视为脱离苦海的一个绝佳途径。
而常平坊、万福坊这样的里坊,对他们的需求就一个,人口。
再准确一点,就是“优质的人口”。
以常平坊为例。
常平坊与月露原的三家里坊有着短则两三代,长则五六代的姻亲关系。
不止常平坊,万福坊,永安坊,乃至三通集、百源集、安乐集周边的里坊,同样与月露原的某些里坊有着长期且稳定的姻亲关系。
每年春夏之交,万物经过一个冬天的蛰伏,进入繁衍生息的时节。
赤乌山周边里坊的狩猎、采药等活动都会消停数月。
有的里坊为了给山林以更充足的“休养生息”的时间,甚至会执行更严格的封山禁猎禁采。
这个时间段,包括常平坊在内的各家里坊,就会成规模、有组织的去月露原“走亲”。
一是保持在这些里坊的影响力,维系住那些既有的姻亲关系。
对这些里坊来说,同样非常欢迎常平坊这些里坊的到来。
甚至会为此举行盛大的欢迎仪式。
因为对这些里坊来说,有一位如常平坊、万福坊这样“优质的姻亲”,同样是他们所渴求的。
别看死在耿煊手中的炼髓境已经非常多,可放眼整个元州,一个有着炼髓境强者的势力,还是非常有分量的。
一个与炼髓境有所瓜葛的势力,即便无法完全杜绝其他人的欺负,多多少少也会有所顾忌和收敛。
再一个,也是最重要的,就是为里坊下一代寻找优秀的配偶。
同样以距离耿煊最近的家庭为例,陈荣山的继室,让前身悸动,让耿煊难得在此世体验到亲人一般感情的婶子曾柔,其娘家就在月露原。
想到这里,耿煊却想到了另一事。
其实,包括常平坊在内,所有毗邻赤乌山,依靠赤乌山吃饭的里坊,在平和的表象下,都在执行着一套冰冷的、近乎严酷的“人丁筛查机制”。
说得简单通俗易懂一点,若是一个家庭,连续两三代内都没有一个出挑的人物,全都是平平无奇的普通人。
那么,这个家庭必定会无声无息的在常平坊、万福坊这样的里坊中消失掉。
当然,里坊不会直接对这些人家出手。
表面还是邻里友好,温情脉脉。
可在那套冰冷到近乎严酷的机制之下,这个家庭一定是无法长期在里坊安稳立足的。
比如常平坊“薛驼子”一家,哪怕薛驼子没有被擅长易容伪装的淫贼盯上,只剩薛驼子和薛婆子两个老人的“薛家”,最多也就一二十年的光景,就会彻底消融在常平坊的坟地之中。
而他们居住的那栋小院,或许会被推倒重新修缮,或许会原封不动的迎接来一个新家庭的落足。
常平坊这样的里坊,拥有更高天花板,更高成材率的另一面,是大量优质人口的牺牲。
狩猎会死人;
采药会死人;
修炼有所成就,想要更进一步,外出游历、与人争斗切磋……通通都要死人。
每一个死亡,很可能就代表着某一个家庭未来希望的破灭。
可也正是这一个个死亡,撑起了常平坊、万福坊这样的里坊代代传续不绝。
撇开那些具体家庭的更替,从里坊的视角去看,这是各家里坊保持住与集市虽有高下之分、却拥有平等对话资格的基础。
那套冰冷到严酷的筛查机制的另一面,是不让那些平庸的、缺乏贡献的家庭一代又一代白女票到这些优秀之人用前赴后继的死亡换来的果实。
刚穿越过来的时候,耿煊对这一切是懵懂的,看得并不清楚。
渐渐的,耿煊自觉窥见了温情表象之下冰冷运行的底层逻辑。
这一度让他感觉震惊和寒心。
最典型的一次,就是里坊高层、包括陈荣山、廖磊等里坊中坚,与康乐集一起“合谋”那些里坊摊贩。
因着前世的经验,在情感上,耿煊下意识的站在了那些里坊摊贩的一边。
因为那次事件,一度让耿煊对陈荣山的观感都变得有些复杂。
可紧接着人家尽心尽力的帮助自己谋求了一个吃空饷的名额,将沾血的银子也分了一份到他手中。
接过银子的那一刻,心中复杂到极点的情绪,到现在耿煊都还记忆犹新。
后来,随着耿煊对这个世道理解得越来越深刻。
不能说他对这冰冷机制有了充分的理解,却更多了一些难辨是非黑白的无奈喟叹。
里坊的手段,温情一点可不可以?
当然可以。
放开那严酷的“人丁筛查机制”,让里坊现有家庭放开了生育,人口完全自给自足,不假外求,行不行?
当然也行。
并没有谁规定一定要怎样怎样。
现在通行于常平坊、万福坊这些里坊背后的这套冰冷机制,也不是突然从天而降,是逐渐演化而来的。
因为那些不遵照这种准则,却又霸占了赤乌山这块宝地的里坊,最后都因各种原因消失在了历史的长河之中。
或是灭亡于与附近其他里坊的冲突;
或是青黄不接,缺乏炼髓境力量坐镇,频繁被各种来路不明的人物“光顾”,不分昼夜;
或是人口爆炸,却实力不增反减,产出固定的山林无法支撑起无止境的索求,自然溃散……
这里没有任何是非黑白。
不过是“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罢了。
理解了这个,对于八家里坊如此迫不及待的,选在此时去月露原“走亲”,也就多少能有些领悟了。
以前的八家里坊,因为背后山林的产出是固定的,就像是一口储量固定的水池。
每年需要补充进来多少“活水”,也基本是固定的。
可现在,八家里坊手中多了一笔数额超过两百万两的活钱。
平均到每一个里坊,那也是将近三十万两的惊人财富。
如何处置这些财富呢?
挖个地窖埋起来?
某些嗜财如命的个人或许会这么做。
可无论是常平坊、还是万福坊,但凡是现在能在赤乌山周边站稳脚跟的里坊,都已经领悟到了力量究竟是如何形成、运转、并不断富集起来的。
这些里坊,既保留了里坊的优点。
又在客观上演变成了以修炼为核心、以修为和实力增长为第一要务的“类帮派”形态。
所以,将财富尽快转化成力量,就是这些里坊必然的选择。
事实也正如耿煊所想的这样,各家里坊表现得甚至都有些迫不及待。
而这些力量,具体又可分为“当前的力量”和“未来的力量”。
斥巨资购买的兵器、马匹、玄幽铁骑,就是“当前的力量”。
购买更多的补血丸,以及范宏盛等人现在提出的月露原走亲,就是“未来的力量”。
……
因范宏盛等人提起的“月露原”,勾起了耿煊心中种种念头。
而就在他心中念头纷杂之时,范宏盛也如实的讲述了这次八家里坊要赶在此时出发的理由。
他最先说出口的理由,也正是耿煊心中所想。
他们想要去月露原,借着与许多里坊有着“姻亲关系”这层纽带,寻找更多优质的男女。
抢在一年一度,盛行于赤乌山周边所有里坊的“走亲季”到来之前,提前将那些优秀的苗子给截胡掉。
八家里坊这一次的目标,不仅包括那些达到适婚年龄的男女,还包括那些未到适婚年龄,却已渐渐展露出不俗苗头的少男少女们。
可以说,八家里坊这一次的胃口,大得出奇。
听了范宏盛的讲述,耿煊却皱起了眉头,道:
“别的不说,单是将这些人找出来,就要耗费不少时间吧。
整件事情做下来,那至少也得十几天吧?
现在的局面,安乐集吴家最多三五天之内就会有所反应,哪里有这么多的时间给你们折腾!”
范宏盛看了耿煊一眼,低声道:
“其实,这件事我们早就在做了。”
“什么意思?”
范宏盛道:
“自从上月中旬开始,我们就开始利用‘东五集’的渠道陆续往外售出各类丹丸药物。
到了上月下旬,更是长期有人驻扎在‘东五集’,持续向外放出各类药物,回笼现银。
当时我们就已经在考虑,要如何处置这些到手的白银。
最后,大家都在一个问题上达成了共识,即借着这次机会,去月露原吸纳更多优秀的子弟,增加各坊的潜力底蕴。
因为咱们长期有人驻守‘东五集’,本就有着地利之便。
于是,我们各坊就利用原来的姻亲纽带,提前与‘月露原’那边的里坊做了联系沟通。
这些日子以来,他们一直在按照我们的要求,帮我们暗中物色。
事实上,早在这月初,就陆续有消息传来。
咱们只需要过去走一趟,这事基本就成了。
所以,并不会耽误什么时间。
反而时间拖得越久,越有可能起变数。
……现在,因为吴家这一档子事,耽误了许多时间。
我们真的担心,再拖下去,好事要变成坏事。”
从‘东五集’往东,有一片幅员辽阔,土地肥沃的平原,那就是月露原。
而月露原中,与赤乌山周边里坊有着“姻亲纽带”的里坊,基本都集中在月露原以西,靠近“东五集”的方向,距离并不算远。
这也是范宏盛说他们前些日子长期驻扎在“东五集”有着地利之便的原因。
至于范宏盛说这事拖得越久,越有可能发生变数,甚至好事变坏事的原因。
也很容易理解。
第一个,这些里坊不只是康乐集周边八家里坊的“补血包”,而是赤乌山周边所有里坊都需要的“补血包”。
要是让他们知道康乐集周边八家里坊今年搞这种鸡贼行为,一定会有所“表示”的。
而这种变数,已经算是比较乐观的了。
至少,这还在八家里坊可以应对的范畴之内。
若是发生另外一些变数,八家里坊甚至有可能与那些“姻亲纽带”彻底反目成仇。
很简单的一个道理,范宏盛他们令人暗中物色的,优质的、适龄的男女,不仅常平坊、万福坊这样的里坊有需求。
在元京,在几乎所有势力的内部,对这类人都有着极其旺盛,完全没有无止境的需求!
而若是被这些势力盯上,那基本就和坠入深渊差不多。
前途命运,就只能交给运气了。
运气好点的,或许还能混上个婢女、仆役之类的差事。
运气差点的,无论男女,直接送入青楼娼寮之类的场所充当耗材。
运气再差一点,被无忧宫这类势力盯上,那赶紧自己抹脖子还来得痛快一点。
平日里,里坊人家便是有适龄的子女,都会刻意在人前扮丑扮痴。
越是好女子,好少年,其家人、其本人,都会竭力的隐藏自己,将珠玉混入尘土之中,以此保护自己,保护家人。
若是不幸曝光,那不仅是个人的悲剧,更是全家的悲剧。
现在,八家里坊凭着数代绑定的“姻亲关系”所建立起来的信任,让这些“珠玉”主动暴露了出来。
——哪怕再如何隐蔽,只要露了痕迹,终会留下破绽。
八家里坊若是不及时将这些人接走,从而导致他们被其他势力盯上,来个一网打尽。
在这个信任本就如金子一般珍贵的世道,那八家里坊就不要再妄想在这些里坊还能有好口碑,好名声了。
更不要妄想还能继续维持这“姻亲关系”。
这种事情若真的发生,八家里坊内部就要先动荡一番。
——如曾柔这般,从月露原外嫁或者入赘来八家里坊的男女,可不在少数。
这既是信任的纽带,可同样也可能是反噬导索。
按照范宏盛等人原本的预计,等他们将最后一批药酒处理完,月露原那边也正好将事情办妥。
那时他们又正好在“东五集”,都不用返回里坊,直接就可以一起去月露原将人接走。
两边都不耽误,一切都衔接得刚刚好。
可计划没有变化快,因为来自吴家的危机,生死存亡已迫在眉睫,八家里坊不得不全力应对。
月露原那边的问题也就只能往后延。
要是八家里坊连这一劫都没能闯过去,那对月露原那些将自家“珠玉”暴露出来的里坊人家来说,也就只能说一声抱歉了。
可现在这一劫不是勉强闯过去了么。
时间又过去了将近十天,想到月露原那边没有擦完的屁股,范宏盛、魏万宗等人心里大概已经火烧火燎的煎熬起来了吧。
当耿煊听范宏盛说出这样的原委后,心中态度已经有了明显的倾向。
而范宏盛接下来的话,更是让耿煊完全下定了决心。
“再一个,我们在‘东五集’的时候,月露原那边就多次传来求助的信息。
此前我们自身难保,无暇理会。
现在,咱们好歹给自己挣出了几天的空窗期,这件事也要立刻有所回应才成。
何况,这事对咱们,同样息息相关。”
“月露原那边向你们求助?这种事很少发生吧?究竟是所为何事?”耿煊好奇的问。
月露原那边的里坊非常清楚这层“姻亲纽带”有多现实,不去动还好,触动的结果很大可能就跟向自以为亲近的朋友借钱一样。
所以,除非遇到天大的,实在无法可想的事情,月露原那边的“姻亲”里坊是不会真的张这个口的。
用来狐假虎威,震慑一下周边,已经是这层关系最有效的用途了。
——即便其他势力知道赤乌山周边里坊不会真个下场,可有子女嫁入、或者入赘这些里坊,谁知道人家有什么成就,能够撬动什么样的关系,这多少能让人产生一些顾忌之心。
现在,那些里坊不仅开口了,而且范宏盛还说与他们息息相关,就由不得耿煊不新生好奇了。
……
“说是附近几家集市的米行连续向他们施压,要他们再交一批粮食出来。”范宏盛道。
耿煊奇道:
“米行收粮,这事应该和秋猎差不多同时进行的吧?
这都快两个月了,怎么还要催粮?”
在赤乌山周边扎根的集市,药行基本都是最强势、话语权最重的行会之一,有许多甚至可以将“之一”都省掉。
而在月露原,最强势的行会,自然便是各处集市的米行。
很多集市的大馆主,干脆就是米行会长兼任。
每年秋收之后的“催粮”,就是米行工作的重中之重。
他们做起这事来,可比官府的胥吏“尽职尽责”多了。
毕竟,胥吏是为官府做事。
而米行,完全是为自己做事。
关系到自己一年的口粮生计,能不上心么?
所以,听说米行现在还在催粮,耿煊就觉得很奇怪。
现在距离秋收结束,已经两个多月了。
关系到自己饭碗的事情,居然都能如此拖拉。
范宏盛却摇头道:
“秋收之后,米行就已经收过一次了。
现在米行又要催收,而且还不是一家米行,而是周边多家米行一起施压。
那几家里坊实在是无法可想,只能向我们求救!”
耿煊默然片刻,轻声道:
“米行催粮,都是卡着各家各户底线来的吧?
现在,大家手里就只有勉强能过冬的救命粮……这是完全不给人活路啊!”
范宏盛摇头道:
“他们可不管这些,只说要让各家里坊遵守规矩。”
“遵守规矩?什么规矩?”耿煊惊讶,这事居然还有规矩。
“以前月露原混乱过很长一段时间,是个人都能去里坊买粮,甚至是直接强抢。
不满意就杀人。
后来米行起来了,将这些乱七八糟的人全部赶了出去。
又与各家里坊约定,他们负责将那些乱七八糟的人挡住,让里坊不因粮食一事被频繁祸害。
可里坊也要遵守规矩,只将粮食卖与米行,不能私自卖给别人。
而且,双方的交易,钱到货到。
只要米行有需要,只要里坊手里还有粮食,就不得以任何理由推诿拒绝。
米行现在就拿着这点说事,他们已经把银子带来了,就一定要带着粮食走。
因为这个约定,每年秋收之后,米行能够以很低的价格就将里坊各家各户除过冬粮之外所有的粮食全部收走。
……谁能想到,他们居然能这么无耻,现在连各家各户的救命粮都要算在里面。
还一定要各家里坊按约履行!这不是将人往死里逼么?”
听到这里,耿煊没再说话,眼中却已经是面沉如水。
范宏盛却还在继续道:
“而且,从月露原传来的消息,很不寻常。
若是我预料不错,接下来月露原,甚至整个元州都会有很严重的粮荒。
秋猎结束后,我们原本也只储备了过冬的粮食。
现在,我们增加了这么多马匹,特别是玄幽马,不仅吃得多,还非常挑剔,必须提前给它们备好足以撑过整个冬季的食料。
我们又计划着从月露原吸纳新人,增加各坊的人手,这也需要更多的粮食。
现在不赶紧趁着粮荒危机没有彻底爆发前将问题解决,越往后,这问题就越难解决!”
范宏盛将此行去月露原的必要性和紧迫性都讲明了。
原本脸上有着不满神色的罗青、王襞等人,早已没有了对范宏盛等人的情绪。
主管后勤的罗青,还有负责照顾所有马匹的滕宇在听了范宏盛讲述的这些情况后,更是满脸的凝重。
滕宇对耿煊道:
“帮主,按照我们从安乐集车队收缴的那些食料,那十几万斤精料可以供八十匹玄幽马撑到下月十五。
那些粗料最多也只能让那六十匹元州马撑到下月十八。
若情况真如范坊主说的这么严重,咱们现在就应该想办法解决,最好现在就能将所有人和马过冬的粮食全部囤好。”
耿煊轻轻点头,对范宏盛道:“你们应该还要做些准备吧?”
“嗯。”范宏盛有些不明所以,还是认真点头。
耿煊道:“我和你们一起去。”
“啊?”
范宏盛一脸的震惊,忙道:“苏帮主,您若和我们一起走……这,这里岂不完全空了?”
到时,别说痛失爱子的吴益强闯里坊。
便是随便来个安乐集的炼髓境,就能令八家里坊元气大伤,甚至彻底崩散。
炼髓境与非炼髓境的差距,实在太大。
这次月露原一行,按照范宏盛等人的规划,就是秀肌肉,替“姻亲”站台去的。
去的炼髓境越多越好。
力量越强的人,说的话才越有分量。
所以,他们已经做好了全体出动,反正只要有实力深不可测的“苏瑞良”在,就不担心里坊被吴益偷家。
可现在,“苏瑞良”却要与他们一起去月露原。
这对于月露原的行动,自然是一大利好。
可对八家里坊来说,这不就相当于将肚皮不设防的暴露在敌人面前么?
耿煊点头道:“你们放心,这事我会安排好的。”
说着,耿煊的目光在罗青、滕宇、丁勇几人身上扫过,道:
“你们做好出发的准备。”
罗青忙问:“帮主打算具体带走多少人马?”
耿煊道:“所有玄幽马和元州马,全部都带上。”
“这……咱们的人手不够吧?”罗青惊了一下,赶紧道。
耿煊道:“将一线峡俘虏的顾老四他们也算上。”
说着,耿煊看向旁边的方锦堂,道:“方大馆主那支马队里也有不少好手,到时候也挑选一些……到时候少不得还要方大馆主还有戚大馆主与我一起走一趟。”
方锦堂,戚明诚二人都没有任何反应。
他们现在非常清楚,在吴益找到所有“线索”,坐实他们才是谋害吴有信一行人的主谋,并怒而兴师之前,面前这位“苏帮主”都不会还他们自由。
更不会让他们单独行动。
所以,当耿煊做好安排之后,又对两人道:
“我现在要出去办一件事,你们都跟我走一趟吧。”
两人也没有表现出任何抗拒情绪,很顺从的就跟着耿煊走了。
三人骑上三匹玄幽马,很快就出了万福坊。
耿煊催马在前,方锦堂、戚明诚默默跟随在后。
趁机溜掉?
且不说在这个凶人面前,这事的成功率究竟有多大。
两人跟在“苏瑞良”身后,一步步将事情推进到这一步,“及时抽身,安全为上”的念头已经很微弱了。
两人心底似乎都有一个变态在嘶吼。
“我要看血流成河!”
也不知是心理扭曲了,变态了,还是将压抑在心底真实的自我彻底释放了。
驰出万福坊之后,没用太多的时间,加速到六七十公里每小时的玄幽马就来到了康乐集的入口处。
在三匹玄幽马距离康乐集入口还有数百步距离时,入口处还有一些黑袍护卫的身影。
可在见到三骑速度不减,直往入口冲来之时。
这些黑袍护卫立刻向两侧闪避,直接将道路完完整整的让给了他们。
“哒哒哒哒——”
十二只马蹄在空无一人的长街上交错踢踏,如同擂动巨鼓,清脆的蹄声似乎传遍了康乐集每一个角落。
沿途所过之处,除了三匹玄幽马的哒哒不停的马蹄声,居然再没有任何一丝异响动静。
原本也算热闹的康乐集,无论是街上还是店铺里,居然都看不到一个人。
若非他能够看到从一个个门缝、窗缝里看见一团团氤氲红气,耿煊真要以为康乐集现在空无一人了。
对于康乐集对这些日子发生在外界之事,忌惮防范到了这个程度,耿煊也有些意外。
但他却没有因此而止步。
最终,三匹玄幽马在康乐馆的大门前停住了脚步。
而就在康乐馆的大门外,樊綦大馆主在前,另外四位坐馆在后,摆出一副恭迎贵客的姿态。
只不过,他们的神色,都实在是过于凝重了一些。
勒马止步的耿煊,看向樊綦身后的四位坐馆。
其中三位,他都认识,米行的明会长,布行的荆会长,以及铁作的顾大匠。
对于这三位,他原本都没怎么放在心上。
可刚才听了范宏盛讲述的,月露原那些米行的风采,他这才意识到,自己这是小看了天下“英雄”。
最后,耿煊的目光在就站在樊綦身后的,第四位坐馆身上多停留了片刻。
他已经听魏万宗、范宏盛说过,上次樊大馆主招纳坐馆,除了增加了一位车行会长范宏盛之外,还从别处找来一位名叫朱翼的男子担任黑袍护卫的领队。
耿煊此刻对此人多了几分留意,一是此人的年纪算是在场诸人之中最小的。
二是此人头顶红名,若以红运量化,最多也就在十六七点。
这算是迄今为止,他见过的所有炼髓境强者中,手中杀孽最少的一个人。
在耿煊打量这些人的同时,这些人同样也在看着他们三人。
在看到耿煊的时候,曾经与“苏瑞良”在彭家武馆的石室内有过近距离接触的顾大匠和荆会长眼皮都不受控制的狂跳了一阵。
樊大馆主脸上倒是没有太大的波澜,可他心里的动荡,却比谁都剧烈。
在看到此人的瞬间,他已经感到胸口再次开始痛了。
也就朱翼与米行的明会长,反应相对平淡一些。
不过,当他们的目光落在方锦堂以及戚明诚身上之后,一个个就都有些控制不住表情管理了。
最近声名鹊起的三通集大馆主、清源集大馆主,同在赤乌山周边混饭吃的他们,又怎么可能会不认识!
这样三位存在齐聚康乐馆,一个个都已经开始感到蛋疼了。
耿煊翻身下马,来到樊大馆主身前,笑着拱手道:
“大馆主,叨扰了!”
樊大馆主沉着脸看着他,并没有笑脸相迎。
但也没有恶言逐客。
他只是微不可查的点了一下脑袋,便转身朝康乐馆大门内走去。
耿煊以及方锦堂、戚明诚三人牵着玄幽马跟在身后,随他一起进了康乐馆的大门。
另外四位坐馆,却是直到看着最后一匹玄幽马又高又大的屁股进入康乐馆的大门之后,这才默不作声的跟了进去。
将玄幽马拴在大厅外的廊柱上,耿煊领着方锦堂、戚明诚二人踏上石阶,向中堂大厅走去。
樊綦正站在大厅的门口,目光落在三匹玄幽马身上,忽地道:
“据我所知,这附近,也只有安乐集吴家才有这般神骏的玄幽马吧?”
耿煊笑道:“大馆主慧眼如炬,这都是得自于吴家的玄幽马。”
樊綦看着“苏瑞良”,目光又移向方锦堂、戚明诚,道:
“却不知吴家的玄幽马,怎么到了你们手中?”
耿煊笑道:“这事说来可就有些话长了……大馆主,接下来的话,我想单独与你说。”
樊大馆主看向站在院内的四位坐馆,示意了一下,道:“你们都回去吧。”
就在四位坐馆转身欲走之时,耿煊忽然又道:
“大馆主,我听说周边集市有不少人都对安乐集吴家很有好感。
今日我们三人出现在这里的消息,还请替我们保密啊。
可别被人泄露了出去。”